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邊緣
瞿嘉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告訴周遙,周遙媽媽和他在“仙蹤林”裏喝過茶,對於學業前途未來曾有一番推心置腹。並且,他向周遙媽立了個軍令狀,考上好大學,將來一定配得上遙遙。
不然,他自己都沒臉繼續纏著周遙。
像瞿嘉這樣貧民陋巷出身的男孩子,沒錢沒勢家徒四壁,臉面和自尊卻是有的。不只是他,唐錚離開學校之後,也沒繼續糾纏騷擾葉曉白,就離開了。
周遙在校外巷子的拐角,專等瞿嘉騎車出來,吹了一聲口哨,打個眼色。
瞿嘉停下車,還回頭掃了一眼,推著自行車低頭走過來。
那道牆壁,是他曾經把周遙推上去纏綿的地方。現在全都不敢了。倆人就站在牆邊說話,相距至少兩米,就像校園裏最普通的兩個男同學。在學校也不敢勾肩搭背過分親昵,不知道的以為這倆發小兒吵架鬧掰了呢。
“還沒找著人呢?”周遙急切地問。
“沒有,總是不回家。”瞿嘉說。
“往常找不著人我就想去派出所報案了,”周遙說,“可是唐錚這事……算了還是別去派出所提他名字。”
“我是怕錚哥出事,不會的吧?”周遙又說。
“唐錚不會。”瞿嘉說,“垮不了的,沒那麼容易就認栽了。”
少年時代經受的風浪多了,胡同裏的野孩子本就不是溫室花朵。這或許就是人生穀底,一個大坎,但絕不會垮掉。
“他會去找葉曉白嗎?”瞿嘉突然說,“不然你去問問葉曉白?”
“讓我去問?”周遙一聽就別過臉去,那種表情像眼前被擺了一盤油炸臭豆腐。他不吃臭豆腐的。
“我不想見她家長,不想看見,以後再也不去她家!”周遙皺著眉頭小聲說。他忌諱的不是曉白,而是那代表著無可理喻的頑固威權的整個家庭。
他這軟慫脾氣,難得對誰說一句小氣記仇的話,但從那時起,內心已產生強烈的好惡。
……
他倆還真的去葉曉白家樓下晃過兩次。葉曉白自從不再住校,每天都是車接車送。家裏不僅動用私家車,還專門雇了一名司機護送上下學,盯得很嚴,寸步不離。
葉曉白家住高檔社區的一棟高樓,瞿嘉周遙他倆不僅叫不出人來,公寓樓的門禁就進不去,想了幾種辦法都沒能混進去!那時還比較少見這種,單元樓門自帶專用鎖還需要對講機呼叫才能“芝麻開門”的,直接把兩個毛賊擋了。
他們在寒冬的暗夜裏,在那棟高樓下站了很久,按照門牌號瞄到那家的窗戶和陽臺,從很遠的地方瞭望。
天太冷了,瞿嘉搓搓手,下意識地一把攥住周遙,把周遙的手放在自己嘴邊,用力地哈熱氣。
兩人雙手相握,互相焐著取暖,然後親了對方鼻子。
周遙說,唉,吃你鼻子像吃冰棍兒似的,你鼻子也特別涼。
此情此景,相當的心酸。倆人那時同床共枕親密無間,用嘴給對方“蒸雞蛋”的事兒都幹過了,現在拉個小手都像偷情,像做賊。
周遙掀開自己的厚羽絨服,再掀開一層毛衣,把瞿嘉兩手都放進去:“給你焐著。”
“別,”瞿嘉想要拿出來,“你該冷了。”
“你不是喜歡我的腹肌麼?”周遙一笑,“讓你摸。”
瞿嘉真的喜歡,冰涼的手指沿著周遙八塊腹肌的紋路,慢慢地焐熱,後來實在受不了了趕緊抽出手:“別摸了……再摸我忍不住了。”
“那你擼啊。”周遙小聲撒個嬌,捏著瞿嘉的手指,也很想。
瞿嘉沒吭聲,喉結重重抖了一下,強憋著不去想那事。總覺著好像答應過周遙的媽媽,不能再那樣亂來。
這大冷天的,天寒地凍,那時也還單純,是真的特別純,都不懂買些必需品再去附近旅館開個房間……
瞿嘉想著俞老師的教訓叮囑,你肺都抽黑了你給我少抽,於是每天就只抽一根。
周遙要煙。“沒了,不給你抽。”瞿嘉說,“只帶了一根。”
“我戒煙呢。”瞿嘉看著周遙。
“你算了吧!”周遙嘲笑道,“你都戒多少回煙了?你每月月初戒煙,月末複吸!”
