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跟蹤
周遙確實不認識陳嘉他爸。他就看過陳嘉家裏掛的那張結婚照,還是十多年前照相館的黑白相片。人的模樣總會變化,會變得更成熟體面,精神氣質甚至會發生飛躍。生活裏活生生的人,與照相館一張藍布前表情刻板生澀的留影,太不一樣了。
“咱倆還是回家麼。”周遙小聲說。
他的手一直握在陳嘉手裏。
陳嘉低著頭,緊抱著鞋盒,視線卻是從很薄的眼皮下面直射出來,盯著前方。
陳嘉說:“我看看。”
陳嘉也仍然攥著他手,攥得很緊,以至於骨節凸出來。
結果呢,他們就沒有按照回家路線下車,跟著又多坐了幾站地。周遙把視線溜過人縫,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隱約能看到陳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長得瘦高條兒,玉樹臨風,從他這個角度看去,腿也很長,側面輪廓可真像啊……
他還做賊似的,遮遮掩掩地偷看;陳嘉連賊都不做,就這麼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對方看見他倆。
而陳嘉他爸就自始至終面朝一個方向,一手拽著頭頂的拉環扶手,看車窗外,跟身邊人專心致志地聊天,根本就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售票員報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轉身下車了。
帝都公車上的售票員,都是本地土著,操著濃重的胡同口音,報站名兒嘴裏永遠含著個熱茄子,就沒有一句能讓人聽明白,也不知這站名兒是報給誰聽的。別說周遙一個外地來的聽不懂,後來陳嘉說,他也從來沒聽懂過。
陳嘉“騰”地就站起來,這次沒拉周遙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遙手裏一空,跟著也趕緊站起來,突然心跳加速。因為陳嘉這時眼神和磁場就不太對了,臉色冰冷一言不發。這一晃,他們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裏,南營房的小胡同中……周遙是認識不同面孔的陳嘉的。
他倆就從後門跟著下車。
周遙是下車後才知道,他們坐到美術館這一站。
陳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一位穿襯衫長褲,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連身裙、白色中跟皮鞋,並排安安靜靜地穿過車流,向著“中國美術館”大門的方向走去。
看起來非常、非常和諧,就像是校園裏並肩行走的兩位年輕老師、或者單位裏熟識的兩個同事,走在大街上不會有人側目或者感覺怪異。對於周遙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著那倆人,就像是應該走成同路的那一類人。
但是,對陳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個人。熟也不熟的。
說“熟”是因為,那是他親爸,父子血緣毋庸置疑,長得都特像。
說“不熟”是因為,陳明劍可不僅僅是缺席了老婆生產、沒聽見兒子第一聲啼哭,在陳嘉從小到大的生長道路上,大事小事,這人就有意或無意的不斷地在“缺席”,絕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這個家庭就這樣緩緩地分崩離析,至親之間漸行漸遠,彼此身影已經模糊,距離也就越來越遠。後面的追不上前面的,而前面的人也不會停下腳步等待落在後面的。
那天,陳嘉就在中國美術館大門口,路邊,側柏綠化帶前面的臺階上,坐了快倆小時。
午後天氣很是悶熱,在外面蹲著一點兒都不舒服。
中途陳嘉把鞋盒子遞給周遙:“遙遙你先回去吧。”
周遙很仗義的:“我陪著你。”
陳嘉說:“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給誰啊?”周遙低頭瞅自己鞋尖,“我給你買的。”
“咱倆穿一個號。”陳嘉說,“你也能穿。”
“我就是給你買的。”周遙說出心裏話,“陳嘉你不用還我錢了!”
“回去就還給你。”陳嘉別過臉去,“我有壓歲錢,用不著你給我買。”
周遙中途還兩次跑到旁邊的小賣部。一次帶回來兩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實在忍不住了,買回兩個麵包倆人分吃了,“義利”的果料麵包。餓死小爺們兒了,飯還沒吃呢,就跑這地方蹲點兒盯梢?
他也勸陳嘉,咱倆人走吧,在這兒蹲著跟蹤你爸爸幹啥啊,陳嘉大爺?!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興了,那就別看了唄。咱倆悄悄回去,也別告訴你媽媽今天這事。”他說。
陳嘉不理他,說急了就讓他滾蛋了。
陳嘉一言不發沉著臉,周遙就只能蹲著不吭聲。平時心情好開玩笑動手動腳是沒事兒,但周遙一直有點兒怕陳嘉,不敢惹毛的。今天這團火球看起來要炸,他其實特別緊張和不舒服。他不喜歡這樣。
後來,那兩位逛美術館看畫展的人,鑒賞藝術品完畢終於出來了,低聲說著話。
北京的街頭,電車舞動著兩根長辮子似的過電器,緩慢地吱吱呀呀地開過去。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擠不出一滴雨點,就這樣悶著,像一口昏黃色的大鍋扣在頭頂。
那倆人徑直去到電車月臺,竟然還沒發現後面倆小屁孩兒,簡直是絕了。或者就是沒有把一個孩子放在心裏,親兒子在屁股後面晃悠都察覺不到。
陳嘉大步過去了。
周遙渾身一激靈,咋咋唬唬地拽住陳嘉手腕:“嘉嘉!”
