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談判
一模放榜之後,傍晚放學回家,周遙“登登登”地躥上樓,沒像往常那樣把書包隨意甩在客廳地上就敲桌等開飯了。他瞟一眼沙發上那位姓周的一家之主,腳下90度轉彎抱著書包回自己房間了。
“周遙?”喝茶看晚報的老周同志,就等兒子呢,“怎麼樣?”
“什麼啊?”周遙反問。
“一模考試啊。”老周的視線就沒離開報紙,一笑,“我也不擔心你成績,就問問,不錯?”
“還行吧。”周遙說,“我覺著考得還行。”
他書包裏有四門考試的卷子,還有數學一門他沒考的,自己把題目做了一遍,但上面就沒有分數了。
“相信咱兒子實力,我就不問你年級排名什麼的。”周鳳城一向心很寬的,報紙一抖,聽著那油墨紙張摩擦出的愉悅聲音,就待兩個月之後的高考捷報了,“你媽媽就一定要問排名,說分數沒有意義!大家都考得好那就都是140、150。假若題目很難,你只考120沒準兒都能名列前茅。她說的也有道理,就讓她問吧。”
俞靜之從廚房裏閃出半個身位,看了一眼周遙,沒說話。
周遙也不說話,和他老媽形成百分百的默契,老老實實低頭進屋。
當晚老爸包辦了小周同學原本該做的所有家務,刷完碗倒掉垃圾,終於去洗漱和睡前閱讀了,老媽端了果盤閃進兒子房間,關門。
周遙把手心裏的紙鶴放回燈座上,就知道提著教鞭的俞老師又來了。
“住院押金他家自己都湊齊了,沒多少錢,遠沒有就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媽媽那個對象還不錯,還給雇了護工。”當媽的向兒子彙報這些瑣事,“你放心了?”
“嗯。”周遙點頭。
“我在醫院陪了兩個下午。”俞靜之說,“我這樣做得還行嗎?”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麼……”周遙咬著嘴唇,“沒有想讓您去。”
“我不去你就去了!”俞靜之直截了當得,“我都去了,我就在病房裏坐著,你應該不會再去醫院吧?”
周遙就低頭收拾他的書本練習冊,都收拾完了老媽還是沒走,俞老師這高高抬起的一杆教鞭還沒落下來呐。房間裏站了倆人就顯得特擠,周遙往書桌前一靠,肩膀就能遮住大部分燈光,看起來是真的長大了,心裏全是主意,而且也很固執認死理兒的,做父母的已經很難約束這年紀的男孩。
威逼,利誘,苦口婆心,到底哪一招能管用。
“這次我不問你的排名,沒有意義了。”俞靜之說,“咱們也不談你和瞿嘉早戀的事,我從不願干涉我孩子的感情問題,不管你有沒有高三畢業,不管你是否滿了十八歲,你碰上了緣分你喜歡誰了,那就是你私人感情,你自己考量。你媽媽我年輕的時候,我挑選我喜歡的人也沒有遵從父母意見,我要是沒有那份主見,今天就沒你爸爸什麼事兒了也就沒有你了周遙!我今天想說的就是,你也不能忘了,你對我的承諾,你對父母和你自己,依然負有責任。”
周遙摩挲自己手腕上的線繩,微一點頭,聆聽老媽的諄諄教誨。
“周遙,收拾你的書本,也收拾狀態心情,一個月以後,二模考試。”俞靜之說,“其他事情只要你提出來,我都可以為你做,瞿嘉媽媽住院我可以去陪夜陪房!反正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難道你能去陪?他們家那兩個男的恐怕也不方便,你媽媽我可以去,我願意為你承擔。”
“媽……”周遙皺眉,面帶羞愧地開口,“您沒義務替我做,這是我自己的事。嘉嘉是我男朋友,照顧他是我義務。”
“我就怕你總是這麼想!”俞靜之極力忍住,內心的煎熬已經快要漲破了要爆炸了,“你對你認識了八年的很要好的‘朋友’有義務,你們感情很深了,但是你對自己將來幾十年的前途,你的人生,你同樣有義務啊。我希望讓你知道,你媽媽就是為你做這一切,我希望你能毫無後顧之憂,去完成你現在應該專注的事。”
你明白嗎,周遙啊。
周遙點頭:“明白麼。”
“如果下次再有這種意外呢?如果二模那天他家又出事了,你怎麼辦?”俞靜之追問。
周遙語塞。
“假若高考那天早上,瞿嘉出事了,你怎麼辦?……你明白你無論如何都應該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嗎?”俞靜之雙手撐在書桌前,直面相對,苦口婆心。
“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啊,可就是控制不住。”周遙眼裏的光芒有片刻的渙散迷茫,那點點的星光很快就重新凝在一起,匯成一片星海,“我就是特別、特別地在意他……可能在我心裏,嘉嘉就是比考試更重要。”
最簡單的一句話,就是對媽媽表白真實的內心,丟一記驚雷。
十八歲這一年,還有什麼事什麼人,能比高考這件事更要命的?
