第66章 探親
那時是八月末,暑假的最後一段時光。天空悶雨,秋老虎來襲,炙熱的氣浪烤焦人的心。
那一陣又開始忙了。周遙他們球隊照例在臨近開學時集訓,先就把浪了一個假期渾身長膘的隊員們拉到郊區,拉練一個星期。現在都不在平地上跑3000米,直接拉到平谷,山區,果園,到處都是上坡路和下坡路,就是一個3000米坡路障礙跑,把這一群人跑個吐血半死。
淋巴癌很難醫治,惡性腫瘤侵犯到全身器官,最終導致血象異常,皮膚潰爛,心肺功能衰竭,無法呼吸。
罩著呼吸機氧氣罩,陳明劍嘴唇艱難地動,那時好像是說,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孩子。
親友人叢間有人低聲說了一句:“當初真不該離,原來那媳婦兒照顧得多好。”
陳明劍唇動,沒有回答。
誰沒有內心真正的理想和追求?他也不過就是勉力求了一把自己想要的詩和遠方,但確實沒那個好命長命,還連累身邊親人。
事發就是那一個禮拜的事,也沒有讓半死不活的彌留狀態繼續拖拖拉拉。學校許多領導同事前來最後的探視,表達對青年人才的一腔唉歎惋惜。身邊人通知親友,手忙腳亂地準備身份/證件、親屬關係、各種證明材料,疲憊而憂傷地等待醫生通知那最後的時刻,再聯繫壽衣店、太平間、火葬場……
陳明劍在那個夏末醫治無效,去世了。
這人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就是,真沒給瞿連娣拖個三年,也就這仨月。
而且錢並沒用完留個大窟窿,陳明劍用最後一根能活動的手指,把那個小紅存摺指給了瞿連娣。還是想要留給瞿嘉。
醫院那些事都是瞿連娣跑前跑後地忙活,就她有經驗,別人關鍵時候都不行。她就是這麼把瞿嘉的爺爺奶奶送終歸西,現在最後拾掇完陳明劍,送走所有陳家的親人,一了百了。
從此再無瓜葛。
周遙正在平谷拉練,晚上用大院傳達室的電話,悄悄打到瞿嘉家裏。
“哎,你在家呢?沒出門去?”周遙說。
“嗯。”瞿嘉道,“我媽出去有事,就我在。”
“我也沒事兒,就是想你了唄,想聽聽你聲。”周遙語氣挺溫柔挺膩呼,“你還好吧?”
遙遙這話問的,忒明顯了。瞿嘉頓了一下,也挺平靜:“我爸死了。”
兩人之間,沉默良久。
瞿嘉難得管那誰叫一聲“爸”,很多年都不認識這個字。
“嗯,我知道。”周遙說,“你還好吧。”
“你媽媽當時就先呼我,都告訴我了。”周遙解釋,“先就把我囑咐一遍,讓我如果你這樣抽就跟你這麼說,你那樣抽就那樣說……我說你肯定不會,你這麼堅強的人。我等你抽呢,你這麼給我爭氣啊。”
“呵!”瞿嘉在電話裏都笑出來,空虛、酸痛、五味雜陳。
“我又不在,又沒能陪你,對不起啊。”周遙道個歉。
“我沒事兒。”瞿嘉說,“拉練特苦吧,長跑沒跑死你啊?”
“都能跑死馬!山路!我早就掛了,這兩天我都是用爬的,嘉嘉……”周遙趁機轉移話題,開始灌黏糊湯。
“我也跑來著,今天跑了十幾公里,半程馬拉鬆了。”瞿嘉說,“從東單地鐵站,沿1號線跑,在建國門地鐵站我拐個一個彎兒,上立交橋,再下立交橋,繼續跑,差不多跑到你家……我都沒覺著累,真的不累。”
“瞿嘉。”周遙頓時又心疼了。
瞿嘉還是抽了。
只是每回抽的方式都比較出人意料,抽還總能抽出新花樣,每回都能嚇著誰。
用疲憊到虛脫的汗水抵禦心口的斑駁,被挖開的傷痕只能等待那漫長的歲月裏,自行癒合。當年的這個男孩,就好像在似水流年中孤獨地漂泊,看著身邊人來人走,自己無能為力。除了選擇堅強,你還能做什麼?