“真的,這次肯定戒。”瞿嘉一笑。
他親媽說過多少回都不管用,戒不了,俞老師下一道聖旨,把他嚇得,一身猴兒毛都定住了。
煙蒂掛在唇邊,暗夜裏任那紅星一閃。
瞿嘉往周圍掃了一眼,高檔社區街心花園的另一側,光線暗處,也有一點紅星,一閃而滅。
瞿嘉的眼神定住,遠遠地瞄著,突然湊近,對周遙說:“咱倆上次過來,那兒也一直站了個人,一直在抽煙。”
周遙喃喃的:“會是嗎?”
倆人眼色一對,用口型喊一二三,同時沖出去了,從樹叢後面分成兩路飛跑過去!
百米衝刺還是沒見著人,根本就沒追上,跑了。
“臥槽……這也,跑太快了吧?!”周遙氣喘吁吁得,都沒反應過來,人影“噌”得在他眼前掠過,都沒看見正臉。
那傢伙以標準的田徑隊跨欄的姿勢,跨越了一米多高的綠化帶,飛似的就過去了。那道綠化帶直接把瞿嘉擋在後面,要過去只能玩兒背躍式了。
瞿嘉從地上一堆溫熱煙頭裏撿了一顆,仔細看,聞了一下。
“紅梅煙。”瞿嘉道,“唐錚平時就抽這個。”
“很多人都抽這個煙麼,你也是抽這個。”周遙說。
市面上有高中低各個檔次的香煙,比較高檔如中南海、小熊貓、玉溪、紅塔山,一包二三十塊錢呢;中低檔就是紅梅、雙葉,一包才三塊錢,窮人煙,物美價廉。當然還有進口煙,萬寶路,希爾頓。
所以,周遙他爸以前抽的是紅塔山,而瞿嘉唐錚這樣的街頭少年,抽的就是紅梅煙。
“你覺著不是他?”瞿嘉問,“算了,你那二五眼,你也看不清楚。”
“就是唐錚,他肯定常來這樓下。”周遙確實沒看清楚,但他有腦子,“跑得也太快了,咱倆同時追,兩頭一堵都沒抓著。除了唐錚,放眼咱們大朝陽,有幾個人能跑這麼快的!”
“……”
唐錚可能那時心情不佳,刻意躲著他們,但沒想到月餘之後,寒假期間,因為一個偶然,他們終於摸到這人行蹤。
那是俞教授去武漢出差,坐了一趟火車臥鋪,回京時從火車站出來,需要打輛計程車回家。
若是別人就去坐地鐵了,但俞靜之出遠門都是一身淺灰色純羊毛大衣,黑色高跟鞋,提著一隻小皮箱,站在大街邊上身姿筆直,很有氣質,就跟站在舞臺上沒兩樣,一看就不是俗人。高跟鞋爬地鐵站的大長樓梯太累了嘛,磨後腳跟嘛,所以不坐地鐵,她要打車。
地鐵站出站位置尚沒有戴紅袖標的工作人員維持秩序,許多黃色麵包車毫無次序地擠在路邊,等客,拉客,搶客。
俞靜之就看中了一輛桑塔納,車型比較少,但坐著比“面的”舒服多了。
桑塔納車邊靠著一個年輕人,身材高大,也在等客,瞅了她一眼。
俞靜之就看了那一眼,又看第二眼,心裏突然一動,覺著那長相尤其身材非常眼熟,一定在哪見過。
哪見過來著?
她徑直就去打那輛桑塔納,結果還被幾輛開黃麵包的圍著,偏不讓她過去,說“我們排隊呢,我們有順序的,你得打我們這輛車!”
“我是花錢的,我想打哪個車就打哪個車,我就要坐他那輛!”俞靜之說。
有人推她,還有人拽她的箱子手柄,俞靜之喊了一聲,遠處那開桑塔納的男生大步過來了,一把接住俞教授的箱子……
俞靜之坐進那輛計程車,瞟著人看。男生開車開得相當不錯,手穩,路熟,本地城裏口音,絕對是個老司機。
計程車擋風玻璃前掛著司機名牌,但是另一名陌生司機的名字。
“不是你的車麼?掛的不是你自己牌照?”俞靜之冷不丁問,“你這個,不是一輛黑車吧?”
“不是黑車,放心吧您,肯定送您到家。”司機說,“朋友的車,兩班倒換著開。”
“我看你挺眼熟的?”俞靜之問,“在哪見過你吧?”