陳嘉頭都沒回直接甩開他手,一臉怒意和不甘,動作稍微粗暴激烈,就連鞋盒子一起甩飛到地上,不要了。
稀裏嘩啦。
那鞋盒子砸在地上,就是砸在周遙心口,讓他委屈大了。
他自己蹲下去把幾乎摔散的鞋盒拾起,趕緊又大步跟上……他覺著陳嘉是不是要跟陳明劍當街打起來啊。
幸虧來了一輛電車,來得真及時。前面的人上車了,陳嘉也跟著上車,周遙也趕緊上,差點兒沒追上車就關門把他扔月臺上了。
“上車買票啊……有票麼,買票啊……”售票員哼哼著說。
報的什麼站名兒他們又沒聽懂,但就這句買票聽懂了。“有票麼?那倆學生有票麼你們?”售票員女同志繼續嚼嘴裏的熱茄子。
周遙趕緊掏出月票晃了一下,又替陳嘉掏月票。
車上的人漠然調整過視線,掃過“那倆學生”。
也就這時候,陳嘉爸爸回過頭來,猛然地,看到他們了……
打起來倒也不至於,在電車上呢,滿滿一車都是人。但陳嘉他爸那時是真尷尬,一手拽著頭頂的扶手,隨著車子的行進往前逛蕩,身體微微搖晃,呆望著陳嘉,魂都晃沒了吧。
陳明劍慢慢挪過來,小聲問:“怎麼在這兒啊?”
“逛美術館啊。”陳嘉說。
陳明劍無語,周遙也傻戳著,賊忒麼尷尬。
“那我送你回家吧。”陳明劍說。
“不用送我,”陳嘉道,“你不要送她回家啊?!”
陳明劍:“……”
社會還沒有開放到一家子上演狗血劇,公然在公車上擼袖子劃臉潑油漆呢,人們還都比較含蓄,知道這是家醜。假若真有那麼狗血,像《渴望》之類電視劇裏演的,這些新時代的家庭倫理劇可真是不負眾望,對症下藥,揭露深刻,對社會影響深遠。
陳明劍輕輕搭了陳嘉肩膀,帶兒子中途下車了,沒讓周圍人看笑話。
陳嘉下了車也沒話可講,低頭想走了。
陳明劍輕言慢語的,在兒子面前都造不出個大聲浪:“陳嘉,我,我是要回去的。不然你等我一下,我跟你晚上回家說。”
“甭跟我說,你別回了。”陳嘉道。
“我回去看看你媽媽,談點兒事。”陳明劍說。
“你回去我沒地兒睡覺了。”陳嘉毫不客氣,“你就別回了!”
“陳嘉……吃飯了沒有?不然我先帶你吃個飯去。”陳明劍又看周遙,“這是你的同學啊?你們吃過飯了麼?”
周遙看著:“還沒有,我們餓著呢沒吃呢!”
他的年紀情商還沒有達到一定覺悟,對眼前狀況的理解縱深度不夠,都沒發覺自己多麼礙事——早就應該自覺麻溜滾蛋了。
其實以陳嘉當時心態,可能就是想確認一下那女的幹什麼的,家住在哪里,或者當眾膈應一下他爸,純是一時衝動。跟蹤他爸能有意思?除了印證一遍機床廠大院裏長久以來的閒言碎語,除此之外毫無意義。他也還太年輕。
“帶你們吃個飯吧。你們買的鞋?”陳明劍打量著,那鞋盒的名牌標誌相當顯眼。
“我幫陳嘉買的。”周遙答。
陳明劍趕緊拿過來看:“踢足球用的?!”
其實,他見過他兒子踢球麼?平時都跟誰踢球?穿幾號球鞋?在學校裏人緣好麼有朋友麼?周遙又是什麼關係來的?……他能瞭解這些?
陳嘉是沮喪的,茫然的,一時衝動的戾氣散了之後,那種叫做“難受”的情緒緩緩地洇開,悶住了心思九竅。
這種情緒,周遙永遠不會明白,因為他就沒有這個機會領受,他少年時代鮮有經歷這種感情上的缺失、尊嚴上的挫折。所以,陳嘉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戾氣和委屈,他很難體會並且理解。
“叔叔您不用請吃飯了,我就不吃了。”周遙善解人意地瞄陳嘉臉色。
“叔叔其實吧,是這樣的,陳嘉他踢球需要這雙球鞋,今天王府井清倉大減價,60塊減30塊,所以我們才買的。”周遙話題一轉,倍兒認真地開始討論這雙鞋的問題,“陳嘉他沒帶壓歲錢,我借給他了,叔叔您看您能不能,就別讓他用自己壓歲錢,您幫他買了,成嗎?”