但周遙痛定思痛地回想,他真就覺著瞿嘉更重要,更抓他的心,就是放不下手 。
他是一塊天生讀書的料子,自幼習慣于成績優秀所帶來的優越感,很容易就被周圍所有人都寄予厚望。也恰恰因為這樣,一次圓滿的考試,一張用朱筆勾出的滿分試卷,他從小到大經歷過太多,榮譽與掌聲收穫無數,從小學胳膊上就掛著“兩道杠”、“三道杠”,直至現在仍是理科班班長,這些對他已然失去了誘惑力,索然無味。
十八歲的心存叛逆的男孩,什麼人什麼事還能激起他的狂熱興趣?
周遙反而是那種最缺乏“上進心”的學生,就好像已經摸到頂了,摸到天花板下面,抬頭就是個頂。然而,當他放眼往下看去,站得高視野就可以看到很遠,他的選擇就很多,無邊無際的曠野裏浩瀚如煙的風景才是他心之所向,夕陽之下老城牆頭的孤僻的少年,才是他情之所鐘。
瞿嘉就是能勾起他內心最友愛的溫存,最狂野的青春衝動,從一開始就強烈吸引著他……他就是太喜歡這個人。
能保證嗎?
不能保證嗎?
如果瞿嘉媽媽下次再有事怎麼辦,如果瞿嘉到高考那天突然出事了怎麼辦?周遙你能別衝動嗎,你自己能穩住嗎?你甚至不能對你的媽媽保證在七月最重要的那三天,能夠踏踏實實、平平安安地踏進考場。
然而,如果在那一天,是他周遙出了什麼事,瞿嘉又會怎麼做呢?
除了那唯一的答案,還有其他的可能嗎?
沒有。他們倆就像進了一條死胡同似的,彼此就是對方唯一的答案。
周遙在他媽媽面前很難受地走開了,不想承諾他做不到的事。
他打開房門,愣住了。
他爸爸穿著跨欄背心和大短褲,拖鞋,就是洗完澡出來到處找睡衣穿還沒找著,居家懶散的一副尊容,卻怔愣地看著他,遙遙。
爸爸。
爸爸。
周遙的臉“騰”得就紅了,迅速轉過身,嘴唇緊閉一言不發。他大腦裏一片空白,眼前就是衛星電視突然找不著信號一片“嗡嗡嗡”的雪花噪點,被他老爸老媽堵在他房間的門和窗戶之間了。
抬頭就是他爸爸。
回頭就是他媽媽。
周遙只能讓自己一張大臉沖牆站,回憶自己剛才都說什麼了。他說他控制不住,嘉嘉是他的男朋友,嘉嘉比什麼都重要。
三個人都驚愕地、手足無措地互相看著……怎麼會這樣呢?
“你過來要找什麼?”俞靜之問,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本來就沒事,這個家裏沒大事。
“我,我的睡衣?”周鳳城說,“睡衣你給我放哪了?”
“哦,你的睡衣,我剛才沒給你拿嗎?”俞靜之一手用力胡嚕著手臂,想擼掉這一頭混亂和緊張,“上次洗完我就,我給收起來了,我放哪了?”
“我就問問,沒事,我不穿了。”周鳳城掉頭就走,以落荒而逃的速度趿拉著拖鞋直奔臥室而去。
“哦,我放周遙這屋了。”俞靜之掉轉頭,卻又頓住腳,沒有再回兒子的房間,不想置周遙於過分尷尬的境地,“別人送的挺高級的睡衣,太瘦了想讓你給遙遙穿……我過幾天閑下來,再買幾套,我這幾天沒心思我沒空……”
俞靜之站在走廊裏,用手捂住臉,再捂住自己頭,閉上眼,冷靜。
“我不用睡衣了,你忙你的,你們忙你的!”周鳳城站在房間門口,被洗澡水的熱氣憋得喘。廁所小隔間不通風吧,怎麼就胸悶氣喘了呢。
喘了一會兒,被洗澡水蒸出的紅暈逐漸散了,周鳳城仍然是一臉震驚發懵的,忍不住問:“什麼義務?你們倆剛才談的,我們做父母的,需要盡什麼義務,你你你就說吧,沒關係,你們說我現在能做什麼?”