“是嗎。”司機側臉沒什麼表情,一隻手把煙伸到窗外,掐滅,不太愛說話。
“你是學生嗎?你還在上學嗎?”俞靜之又問。
“不是。”司機說。
“我兒子念高中,上回在學校開運動會,拍了好多照片回來給我看,說他們學校有一個跑百米的體育特長生,總是能破紀錄,照片裏看著確實挺厲害的……我看你很像照片裏那個學生。”俞靜之看著人。
計程車司機扭過臉盯著俞靜之。
俞靜之說:“朝陽一中是吧。”
司機不說話。
俞靜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我是周遙的媽媽。”
她遇見的就是唐錚。
俞靜之管唐錚索要名片,唐錚哪有名片啊?她於是遞上自己的名片,特意把電話號碼圈出來,說,我是學校老師,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打電話過來找我。
最後,還把唐錚那輛車的車牌號給抄下來了,跑不了你小子了。
那年冬天特別冷,是徹骨的嚴寒。
連下了兩場大雪,積雪路滑,灑鹽車來來回回,在街邊攪合出一地黑水。學校安排部分班幹部義務勞動,就在藍島大廈附近的人行道上,掃雪,擦防護欄和隔離墩。
周遙這回戴著大厚圍巾和棉手套。他就沒有通知瞿嘉過來,他自己過來勞動。
拿著大鐵鏟子很艱苦地鏟雪,不一會兒,街道不遠處,他就瞧見也拖著鐵鏟子幹活兒的瞿嘉。
倆人鏟著,鏟著,從兩頭往中間清理人行道,終於在中點處相遇,擦肩而過。
“你怎麼來啦?”周遙小聲說。
“你怎麼沒叫我。”瞿嘉說。
“幹活兒這種好事,就不想叫你來了,反正你也懶麼!”周遙說,“我一人做的就算咱倆的。”
“我替你做。”瞿嘉淡淡一笑,無所謂的。
在你周遙這裏,我沒有懶的毛病。
大雪天計程車特難打,很多司機都不出車了。熟悉的車型、顏色和車牌號從眼前晃過,在雪地裏斜著靠向馬路牙子,周遙一抬頭就看見了。
唐錚也圍了一條很厚的圍巾,戴著棉線手套,打開後備箱幫乘客拎行李,點個頭,收錢,點錢。
這種天氣能不出來的,都不會出來,除了周遙他們這群搞義務勞動的學生,還有唐錚這樣,承擔賺錢養家糊口的全副重擔。
一人養倆人,還要養他爸呢。機床廠終於開始大規模遣散過剩又低能的勞動力,唐錚他爸屬於意料之中的,在第一波下崗大潮中就捲舖蓋滾蛋了。
當場恨不得就有三撥乘客,從不同方向沖向唐錚的空車,差點兒為搶這輛車又打起來了!
唐錚這回不用打架了,他還得負責勸架。
胳膊肘擋開這邊的,再攔住那邊的,再接住被甩出去的行李箱,一人接住三撥人的推推搡搡,唐錚還得勸解:“行啦行啦,別鬧,別扔箱子!那我兜一圈兒我先送完他我再回來接您行不行?……您看這樣兒行不行?”
再烈的脾氣,都能給磨圓了。
旁邊有學生好像瞧見了:“誒,那個不是唐錚麼?”
很多人都回頭看。
周遙看著沒說話,默默地又回去鏟雪了。
唐錚坐進車子,拉了客人迅速就開走了,忙得也沒空搭理熟人。整天在外邊跑,黑白日夜顛倒,累,都懶得說話。
待他們學生差不多掃完雪,下午了,唐錚也恰好拉完兩趟活兒,開車特意又轉回來,就停在不遠處的街邊,無聲地等候。
就等著瞿嘉和周遙二人,拖著鐵鏟子走過去……
那天,他們這三位鐵打的死黨,就是去附近的飯館吃了一頓好飯。周遙當場拍出錢來請客。
“幹嗎請我啊?”唐錚說,“大款,最近又發財了?”
“不幹嗎,我也沒發財,我就是想請你吃飯。”周遙很坦白的,“錚哥你開車太辛苦了,比我們都不容易唄。”
“成!”唐錚也不假模假式客氣,“老子他媽的餓著呢,早飯我就吃倆饅頭,午飯我還沒吃呢,餓得我開車手都抖!”