“遙遙,你住宿的大院在哪,給我個地址。”瞿嘉突然問。
“我在平谷,我遠著呢!”周遙在電話裏低喊。
“哪?”瞿嘉問。
……
隨後第二天,周遙大清早原本的一番心心念念魂不守舍,迅速就被一隊二隊血肉橫飛的對抗賽打擊得煙消雲散,都沒工夫琢磨瞿嘉昨晚非要問他地址,是要幹什麼啊。
累脫了,他都累吐了,把早飯吃的一個饅頭倆雞蛋一碗粥吐在了球場邊。
訓練大院的傍晚,彩霞滿天,紅與黑的漸變色塗染了整片天空,把人的心也渲染出層次……
一群半大小夥子,快要吃窮這個大院,已經超額犧牲了好多隻雞。晚飯時間就圍坐在院子裏,每人坐一個小馬紮,面前一個大號菜盆,手裏左右開弓一手一個饅頭。
周遙用拇指食指托著大饅頭,其餘三根手指控制筷子快速捯菜的手法已經很熟練,大口大口地吃,然後端起菜盆喝菜湯。
胃其實還難受著,又餓又胃疼的滋味也是絕了。
任瓊看他吃飯那樣:“遙兒,你是不是已經惦記上農場後邊那頭大黃牛了?”
“我現在就能生啃了那頭牛,什麼時候宰殺?”周遙一笑,抬頭望著滿天紅霞。
球包裏呼機響了,他一激靈,就是有心靈感應,“撲哧”就從馬紮往後坐了個屁墩兒,迅速掏出呼機看,心跳又慢半拍。
【出大院門右拐,上山梁,果園,桃子林和櫻桃林之間小路,上來。我在山上等你。】
那小子真行,不知哪借的電話打來這個傳呼。周遙抿住嘴角四下一顧,拎起球包迅速就遛:“我要上廁所去。”
“哪兒去你?不准出去亂跑啊。”他們領隊坐在板凳上喊了一句。
“我吃太多了!”周遙吼了一句,“我要找地兒拉泡/屎。”
“拉/屎你去廁所,跑哪去?”領隊一指後院方向,喊他。
“我……我白拉啊?”周遙腦子轉得飛快,理直氣壯地說,“我去地裏施個肥!”
一群人在他身後哄笑。
他在大院門口就把球包都扔下了,拖著灌鉛一般快要石化的雙腿,奔跑在一條土路上。
出門右拐,正好是朝西的一條路,燕山夕照毫無吝嗇地全部潑灑在他臉上,身上,一片金色彌漫周身。光芒刺入他的眼膜,迅速吞沒了他的心,讓他眼前的道路變得模糊,內心方向卻又無比清晰。
山梁上真的站著一個人,遠遠的,是那熟悉的瘦削的輪廓。
周遙依照指路索引,穿越了桃子林和櫻桃林——看樹上果實形狀好像是桃子和櫻桃吧?腦仁兒已經在燃燒,眼前一片緋紅色。
山坡上面的人也開始往下跑。兩人一個背對光線,形成一個逆光的黑色剪影;另一個正對普照的夕陽,彷彿從金色的太陽裏走了出來。他們向著對方的方向奔跑,越跑越快,喘得快要窒息了。
山上的那位先就沒站穩,下坡時候腳底一滑,一下子出溜下來七八米,直接摔下來了!
周遙喊了一聲,瞿嘉也是從來沒這麼狼狽,沒這麼急迫,乾脆就往下滾了,裹著一身土遛下山坡,撞進周遙懷裏……
他們緊緊抱著,那一瞬間就特想抱住對方,把泥土和著口水都吞下去。
“怎麼過來的啊,你?”周遙立刻就問。
“從城裏叫了一輛面的,就來了麼。”瞿嘉說得相當輕鬆,“我早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看你們訓練還沒散,又不能亂喊你,就等著,等你吃完飯。”
“我後天就回去了麼,你還大老遠跑來?”周遙皺眉,“打個車也一百多裏地呢。”
“就想今天見你。”瞿嘉說。
嘉爺偶爾給他物件兒浪漫一下,就是這麼個浪漫方式。
後來也時不時這樣抽一回。老子想要今天見你,就必須今天見。
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其實從來就沒擁有過。他想要拼命抓住手心裏擁有的這個人,他最珍貴的。
倆人看著對方輕聲地傻笑,笑了好久,幫眼前人擦掉腮幫子和脖子上的土。
瞿嘉身上一件白恤衫,整個兒就蒙了一層土色,褲子也全是土,風塵僕僕好像趕了一千多裏地似的。周遙“哎”了一聲:“看你髒的,土猴兒!趕緊脫了算了,裏邊乾淨的吧?”