俞靜之搖頭,一擺手:“沒你的事,你去歇著。”
周遙繃著臉站在自己臥室門口,眼眶慢慢發紅,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靠著門框在罰站,儘管他並不打算糾正那個“錯誤”。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不可能回頭。
爺倆兒就一個站這邊,一個站那邊,相隔十米在客廳過道互相看著。
爸爸對不起,周遙用眼神說了這五個字。
“遙遙,你是,你一模沒有考好嗎?”周鳳城問。
“沒考好沒關係的,我們都相信你,我們從來都不會批評你啊。”周鳳城的情緒略微激動了,“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了?你應該信任我,信任你的爸爸!”
“你不要責怪遙遙!”俞靜之立即說,“是我沒告訴你,我一個人可以解決,你也要信任我,我可以解決。”
周鳳城轉身進房,“砰”得關門,不出聲了。
父子倆可能都難受了。
小周同學是有口難言,少年人最隱秘的情感終於大白天下被曬出來曝光了,他難以掩飾那種慌張和害羞。但他絕不否認或後悔。
老周同志是被當頭一棒,全被蒙在鼓裏之後恍然大悟得知真相,卻仍然只得到模糊的隻言片語,沒能獲得寶貝兒子的全權信任和委託,多麼的錯愕、傷心、失落啊。
遙遙你在學校裏,你早戀了。
你有特別喜歡、在意的小朋友了。
你讓你的爸爸媽媽怎麼辦呢?你一直在拼命地拖瞿嘉,而我們在拼命地拖著你。拖著你們兩個傻孩子向著正確的路往前走,我們想要幫你,我們還能為你付出什麼?
你應該告訴我們。
你就不應該瞞著。
……
被摒棄在局外所產生的那種濃濃的失落感,甚至超過了兒子物件是個男孩子的驚天大雷。
以至於老周回房間躺在床上,把被子蒙上,躺到半夜又“嘭”得坐了起來,才反應過來兩個字:瞿嘉。
他那套很值錢的金猴四聯張。從一開始,感情的天平指向就很明瞭的,只是做父母的反應太遲鈍,以為孩子們都很單純。
而俞靜之那晚回到房間,就跟孩兒他爸嚴肅指示:這件事,我來負責,我能處理。
“你別再過問,尤其別問他和瞿嘉之間那事,無論你對那男孩兒能接受,還是不能接受……我也沒有說我就要接受了,我也不知怎麼接受,但現在不能談。
“你有想法有意見了?有意見你也不准提意見,你就給我憋著,一切都等高考完後再說!”
俞教授就是徹底貫徹落實了當家作主的一言堂作風,粗暴地鎮壓一切有可能的反對意見——有意見你也給我憋著吧。
老周同志半夜起來,翻開抽屜到處找遙控器,說要開空調。
開什麼空調,這才幾月份,還沒到夏天,要把您的同屋“室友”凍著?
老周同志嘀咕說,熱,燥,失眠了,操心遙遙都睡不著覺了。
蒙著頭躺了一晚上,早上起來又坐在床邊發呆,周鳳城這人也是個臉皮極薄又不會說話的,乾脆憋著不出屋了,讓老婆大人把早飯給他端進房間裏吃。
周遙迅速洗漱完畢,在洗手間、客廳和他臥室之間奔跑著往返,直接用塑膠袋把早飯的麵包雞蛋打包了,也沒有在飯桌上吃早飯……
也是刻意躲他爸爸,內心有些愧疚,感情事對爸爸更是難以啟齒。
外面大門剛一關上,周鳳城穿著大褲衩子跑出臥室,拖鞋都沒踩上,只能看到那扇緊閉的大門,兒子已經出去了沒影了。
他然後進了兒子房間,就坐到周遙的書桌前,坐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上班是肯定遲到了。
沒有亂翻孩子東西到處偵查偷看的習慣,周鳳城就四面看一看,突然覺著周遙的房間對他而言非常陌生。高三了,學習越來越忙,一家人很久也沒機會湊一起熱聊談心或者出去旅行,這麼活潑貼心的好兒子,突然就跟他隔膜了,離他遠了,不再需要和依靠他們……挺失落的,很無助啊。
那一刻的老周同志,一定很羡慕周遙房間窗臺上養的一盆多肉,或者臺燈燈座上擺的千紙鶴。他大概也想瞭解,想跟兒子談個心,恨不得就變成一株盆栽長在周遙屋裏,做那個真正陪伴兒子的人。
這就是人生一個分叉路口,我們往東你往西了,孩子終歸是長大了。
窗臺下面晾著周遙的一雙球鞋。
“鞋這麼髒,怎麼晾在臥室裏,臭。”周鳳城搖搖頭。
“那才是一雙鞋,還有兩雙扔在陽臺上呢。還沒算上他腳上正穿的那雙。”俞靜之說。
當爸的什麼時候關注過,周遙的球鞋臭不臭?估摸都記不住周遙到底在穿幾雙球鞋,看著每一雙鞋都長差不多樣吧?