當司機的人特別容易犯胃病,就是這個原因,吃飯永遠不在准點,吃完上頓不知什麼時候能吃下一頓。
仨人喝啤酒,吃大銅火鍋的涮羊肉,幹掉了快有十盤羊肉,痛快地吃,聊。
聊這些日子的近況,聊生活的這條道路上,還能有多少難以預料的坎坷,多少個大坑,在前面向他們招手呢。
唐錚離校之後,先在外面打了兩個月零工。然後,在身份證官方日期終於熬到成年時,迅速就考了駕駛本,和道上混的朋友一起,包了這個開計程車的活兒。
每天早出晚歸,倆人輪換,有時朋友夜班唐錚白班,有時就是朋友走白班唐錚跑夜班。他反正也不怕,無所謂白天黑夜,兜裏揣一把傢伙,車後備箱裏藏個鐵鉤子,在大街上混慣了。
開出租的錢也很不好掙,尤其對桑塔納,那時竟然還算是上路的高檔車,公司收繳的份子錢就很高。每公里計價卻比“黃面的”貴幾毛錢,願意坐的乘客就少,每天跑得很辛苦也就掙個百八十塊。
但這一個月下來,已經是他爸在機床廠做後勤工人時工資的三倍。
“幹倆月了,真他媽累,簡直是拿命掙錢。”唐錚說。
唐錚在飯桌上點了煙,盯著涮鍋子抽煙。
“注意身體,多保重啊哥,我們倆都挺擔心你的。”周遙替瞿嘉把話都說了,因為瞿嘉在飯桌上就埋頭吃肉,都不說話。
“我身體好,我能扛。”唐錚一笑,“其實生活上也沒多大變化和區別,以前我也不怎麼上課,我就不是個念書上課的料,也是整天在外面混,現在仍然就這樣兒混……最大區別就是再也不用訓練了我操!太好了!!就是把老子以前在操場跑道上蹬出去的那些力氣,都花在幹活兒賺錢上。”
說得非常輕鬆,沒有一句抱怨和牢騷。
因為抱怨沒有用,你不拼命掙回這份尊嚴,沒有人會主動施捨。
“這家羊肉好吃,謝謝遙遙啊。”唐錚說。
“我也覺著這家老字型大小的羊肉新鮮地道,你跟瞿嘉都愛吃。”周遙笑說。
“瞿嘉他愛吃是肯定的,羊肉怎麼做他不愛吃?”唐錚一笑,“以前我帶葉曉白也來過這個店,連她都愛吃,她都吃這個羊肉,你說這店能不好吃麼?”
三人一齊沉默。
很多事情都好像回不去了。周遙以前跟瞿嘉也來過這個飯館,擠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從銅火鍋裏撈起一片燙熟的羊肉,倆人就湊上嘴叼那片肉,特別幼稚地玩兒“親親”。
現在再也不玩兒幼稚了。
周遙就在桌下碰觸瞿嘉的手,指關節和指甲互相摩挲。瞿嘉反掌一下子握住周遙的手,握著他的男孩。
“錚哥你就放棄了麼?”周遙說,“以後就不見曉白了?……我不希望你這麼容易就認輸,就放棄,憑什麼啊?!”
周遙這個雙手雙腳擁護支持的態度,從潛意識裏,在他內心深處,唐錚葉曉白就是他和瞿嘉的一面鏡子,一道影子。
鏡中的月,水中的影,突然間就破碎了,對他和瞿嘉都是強大的心理衝擊。本來就說不上多麼堅強厚實的信心,半邊角不知不覺就塌掉了。
他自己都沒想認輸,從未想過放棄他的瞿嘉,唐錚怎麼能認栽放棄?
唐錚什麼人啊,被鋼管打爆頭都打不服不會哼一句軟話,被派出所拘留了十天你服軟了嗎?
周遙都不服。難受,不服。
“我沒放。”唐錚深吸一口煙,“我愛都愛了,我絕不會放手我愛過的女人。”
這話是看著那倆人說的,讓周遙瞿嘉同時震撼和沉默。
“老子現在確實太窮,沒能耐,沒資本,我什麼都沒有,我又憑什麼啊?她家長罵我罵得沒錯,癩蛤蟆吃天鵝肉你想什麼呢,你還就是吃不起,你就是配不上。換作我是家長,肯定也不樂意老子沒準兒也想砍人呢!”唐錚說,“可是,人是一路走一路變的麼,咱這歲數也不用著急,咱們來日方長,我反正比她爸她媽年輕吧,我能活得更長吧!”
瞿嘉都聽得怔住,點了這晚上第一根煙。
唐錚比他大兩歲,這兩歲沒有白活,有些話好像就特意說給他聽。
“我還能混,我還能掙,咱們看將來。我現在是配不上,等我配得上她了,我再回來。
“十年,二十年的,老子再殺回來。我不用她等我,但是咱們走著瞧,我絕不會放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