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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到風景看透》第7章
第7章 燃燒

  “媽,我去找陳嘉玩兒了。

  “可能去他家吧,不一定去哪玩兒呢,再說吧。

  “知道了……錢帶著啦……我也沒帶多少錢我沒亂花錢!”

  周遙掛斷電話,從家裏的小酒櫃的玻璃門裏,搜刮出幾樣零食,揣在棉服裏,轉臉就跑出去玩兒了。假期的上午,快速啃完當天的習題和抄書作業,他就興高采烈地沖出家門自我放逐了。而他爸媽,早在他從床上爬起來之前,就出門上班了。

  他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自幼非常獨立。無論在哪個城市念書,都是一人兒拎著書包滿大街混。

  少年時代大家都是這樣混過來的,自己出去找同學玩兒,回家自己用蒸鍋熱飯吃飯。以他家這樣的生活條件,說有多麼好,可絕對比不上真正的幹部或商人家庭;說不夠好就是你矯情了,確實比普通工人強些,但遠沒有強到家裏養得起廚子司機或者保姆……這個家裏沒有保姆,也就沒有“少爺”,只有一個也很彪的小爺們兒。

  廠門口的大爺每天推著自行車往來,車後座綁著個大刺蝟似的繃子,上面插滿誘人的冰糖葫蘆。大媽推著竹篾小車在樹底下避風,夏天賣冰棍冰壺,冬天就改賣油紙包著的小雞蛋糕,還有切好的一小塊一小塊關東糖,五毛錢能買好幾塊,特別耐嚼。

  工廠裏有些人員已經放假,更多的工人仍在車間裏堅守崗位,不站到除夕前最後一班光榮崗絕不懈怠脫崗,絕不擅離職守。

  周遙跟陳嘉那時候,就經常溜達進他們機床廠裏面,專揀那些犄角旮旯沒人管的地方,瘋玩兒。

  職工踢野球的黃土地大操場沒人管。

  車間廠房空曠的樓頂沒人管。

  工廠後身高聳的磚砌水塔,那地方也可以偷偷去玩兒……

  別的孩子都在地面上玩兒,他倆就敢在廠房大樓頂上瘋跑,比著二十五米衝刺。放眼望出去,頭頂就是廣闊的藍天,地上奔跑的屁孩子在他倆眼中都化作一群渺小而庸碌的螞蟻……奔跑的慣性有時候讓周遙幾乎沖出樓頂邊緣,好像就要衝出去了,渾身血液都燃燒起來,張開雙臂就要自由落體了。他突然刹車,鞋底往後搓著坐在地上,心跳劇烈,那種狂野的感覺特別刺激。

  陳嘉每次都能沖在他前面,比他跑得還快,在幾乎沖到房頂邊緣的時候突然往他這邊靠過來,跟他並排刹車。

  陳嘉可能是怕他真刹不住,從兩層樓頂掉下去,所以每次都靠過來,手臂帶他一下,然後摟了他回來。

  周遙有時帶個足球過來,跟陳嘉在樓頂平臺上踢球,有時也邀唐錚一起踢球。

  “唉我說,陳嘉你這一大腳又把球踢樓底下去了!又得下樓撿球!”唐錚抱怨。

  “不然就我們倆在樓頂上踢,”周遙說,“你就在底下負責撿球然後幫我們扔上來!”

  “去你的吧!”唐錚噴他。陳嘉笑了……

  他們仨人還在廠區裏玩兒“抓人”的遊戲。

  抓人,其實就是捉迷藏。但不是小小孩玩兒的那種,眼前就巴掌大一塊地,那樣兒一拐彎就找見了,沒意思。他們玩兒的是大孩子的很野的捉迷藏,自行劃道,東起一車間廠房,西至三車間廠房,北面從水塔開始,南至食堂小廣場,這一大片地方,隨便你藏。

  互相發現了蹤影,就撒丫子開始瘋狂地奔跑,窮追猛打,被抓到就慘了就要被“埋了”。

  經常是周遙和陳嘉倆人去藏,唐錚在後面抓他們。唐錚那時個子就很高,家裏窮成那樣兒吃穿不濟,卻發育成個大高個兒,吊兒郎當地甩著手臂在廠區溜達,四處尋麼,進城打劫似的,大聲吆喝:“周遙——陳嘉——你們倆忒麼的快出來!”