周鳳城確實記不住兒子有幾雙球鞋。他拿起窗臺上的鞋仔細端詳,然後又跑到陽臺上,考察另外兩雙鞋,這次記在心裏了。
後來下班回家之後,周鳳城搬了個小凳,端了一盆水,坐在陽臺上把周遙的幾雙球鞋刷乾淨了。
那種感覺也很心酸,好像為周遙做點兒什麼,多付出一些關心,就能離兒子近一點,就能聽到幾句真心話:到底為什麼啊?
……
俞靜之一刻也沒遲疑,辦事果決雷厲風行,第二天就出馬了,快刀斬亂麻“解決”瞿嘉。
她在醫院陪了兩個下午,最大成果就是有機會和瞿嘉媽媽私下詳談,在某些重大外交問題上達成了深刻諒解和意見一致。
瞿嘉騎著車從家到達醫院,去看他媽媽,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保溫桶,後座夾著個大號帆布包,裏面是他媽媽的換洗衣服。
瞿連娣入院後就病情穩定,遠不至有性命之虞,只是腎臟病症都比較難治,拖久不愈。這種病就是三分藥七分養,平時避免勞累,最好提前進入中老年退休狀態,回家頤養天年去吧。
瞿嘉給他媽做了番茄雞蛋疙瘩湯,還有糊塌子,遵醫囑要忌口,就不敢放太多油鹽醬醋,抖一勺鹽、點個香油都小心翼翼得。
老媽以前抱怨從沒吃過他做的東西,說他小氣自私就只給遙遙做,不給老媽做。他這幾天就天天做飯,吃個夠。瞿連娣沒生病時很要強的,家裏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一副鋼筋鐵骨摔打不碎風雨不折似的,不能算是女強人,是女金剛吧。這回是真的生病,才讓瞿嘉明白,他眼前僅剩的這半邊天,他生活裏最親近的依靠,絕不能塌掉,他絕不能再失去。
老媽不是屹立不倒的鐵人,那就只能他自己撐住,他就做家裏那個屹立不倒的兒子。他不會垮掉。
瞿嘉去醫院送了一趟飯,瞿連娣還挺高興的,而且很愛吃,全給吃光了。胃口好就是沒大病。
瞿連娣問兒子吃了沒有,瞿嘉當然說他吃過了。
他就在醫院門口,街邊的外賣窗口,買了三兩包子。三兩包子竟然才給他九個,他邊走邊吃,一口嚼一個,兩分鐘就吃完了,愣是沒吃飽。
周遙那個嘴快話多的,昨兒第一時間就悄悄打電話通知他了:我爸也知道咱倆好的事了,知道我一模缺考了,嘉嘉你別怕,如果我爸我媽找你說什麼,你別慌,別輕易就喪氣了撤退了,刀架你脖子上也不准跟我鬧鬧鬧、鬧分手!
瞿嘉低頭讀呼機短訊,周遙幾分鐘之前又呼他一遍:【我爸我媽還沒有找你談話?不吵架不傷心不退縮不分開。】
隔著呼機螢幕對他耳提面命,遙控指揮著他。這就是周遙在高三這一年和他約定的“四不”條約,就擺出一副長期抗戰的架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之不分,不離,不棄。
瞿嘉笑了一下,周遙多心了,多餘嘮叨提醒他這些。
他沒打算撤退。
他就推著自行車慢慢在便道上走,沒有一溜煙騎跑了,路過公車站沒停下,再往前走就是掛了指示牌的計程車載客停靠站點,他這才停下。
轉過身,瞿嘉看著不遠處,點了下頭:“俞老師。”
俞靜之被點名點得一愣,趕忙笑著走過來:“呵,瞿嘉,你早就發現我跟著你?”