他就隨口一說。
瞿嘉揭起自己T恤,連帶裏面那層跨欄背心,兩層一起一把從頭頂扒掉,露出赤裸的胸膛。然後看著周遙,示意。
周遙呆怔,已恍惚到說不出話,倆眼發直……好在還沒蠢到直接噴出兩股鼻血。
裏邊乾乾淨淨的。
沒有讓別人碰過一下,沒有在第二個人面前這樣麻利兒脫過。
周遙也不是沒看過,但這次真的不一樣。兩人眼神都不對了。瞿嘉渾身都是熱的,是滾燙的,眼眶是燙的,血液裏瘋狂湧動著想念和渴望,最後的一處避風港就是周遙的懷抱。
瞿嘉就在他面前,跪坐,伸開手臂捧了他頭,親他。
他們接吻,在晚霞之下,瞿嘉肩頭披了一層金紅色的霞光,讓人醉了,要發瘋了……
今天什麼日子?這日子其實合適嗎,顧不上了。
事到臨頭,真害羞啊,時不時地笑場,然後又收斂起渾不正經的笑容,嚴肅地正視對方。
周遙血槽已空,想脫掉球衫手指發抖。瞿嘉按住他手,輕輕揭開,慢鏡頭似的剝開,好像遙遙是一件瓷器。脫那兩件上衣竟脫了很久,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從頭頂揭掉,就是揭蓋頭一樣,然後湊上去很珍惜地吻周遙。
周遙絕對不是瓷器,結實的胸膛和八塊腹肌暴露出來時候瞿嘉明顯被閃爆了眼,看得發癡了……他的遙遙真帥。
更好笑在於平時被球衫蓋住的地方,還挺白的,是皮膚本色兒;露出來曬著的地方,黑得像能搓出一堆泥。瞿嘉低頭親周遙脖子上黑白分明的界限,親到耳朵,然後就把人親趴下了,迅速讓兩人光裸的身體也裹成土色……
他們緊緊抱著,在山梁上,在桃子樹下,互相撫平洶湧的思念。
偶爾臉貼著臉,視線纏綿再移開。周遙知道瞿嘉在許多個瞬間眼底是濕的,但不願讓他看到;瞿嘉胸口是抖的,不想讓他察覺。瞿嘉很急切,就是拼命把自己揉到他懷裏。倆人都想做那個撒賴要吃奶的小孩兒,嘬來嘬去,也只有在對方面前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原形畢露……
周遙以前一直納悶,瞿嘉幹嗎要用“三棱柱”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數學學太差了吧?明明應該是圓柱體麼。
那一回在平谷桃園的山梁上,他終於見識什麼叫“棱柱”。
那玩意兒真的是,可以帶棱的……
他的嘉嘉,是那樣惦記他的,急迫的,兇猛的。那股溫熱、滾燙在他手裏的時候,青筋暴起,烙在他眼膜上,瘋狂燒灼他的心。
“哎,好像還真的是,有三條筋。”周遙靠在瞿嘉身旁,仰望傍晚逐漸昏暗的天空。
“呵,有麼。”瞿嘉說。
“有啊,我都記住你那玩意兒了,走向是這樣的。”周遙於是朝天豎起自己一根中指,開始比劃,在上面示意出那三條筋的紋路走向。
直接聊這個,這也太羞恥了吧?
“靠,別說了……”瞿嘉別過臉去,臉真的紅了。剛才發瘋的時候他可沒這麼矜持,凶凶地按住周遙,差點兒把周遙“栽”在旁邊那個桃樹坑裏。
哈哈哈,周遙敞開嗓門笑。
“不許說。”瞿嘉繃著臉,害臊了,細長的眼角卻流出一片沉醉而疲倦的笑意。
“我看見了,我知道了,我就說。”周遙表情特滿足,“你又不讓我拍局部照片,回頭我就給你都畫出來。”
瞿嘉順勢去掏周遙內褲褲襠,周遙滾在地裏掙扎,又被扒了內褲暴錘了一個回合……
小風一吹,山上有點兒涼。瞿嘉把恤衫丟給周遙,但周遙偏不穿:“再晾一會兒。”
瞿嘉:“著涼了你還訓練麼。”
周遙把兩人溫熱的身軀緊緊貼上:“想看你光著,好看,我再看一會兒。”
瞿嘉這趟平谷“探親”,人不知鬼不覺,訓練大院這邊的領隊教練也不知道有外人來過。
大夥兒就是覺著,周遙傍晚回來得比較遲,確實吃多了吧,在果園裏施肥施了這麼久。
而且,臉上笑容有點兒浪,夜裏睡覺呼嚕聲打得震山響。
當然,第二天訓練更累了,腰酸背疼腿也發軟,在場上跑都跑不動,周遙幾次被他們教練點名罵他出工不出力——怪不得人家專業隊的賽前要求禁欲。
男孩子互相做那事,極度興奮刺激之後,後勁兒十足,真挺疲倦的。周遙後來在大院的澡堂裏洗澡,下面被搓得都有點兒疼了。
倆人下手沒輕沒重,就顧著爽了可能搓掉一層皮。他又想像著當時在夕陽下的野地裏發瘋的情形,特別得意、滿足,低頭擺弄自己那晃頭晃腦的地方,就特想鍋下腰去親自己一下,然後發現親不到啊!