  “快給大爺我滾出來帶上年貨和糧食,繳槍的不殺啊,讓我找出來把你們倆……”

  唐錚那句“把你們倆燉了”還沒說完,陳嘉和周遙貓在食堂菜站裏面,對著地上一大盆一大盆的鹽水泡海帶,正琢磨中午打哪個菜,吃不吃這個海帶燉白肉啊?

  “贏了給一張甲菜票的?”陳嘉瞅著周遙。

  “你就能贏我啊?”周遙說,“看咱倆誰先被抓。”

  “你小短腿,甲菜肯定我的。”陳嘉是不知不覺開始話多的。

  “我還腿短?!”周遙瞪眼,“裁縫給我做褲子我褲長二尺八好嗎。”

  “今天乙菜不會就是燉海帶疙瘩吧?”他又突然一臉驚恐地瞪著那碩大的鋼種盆,那裏面泡發得讓人毫無食欲的大塊海帶。“不行不行,珍貴的甲菜票老子得留著過年!”兩人繃不住都樂,陳嘉說“你輸了你就喝這個鋼種盆的海帶湯。”

  陳嘉對廠區地形更熟,每次帶著周遙四處躲藏,然後躲在後勤的消防器材倉庫裏。

  暴露目標被發現了,廠區角落裏就爆出“嗷”的一聲,驚弓之鳥瘋狂地奔跑逃竄,陳嘉從二樓消防樓梯上面“嘭”的就跳下去了,然後回頭,周遙緊跟著也俐落地翻越欄杆,躍下去,幾乎撲到陳嘉懷裏……

  唐錚那傢伙竟然更快,百米衝刺兇神惡煞一般就攆過來,也太快了,簡直就是“跑神”啊!而且跑步時候兩腿倒得跟車輪似的,額上青筋微凸,周遙根本就跑不過這人,被從後面一個猛子撲倒!

  唐錚把周遙一推就推沙子堆上,埋了埋了,一掊沙子攘進來就要把周遙的保暖內衣和秋褲灌成個“沙包”。

  “我靠,我靠……”周遙輸了不耍賴求饒的,嘴上卻也不服軟,“你等著的啊,下回讓我逮著你的!”

  “別埋他了。”陳嘉晃悠過來說,“人家衣服高級的,弄上沙子就不好了。”

  “那我埋你啊?”唐錚斜眼瞅著陳嘉。

  “你少埋我了?”陳嘉冷眼回道,“埋啊,我的秋衣上下都開口的,你隨便灌沙子。”

  唐錚把細眼一眯,不懷好意地笑著指了他們倆,懶得說。

  唐錚就經常吐槽他倆:你們這兩個棒槌,啊,要麼就一個也找不著,要麼就倆讓我一塊兒逮了,你們倆怎麼老是藏在一塊兒?

  周遙實話實說:“你找太慢了,我們不藏在一起,等你都要等得發芽兒了。”

  那時又沒有隨身便攜的通訊裝置,又沒手機,出來玩兒就是跟陳嘉混在一起,坐在堆滿消防拴的小黑屋裏聊天,都是有趣的。

  周遙出來玩兒穿的一條深藍色牛仔褲。他已經走在時代前列了,穿得跟海報上的齊秦似的。

  很快就發現牛仔褲其實特別不方便,翻個鐵欄杆從二樓跳下來幾次,他就開始扽他的褲子,把褲襠那裏往下扽,因為牛仔褲磨大腿、磨褲襠。

  “誰讓你穿這個。”陳嘉嘲他,“你弄那麼好看,難受不難受?”