瞿嘉不置可否:“計程車站,您是要打車嗎?”
“我找你談事。”俞靜之很俐落地說,“那幾個袖珍小包子,都沒吃飽吧?找個餐廳坐下說話。”
“您就說吧。”瞿嘉一手扶住車把,一手斜揣在牛仔服兜裏,“我耽誤了周遙一模考試,對不起,我的責任。”
“沒想要影響遙遙,是我自己也沒心理準備,意外了。我沒想到,我不知道我媽病幾個月了。”
瞿嘉又補充了一句。
這話讓俞靜之陷入沉默,於心不忍。
是啊,逼孩子都逼到什麼份兒上了,快要逼死瞿嘉了。假若今天遭遇一切意外風波的人是周遙,或者換作其他任何一個男孩,誰敢說能比瞿嘉更冷靜更靠譜、更遊刃有餘?
“謝謝您幫我媽聯繫大夫,檢查說沒大事了。”瞿嘉說。醫院裏就是這樣,全國各地湧進來的病人太多。在窗口掛一張專家號只要五塊錢,但你沒可能掛到號的,五百塊都搶不到,是俞靜之打電話托關係幫了個大忙。
“舉手之勞我能做的一定會做。吃飯談吧。”
俞靜之伸手摟了瞿嘉肩膀,對這小混蛋要來軟的,攻心為上,懷柔政策已經操作得很熟練。
“別吃飯了,您就直說唄。”
瞿嘉一雙腳都沒移動位置,也沒有躲開俞老師摟肩搭背的示愛與關懷。
“怎麼著,如果我的談話內容不能讓你滿意,你還拒絕跟我吃頓飯了?!”俞靜之瞅著這小子,什麼樣兒的刺頭男生我沒收拾過。
“您是過來讓我和遙遙分手嗎?”瞿嘉講話就這口氣,抖出一絲不羈的表情,“那我還吃什麼飯我都想絕食了,您別浪費飯錢。”
“瞿嘉,你怎麼就覺著我是讓你和遙遙分手?”俞靜之打量這一身彆扭的小子。
“難不成您還要讓我和周遙再接再厲繼續保持,一邊黏著一邊準備考試嗎?”瞿嘉反問。
你小子,俞靜之眼睛就要瞪起來了。
瞿嘉立刻低頭一笑,認慫,在俞教授面前一向最老實最乖了。立正站好,時刻準備聆聽娘娘教誨。
呵。
堂堂俞教授也算是領教了,這一次遭遇戰中的瞿嘉沒有在大雨中瘋跑,沒有驚嚇過度瑟瑟發抖語無倫次,今天的瞿嘉才暴露出平常真實的面目,就是油鹽不進鹹淡不吃,他怕什麼他畏懼過誰啊。
果然高中時期的男孩子最是難搞。進到大學的學生都更加成熟,也就變得更圓滑市儈,懂得什麼話該說什麼不該說,虛偽得渾身都滑不溜手。而高中時期的孩子,就是一群懂得特多又不加掩飾的衝動的矛盾體。瞿嘉就是這麼一個大刺頭,有時就像故意的放肆頑劣,又任性個色,帶著與生俱來的世俗的一股聰明勁兒,以及生活磨礪出的一身棱角,內心什麼都明白都通透,但就是不妥協不服軟。
然而,瞿嘉那天失算了。
他不僅被俞老師請進路邊一家飯館,飽餐了一頓烤鴨,而且,他猜錯了周遙媽媽的意圖。
周遙媽媽確實是來找他談判,口吻嚴肅正式,看得出來是真生氣了,乾脆扯下一貫矜持的面具。
我就是過來找你商量商量,瞿嘉同學,我希望你在高考結束之前,都不會再和我的兒子吵架、鬧彆扭、冷戰甚至分手,不准,從我這裏就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能理解你母親生病難免影響心情狀態甚至打擊你的自信心,我們就是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件事又臨陣退縮又心態失衡、又要甩開已經陪你堅持了這麼久的周遙。無論再有什麼理由,你都必須堅持下去。
在高考結束之前。
“您意思是,讓我們高考結束以後再分嗎?”瞿嘉大口大口吞著烤鴨卷餅。
然後,倆人各拿一根小蔥蘸了醬,對著嚼蔥,喉頭舌尖一股辛辣。
“我如果要求你們分,你能聽我的麼?”俞靜之瞅著他。
“……”
“我不想聽,我不跟他分。”瞿嘉說完趴到了那飯桌上。他緩緩合上手臂,把臉埋在手裏,搖頭,再搖頭,用力搖頭,也不想再偽裝。他在乎周遙。
俞靜之伸手拍了拍瞿嘉肩膀,揉那一頭倔強地支棱的硬發。誰心裏不明白呢?
