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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章
<第一部 1915-1917 梅吉>

  第一章

  1915年12月8日。梅吉·克利里過了她的第四個生日。媽媽收拾好早飯的盤碟,不聲不響地把一個褐色的紙包塞進了她的懷裡,叫她到外面去。於是,梅吉便蹲在前門旁邊的金雀花叢背後,不耐煩地扯了起來。她的手指不靈活,那包包又紥得挺結實。它有幾分像是波利尼西亞人開的雜貨店裡的東西,這使她覺得,不管它裡邊包的是什麼,反正不是家裡做的,也不是捐贈的,而是買來的。這可真了不起。包的一角露出了一個好看的淡金色的東西;她更加起勁地扯著那紙包,扯下的長長的紙條亂成一團。

  「艾格尼絲,啊,艾格尼絲!」她愛不釋手地說著,不忍心地眨眼望著在扯得稀爛的套子裡躺著的布娃娃。

  真不簡單啊。梅吉有生以來只進過一次韋漢的雜貨店,那是遠在五月間的事了;因為她已經是個像樣兒的姑娘了,所以她就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媽媽身邊的小車裡,激動的心情使她目不暇接,記不勝記。但那個放在雜貨店櫃檯上的、穿著粉紅色錦緞裙子、上面綴滿了米色花邊的布娃娃艾格尼絲,她卻看得清楚,記得真切。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心裡就管它叫艾格尼絲了。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足以配得上這個無與倫比的小東西的漂亮名字。然而,在那以後的幾個月裡,她空懷惆悵地思念著艾格尼絲。梅吉沒有布娃娃,也不知道小姑娘總是和布娃娃聯繫在一起的她高高興興地玩著她哥哥們丟下的哨子、彈弓和玩舊了的兵偶,兩手弄得骯裡骯髒的,靴子上沾滿了泥點。

  她從來沒想過和艾格尼絲一塊兒玩。現在她輕輕撫弄著那粉紅色裙子的褶邊,這裙子比她所見過的女人身上穿的都要華麗;她溫情脈脈地將艾格尼絲抱了起來。這布娃娃的手臂腿兒是接榫的,可以隨意掰動;甚至連她的脖子和纖細、勻稱的腰肢也是接榫的。她那金色的頭髮梳成了漂亮的高高的髮髻,上面掇滿了珠子,別著珠花別針的米黃色三角披肩圍巾下隱隱的顯露出她白色的胸脯。畫在骨灰瓷上的臉蛋兒非常美麗,瓷面沒有上釉,這使那精心畫出的皮膚顯出一種天然的、無光澤的肌理。那對閃耀在真毛髮製成的睫毛之間的藍眼睛栩栩如生,眼珠的虹彩及其周圍的畫著深藍色條紋和色暈。看得著了迷的梅吉還發現,當艾格尼絲向後傾倒到一定程度時,她的眼睛就合上了。在她的一側微紅的面頰上方,有一顆黑色的美人痣,她那顏色略深的嘴微微張開,露出了潔白的小牙齒。梅吉把布娃娃輕輕地放到膝蓋上,舒適地交叉起雙腳,坐在那裡一個勁兒地瞧個沒完。

  當傑克和休吉沙沙地穿過靠近柵欄的那片長柄鐮割不到的草地走過來時,她依然坐在金雀花叢的背後、她的頭髮是典型的克利里家的標誌,克利里家的孩子們除法蘭克以外都長著一頭微微發紅而又濃又密的頭髮。傑克用手臂肘輕輕地捅了一下他的兄弟,興奮地指了指。他們相互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分成了兩路,裝出正在追趕一個毛利叛逆者的騎兵的模樣。可是梅吉一點兒也沒聽見,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艾格尼絲,自顧自地輕聲哼唱著。

  「梅吉,你拿的是什麼呀?」傑克大喊一聲,撲將過去,「給我們看看!」

  「對,給我們看看!」休吉咯咯地笑著,包抄了過來。

  她把布娃娃緊緊地摟在胸前,搖晃著腦袋:「不!她是我的!是給我的生日禮物!」

  「給我們看看,快!我們就看一眼。」

  驕傲和喜悅占了上風。她舉起了布娃娃讓她的哥哥們看。「你們看,她漂亮嗎?她叫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艾格尼絲?」傑克毫不留情地取笑道,「多傻氣的名字呀!你幹嘛不叫她瑪格麗特或貝蒂呢?」

  「因為她就是艾格尼絲嘛!」

  休吉發現布娃娃的腕節是結榫的,便打了聲口哨。「嘿,傑克,看哪!它的手能動!」

  「哪兒?讓我瞧瞧。」

  「不!」梅吉雙緊緊地摟定了布娃娃的,眼淚汪汪。「不,你會把它弄壞的!噢,傑克,別把她拿走——你會把她弄壞的!」

  「呸!」他那雙小髒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腕子,「你想來個狗吃屎嗎?別哭哭啼啼的,不然我就告訴鮑勃去。」當體吉抓住布娃娃的裙子往外拉的時候,她向相反的方向揪著她的皮膚,直到拉出了一道白縫。

  「給我,要不我真使勁兒啦!」

  「別!別這樣、傑克,求你別這樣!你會把她弄壞的,我知道,你會弄壞的!哦,你別動她吧!別把她拿走,我求求你!」她也顧不得被粗暴地攥住的手腕,只是緊緊地抱著布娃娃,一邊哭著,一邊亂踢著。