  “難受。”周遙吐槽,“不許說我,你閉嘴。”

  陳嘉閉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笑。這人難得幸災樂禍笑這麼開心,笑時定然是比陰沉著臉發狠的樣子好看多了。

  “你脫了吧?”陳嘉說,“反正裏邊還有一層。”

  “脫了我就這樣兒露著秋褲啊,”周遙慘樂,還是陳同學的藍白條運動褲好穿。土是確實很土,但翻跟頭拿大頂甚至劈個叉都舒服利索啊。

  “不然你穿我的運動褲。”陳嘉說。

  “那你穿我的牛仔褲。”周遙說。

  “你脫了。”陳嘉說。

  “你穿過牛仔褲麼?”周遙問。

  “沒有。”陳嘉說話時眼神盯著周遙的褲子,是真的盯那條褲子,也有些眼熱。褲子就是周遙他們家親戚送給孩子的,最帥氣的洋溢著青春氣質的藍色。

  在消防栓儲藏間裏,倆人都把外褲脫掉了,周遙裏面是“三保暖秋褲”,陳嘉裏面竟然是空心兒,露出一雙大長腿。

  “你那兒都凍成一串冰壺了吧!”周遙瞅一眼陳嘉穿著內褲的樣子,笑。

  “就是咱一車間自產自銷的,冷凍機(雞)麼。”陳嘉冷笑自嘲。

  哈哈哈哈,周遙大笑。

  陳嘉終於把牛仔褲穿上了,版型很好的一條深藍色褲子,裹著臀部和大腿,周遙盯著看:“你穿這個挺帥的。”

  “這玩意兒真的磨襠……憋鳥兒,不透氣……”陳嘉皺眉,窘迫,也開始拼命往下扽。

  “你穿怎麼竟然短了?”周遙嘀咕。

  “因為腿比你長。”陳嘉露出那麼一絲小表情,“你也太短了!”

  ……

  他們後來出來玩兒就時不時換褲子穿,成為一種小習慣,就想看看自己的褲子穿對方身上什麼樣,享受那種隱秘的快樂。臨回家前再換回來,不讓家長發現這樣的小秘密。

  什麼叫“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哥們兒?

  很多年之後的孩子們,或許已經不懂得,也沒機會再有這樣的經歷。周遙和陳嘉,就是穿一條褲子玩兒大的一雙少年。

  穿得像港片裏街頭不良青年似的,倆人於是偷摸溜進工會的大禮堂。

  這裏週末放錄影和舉辦舞會,逢年過節有文藝聯歡。白天沒有活動的時候,大禮堂內空無一人,就沒人管,讓他倆占山為王。

  周遙蹲在舞臺一角,鼓搗那一堆線路和電源插頭,竟然給接上了,把錄影機裏的內容投射到大幕布上了,開始唱卡拉OK。

  周遙塞給陳嘉一個話筒,倆人一張嘴,洪亮的聲音就充斥禮堂各個角落,空曠的天頂蕩起一陣陣回音。

  “喂喂,下面請陳嘉先生為大家演唱一首……唱一首《讓我一次愛個夠》!”周遙舉起話筒一本正經地報幕,然後等著看對方出洋相。

  陳嘉瞟了他一眼,淡淡哼了一聲,唱就唱唄!你陳嘉大爺家裏沒有音響、唱機,自己就是點唱機。

  除非是你的溫柔。

  不做別的追求。

  除非是你跟我走。

  沒有別的等候。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不要太早離開我。

  世界已經太寂寞。

  我不要這樣過。

  讓我一次——愛個夠——

  周遙站在舞臺的另一側,中間隔著一大段距離。他轉過頭去,他的耳畔,整個巨大的禮堂裏,充斥的就是陳嘉從低沉的哼唱到副歌高潮部分的嘶吼,聲音帶著看不見的氣浪聲波的……

  調兒非常准。能唱准調兒都是小意思了,關鍵是嗓子好,高音該亮的地方很亮,該粗野的地方很粗野。

  他扭著脖子大約是聽完了整首歌,脖子都扭得落枕了。靠……才明白過來,那天的什麼小合唱,為什麼說陳嘉是領唱啊。

  就陳嘉這號人,他如果被老師安排了去“領唱”,要麼他們班老師瘋了腦子有坑,要麼就是,陳嘉一定很會唱歌。

  周遙也舉起話筒,倆人開始飆高音。

  周遙:“讓我一次——”