“你們將來怎樣發展,能否堅持住還走在同一條路上,那是看你自己本事。我就唯獨要求你這件事,現在絕不准吵架,不准鬧冷戰。就這最後一條要求,能答應我嗎?”俞靜之湊近瞿嘉。
瞿嘉從桌邊直起腰,抹一把臉,點點頭。
“你要是在高考之前和我們周遙再吵一句、鬧一次,你小子等著我們全家動手收拾你一個,我絕對饒不了你。”俞教授用她最淩厲的眼神把瞿嘉從頭到臉削掉一層皮,“你覺著我當媽的很自私嗎?我就是告訴你,我為了周遙,我絕不允許。”
瞿嘉一言不發地點頭,全都明白。
在這學生時代最重要的一道門內,他所能為周遙做的,也就是牽起對方的手,一起走下去。看著周遙昂首挺胸,微笑自信地前進,送周遙邁出這道門,向著遠方彼岸放射著萬丈金光的地方,揚帆遠航了……
“俞老師我上次答應您的事,我可能做不到。”瞿嘉用很艱難的口氣坦白,“我可能考不上很好的學校,我沒時間了,達不到您盼望的您要求的……但我真的努力了,我想跟周遙在一起。”
上次把大話說出口也是滿腔熱血信誓旦旦,絕非虛情假意隨意放炮,只是沒能預料後面的意外摧折。上天故意設置的非難與考驗,就是把他絆在最後一道門檻上,摔得真狠啊,也把他摔得暈頭轉向。
“那不算是我的盼望我的要求,你一切努力都是為你和周遙將來,我們做父母的能幫到你們十八歲、二十八歲,能守護你們倆一輩子為你們遮風擋雨一輩子麼?……將來誰能照顧我們遙遙一輩子?你自己看著辦吧。”俞靜之結賬,拎包,站起身看著他。
“瞿嘉,你至少在另一件事上沒有食言,我還挺高興的。”俞靜之臨走時真誠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戒煙了,我們家洗衣服的時候,遙遙衣服上聞不著煙味兒了。
“謝謝你能把煙戒掉。遙遙他爸戒個煙戒了三年,你就用三個月,至少讓我做母親的人知道了,在你心裏周遙的位置非常重要,我很感激。你煙都能戒,這世上還有什麼事你為了一個人就完不成、做不到呢?!沒有了。你就應該有這一套自信,認准了遠處那個目標方向,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
……
俞靜之那天還從商場購物袋裏,若無其事地拎出一盒衣服,擱在瞿嘉眼前桌上。
“就這個顏色吧,這兩種淺色的適合年輕人,你穿這個?”俞靜之問。
盒子裏就是一套男生的睡衣。
“另一個顏色就給遙遙。”俞靜之說,“那盒深色的是給遙遙他爸買的。我挑衣服眼光還成?”
瞿嘉只能機械化地點頭,還敢說您眼光“不成”啊?
俞教授去逛商場,原本只是給老周買睡衣,在櫃檯前看了一會兒,順手就給兒子也買一套新的。
既然都給周遙買了,心裏不知怎麼的,也是順便麼,皮包裏不缺那百八十塊錢,順手給瞿嘉也買一套,同款且花紋相近的。
在以後的許多年間,俞教授再給家裏老男人和小男人們買衣服,恐怕就要一買買成三套了。
俞靜之走後瞿嘉再抹一把臉,雙眼看向透明大窗外面的景致,街邊快速掠過數不盡的車流和人影。
每個人都腳步匆匆,沒有人還在原地躊躇等待,每人都向著內心的方向邁開腳步前進呢。整座城市都在沿著既定的軌道飛速前進,無情地拋卻歲月時光。不進則退,不拼命往前奔跑就要再次被拋在河床沙灘上,在風雲際會大浪淘沙過後被篩成水底那一層沙礫。
甘心嗎?
瞿嘉兩手重新撐在桌上,把剩下的半盤烤鴨肉端到眼前,卷餅,蘸醬。
男子漢說話算話,做過的承諾,不食言;喜歡了的人,不反悔。
他一口塞進去一個荷葉餅,記住了俞老師提點他的話,把這頓飯丁點兒都不剩的吃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