我勒個去。
這件事,在此後多年周遙懂點兒人情世故之後,再回憶起,自己他媽的也夠二的。還是年輕啊……
陳嘉臉色都不對了,狂瞪周遙,雙眼射出小箭biu biu biu。
陳明劍也尷尬:“啊,哦。”
周遙為什麼這樣說呢,在他心裏,理所當然的,父親母親的位置本來就可以互換並且互相幫襯,就好比如果他周遙在外邊欠了買鞋錢,這三十塊錢你去管他爸要,還是管他媽要,有什麼分別?都一家人麼。
更主要的,是對一個人的印象觀感,他對陳明劍第一印象,相當不錯,與他原先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兇神惡煞,沒有酸言惡語,尤其沒有他們機床廠大院裏有些個“爸爸”邋裏邋遢滿臉橫肉、叼著煙酗著酒、趿拉著片兒鞋的破落形象,那些人滿臉都寫著“沒文化”。相反的,陳嘉的爸爸面貌清秀,文質彬彬,說話斯文,反正不像會家暴駡街欺負老婆的男人。
所以周遙敢張口討論鞋錢。只要不打我,我怕啥啊,爺這麼彪!
“三十塊,是你替他付的?就剛剛才買的?”陳明劍也很意外。
“是啊,就在王府井利生體育用品商店買的。”周遙口齒伶俐,挺胸抬頭,班幹部做彙報的表情。
小風兒一吹,人心難測冷暖薄涼,風中飄過淡淡的憂愁。
陳明劍回頭瞟了一眼他的同路人。那位阿姨一直半背著身,站在夕陽下的車站,垂頭不語一聲不響。
陳明劍痛快利索地掏兜了,嘴抿成一條線,心裏也異常尷尬難受。他一定是存有愧疚的。他兒子也長得老高了,出門是大半個人兒了,鞋碼都不小了,他從未給陳嘉買過一雙球鞋。
陳嘉的同學掏錢給陳嘉買鞋了。
他都還不如陳嘉的一個同學。
三十塊錢,有整有零。陳明劍是把準備請誰誰下館子吃晚飯的錢都掏出來了,最後是用零錢毛票湊的,全都給周遙。
周遙回頭瞟了一眼陳嘉,挺有成就感的,嘖,替你把壓歲錢省出來了!
陳嘉盯了周遙一眼,然後倔強地扭過頭去,看路邊來來往往匆匆而過的車子,心被車輪碾碎成渣……
這麼些年在機床廠大院,陳嘉最常聽到的是三句話:陳明劍在外邊兒早就有人了肯定不會再回來;就瞿連娣那條件不甩她娘兒倆甩誰呢;這孩子看著就不讓人喜興怪不得親爸都不想要。就這三句了。
從“爸爸”這個概念裏,他所得到的就是挫敗和恥辱,旁人永遠不可能替他感同身受。
陳明劍客氣地對周遙點頭:“謝謝你啊,麻煩你了。”
“你是好學生吧?在學校裏成績很好的?”陳明劍多看了周遙好幾眼呢。
這都完全不認識,就是識人相面猜的,估摸很會讀書的好學生與好學生之間,也有某種磁場可供他們互相識別。
而且,周遙終於發現,陳嘉右眼角那粒小痣是遺傳的哎。他爸右邊眉毛上就騎了一個痣,一看就是親生的。
周遙心裏還有不甘,沒想放這麼溫柔客氣好說話的陳爸爸走呢,給陳嘉狂打眼色,咱倆要不要趁熱打鐵啊?那個什麼,兩百五十塊的手風琴,沒準兒也有戲啊!跟你爸說還是不說呢,買手風琴啊!
陳嘉終於是忍無可忍,很想堵住周遙這賤嘴,一把就把周遙拉回他的戰壕。
“陳嘉。”陳明劍輕喊了一聲。
“你甭叫我,我煩你!”陳嘉說。
“陳嘉……”陳明劍說。
“你還叫我,那她是誰啊?!”陳嘉用手指著遠處車站棚子下面站的阿姨,暴躁地回敬了一句。
眼眶是驀然發紅的,聲音就是有穿透力的,直戳人心。
周遙忽然也難受了,心疼了。他被陳嘉攥著手腕,轉身離開,陳嘉就沒有跟他爸說一句客氣話。
陳嘉那點兒臭臉色和熊脾氣,總之都甩給他爸了。
陳嘉偶爾和顏悅色,暴露出骨子裏小溫柔的時候,都給周遙了。
當晚,據說陳明劍真的回家來了,平心靜氣地談事。
周遙那時人生閱歷不夠,尚未反應過來,陳嘉爸爸說“回家找你媽媽有事兒談”,還能是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