原來自己真的親不到自個兒那裏,只能下回再等瞿嘉來親。
這樣一想又暗自興奮激動得不行,差點兒又讓他的圓柱體當場發射開炮……
開學了,那年就是多事之秋,所有的事情接踵而至。
這才只是個開始。
老陳家這些人,在醫院裏熬鷹照顧病人的時候都神龍見首不見尾,找不著一個可靠的能頂事兒的,待這人沒了,紛紛地冒了出來。
怎麼的呢?陳明劍上面爹媽早沒了,但兄弟姐妹還有,還有一兄一姐一弟,在京郊的祖產老房子還有,值錢與不值錢的,總之都是待分配分割的一堆破爛兒。
此外就是陳明劍自己工作掙錢留下的存摺、票證以及後來住的房子,甚至學校發放的撫恤金,這些東西真到繼承交接時,原本以為簡單清晰的事情,又牽扯一大堆親屬關係的麻煩。說到底,是牽扯到瞿嘉這個婚生子。
按照民事法,瞿連娣是拿不著啥,但瞿嘉是每一項都應該有他一份。他算是未成年子女,按理說高校發下來的慰問款撫恤金他都可以爭一塊餅,假若他想要爭。
那二婚媳婦打電話過來,小聲小氣地跟瞿連娣講話,道一番歉意,訴說寡婦帶孩子的萬般苦楚艱辛,拐彎抹角說半天最後拐到正題,錢啊房子的被卡住了,得找瞿嘉辦事。能打這個電話也是不情不願,但不聯繫又不行。
瞿連娣一聽就說:“行了,甭商量什麼幾分之一,你不是需要瞿嘉簽字嗎,他不到十八歲他能簽嗎?我替他簽了。”
瞿嘉扒掉耳機,豁然從床上起身,冷眼道:“您幹嗎替我簽字?”
瞿連娣趕忙按住聽筒,回頭小聲說:“你那份,就算了,甭跟那孤兒寡母爭這個。當初我都懶得跟她爭那人,咱還跟她爭錢?她要都給她唄。”
瞿嘉從瞿連娣手裏硬掰過那只聽筒:“喂?”
他一“喂”差點兒把那邊嚇得聽筒掉了,以為他要扯開嗓門吵架。
瞿嘉在電話裏說:“你把要簽的東西拿來,我給你簽。”
“我滿十六了。”瞿嘉對那邊說,“法律規定的,滿十六了自己能掙錢有收入,我不用任何人管我的事,我夠格簽字。你要讓我簽什麼?”
於是,在短短月餘間,竟然好幾撥人都過來聯繫找瞿嘉簽字,在之前這數年間,都從來沒聯繫沒來往也沒張羅著喊瞿嘉一聲“大侄子”的,全都來了。
瞿嘉的脾氣,他是一分錢也不想要他爸的。
他全部放棄了。
他一個一個地給那些人簽字,簽檔放棄他原本應得的權利。後來瞿連娣就急了,罵那一幫平時從不來往的親戚,都忒麼滾蛋吧,以後你們再卡在銀行啊房管所的甭找我們,跟我們瞿嘉沒關係我們不要也不管,再也不要來了!
瞿嘉就保留了陳明劍給他的那個小紅存摺,裏面一點點念大學的學費小金庫。
存摺留在瞿連娣手裏,但瞿嘉沒逼著他媽媽給還回去,就是默默地應允了,答應了陳明劍臨終那句善言交代。好好地考個大學,為自己將來爭取一份有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