  陳嘉:“讓我一次——”

  倆人一輪一輪地往上拔,周遙每次吼到一個高度,陳嘉一定能再提一個調。

  倆人吼得都熱血沸騰聲嘶力竭脖子青筋爆了。周遙簡直難以相信,“聲樂小王子”的地位今日不保了,爺不服啊!他每一偏頭,陳嘉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范兒也很自信,很挑釁的。陳嘉一手輕鬆插在仔褲褲兜裏,另一手端著話筒,唱歌時自然而然地往前探身,一側鎖骨就從毛衣領子裏蹦出來……身材沒那麼高但挺拔,全憑腿長。

  最後一個音陳嘉飆上去了,唱得就跟原唱錄音帶裏一樣的颯。周遙唱不上去,真糗啊,認慫了蹲下去哈哈大笑。

  周遙忿忿地說:“千萬不要讓我媽見著你啊,哼。”

  陳嘉也哼了一聲:“我又不請你媽當家教。”

  隔壁班那班主任楊老師,臨近年關,帶著閨女提著拜年禮盒去過周遙家了,聊了一下午都捨不得走,連累周遙被迫坐在寫字臺前做習題冊也做了一下午,假裝多麼用功似的。這事周遙悄悄八卦給陳嘉了,這又是找他媽媽幫忙介紹家教、寫推薦信和爭市級保送名額的。

  周遙眼裏閃爍光彩,又說:“城裏有歌舞廳,我叔叔帶我去過,下回我帶你去那裏唱歌。”

  ……

  禮堂門口的大鐵門開了一道縫,好像就是工會主席蔡大大,蔡十斤,莫名地問了一句:“誰啊?誰唱歌?”

  嚇得那倆占山為王興風作浪的猴子,扔下話筒趕緊就撤,從舞臺側面跳下,撒丫子跑出去了……

  天近黃昏,群鴉飛起又落下,廠房樓頂擎起一片橙紅色的晚霞,特別美。

  他倆從大禮堂裏出來,一前一後,一個在前面跑幾步,然後回頭,等另一個來追,在夕陽下奔跑。

  周遙雙手插在棉服兜裏,小旋風一般躥得飛快,兩條細腿跨過一道障礙,翻下鐵皮鏤空的樓梯,回頭對陳嘉咧嘴一笑,然後猛地閃進廠房哪道小門裏。

  哎!

  他好像聽見陳嘉在後面遠處叫了他一句。

  巨型的一車間廠房大樓,就是以鋼筋為骨、水泥澆築出來的一尊龐然大物,泛出鐵灰色的光澤。

  大樓這左一道門,右一道門,每個門總之都長得差不多。誰認識?

  門上還沒寫清楚,只用油漆塗上天機密碼一般的大號數位,奇形怪狀的“268”,“437”之類的,誰看得懂?

  竟然沒人看門值守,周遙一猛子紮進屋子去,根本還沒有弄清是幹什麼的。裏面是高聳的直通屋頂的巨大鐵皮罐子,鐵皮外面陳舊得爬滿鐵銹,呈現棕紅色,在繚繞的白色氣體中間顯得色澤猙獰。

  周遙沒弄明白狀況,一股強烈的蒸汽撲面,是狠狠“打”在他臉上,讓他下意識趕緊回頭躲!腳底下還被憨粗的鋼鐵管道絆了一下,就往前撲過去……

  那股疼像抽他臉,然後好像又抽到他後脖子,讓他驚懼。後心都驚出一道寒氣,周身卻是熱浪蒸騰。

  白氣太多看不清,他絆倒不知要滾到哪個巨型鐵皮筒子下面了,一隻手兇狠地抓住了他,先抓他肩膀,然後拖著他胳膊,把他拽起來。

  “遙遙!!”陳嘉喊他。

  周遙踉蹌,腦子熱得像一團漿糊,撲進的就是那個懷抱。兩人好像裹著連拖帶抱,因為蒸騰的白霧迅速就化作一層濕熱的水珠,把倆人黏在一起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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