  「拿到嘍!」當布娃娃從梅吉交叉的前臂中滑落下來時,休吉歡呼了起來。

  傑克、休吉和梅吉一樣。也覺得那布娃娃迷人極了,他們脫下了她的外衣、裙子和長長的、帶花邊的內褲、艾格尼絲一絲不掛地躺在那裡,任憑男孩們推推扯扯;他們一會兒把她的一隻腳強扭到腦後,一會兒又叫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背骨,所有想得到的柔軟術他們都讓她做遍了。梅吉站在一邊哭著,他們根本就沒有在意。她沒想到要尋求什麼幫助,因為在克利里家裡不為自己去爭鬥的人是得不到什麼幫助和同情的,女孩子們也概莫能外。

  布娃娃的金髮被掀掉了,那些珠子轉眼間就飛到了深深的草叢裡,不知去向。一隻骯髒的靴子漫不經心地踩到了被丟棄的衣服上,使那緞子面上沾滿了從鐵匠鋪子裡帶來的油污。梅吉跪了下來,發狂似地在地上扒找著,收集著那些小巧玲瓏的衣褲,以防它們再受損害。然後,她開始在她認為珠子可能散落的地方撥草尋找。她淚眼模糊,這是她心中從未體驗過的病苦。因為到目前為止,她還從來沒有過任何值得悲傷的事呢。

  法蘭克「嘶」地一聲將蹄鐵扔進冷水裡,然後立起了腰。這些天來腰已經不疼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對打鐵已經習慣了吧。以前,他的父親總是說,六個月以後就不會疼了。可是法蘭克很清楚,他與鍛爐和鐵砧打交道已經有很長的時日子。他懷著憎惡與怨恨的心情掐指度日。他把錘子扔到工具箱裡,用顫抖的手將又長又直的黑頭髮從前額掠開,把破舊的皮圍裙從脖子上拽下來、他的襯衫放在角落裡的一堆稻草上。他步履沉重地向那角落走去,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凝視著那鋪子的龜裂的牆壁,就好像它不存在似的;他黑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顯出了呆滯的神色。

  他個頭很矮,還不到5英尺3英寸,依然瘦得像個少年,不過,那裸露的肩頭和雙臂卻由於操錘勞作而顯得肌肉發達:那又白又光滑的皮膚上有一層汗水在閃閃發亮。他的頭髮和眼睛都是黑色的,頗有異國的風味,雙脣豐厚,鼻梁寬闊,不同於家裡人的模樣,不過他母親那方面有毛利人的血統,這在他的身上表現了出來。他已經快16歲了,而鮑勃剛夠11歲,傑克10歲,休吉9歲,斯圖爾特5歲,小梅吉3歲。這時,他想起來了,今天是12月8日,梅吉該4歲了。他穿上襯衫,走出了鐵匠鋪。

  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比鐵匠鋪和廄棚高出一百來英尺的小山頂上。像所有的新西蘭房子一樣,那房子是木頭,零零散散地占了很大一片地面。那是一座只有一層樓的房子,從理論上說,如果來一次地震的話。還有一部分可能會保持不垮的。房子四周長滿了金雀花叢,眼下,正怒放著一片艷麗的黃花,草地蔥綠而繁茂葳蕤,像所有的新西蘭草地一樣。即使是在仲冬季節,背陰處的白霜有時終日不化,草地也不會變成棕褐色,至於那漫長溫暖的夏日則只能使它更加鬱鬱蔥蔥。那緩緩飄落的細雨不會傷害所有滋生著的植物所散髮出來的柔和的芳香。這裡沒有雪,陽光充足,恰到好處,使萬物滋開而從不蔫萎。新西蘭的掠雷與其說是自天而降,倒不如說是拔地而起。這裡總是潛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等待的氣息,那不可捉摸的戰慄和錘擊,事實上像是從腳板底下傳來的。因為在大地的下面,潛藏著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這力量在30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那無害的山峰邊緣的裂縫裡蒸汽咆哮著奔湧而出,火山的濃煙直抵雲天,山間的河川淌著熱氣騰騰的水流。巨大的泥漿湖油鍋似地沸騰著;海水神山鬼沒地拍擊著懸崖峭壁。當下一個浪潮席捲而來的時候,這些峭壁或許已經不復存在,而不能前來迎候了;在某些地方,地殼表面的厚度只有九百英尺。

  然而,這是一片溫厚的、慈善的土地。房子的遠方,伸展著一片迤邐起伏的平原,它像菲奧娜·克利里定婚戒指上的綠寶石一般翠綠,星羅棋布地點綴著成千上萬的黃白色的團簇,走近時方才看出那是成群結隊的綿羊。起伏的丘陵巔連在淡藍色的天際、高達一萬英尺的埃格蒙特山拔地而起,它那斜插入雲的山坡上依然白雪皚皚,兩麓的對稱是如此的完美,甚至像法蘭克那樣每大都能看到它的人也時時讚讚嘆不已。

  從鐵匠鋪子到自己的家要走一段頗為費力的路,但是法蘭克卻走得相當匆忙。因為他知道慢走是不行的;他父親的吩咐是一清二楚的。就在他拐過屋角的時候,他看到了金雀花叢旁邊的那幫孩子。

  梅吉的布娃娃是法蘭克攛掇他媽媽到波利尼西亞的雜貨店裡買來的,可到現在他也不甚明白是什麼驅使她去那樣做的。她並不熱心在生日贈送禮物,這是不切實際的,因為沒有錢去買。以前,她也從來沒給哪個孩子買過玩具,給他們買的全是衣服;過生日和聖誕節是他們添置少得可憐的衣服的機會。然而,梅吉顯然在她唯一的一次進城的機會裡看見了那個布娃娃,菲沒有忘記這一點。法蘭克曾經問起過她,那時她只是嘟囔著,說女孩子應該有個布娃娃,隨後馬上就改換了話題。

  傑克和休吉在門前的小路上爭奪著那布娃娃,他們無情地擺弄著她的榫頭。法蘭克只能瞧見梅吉的背影,她正站在那裡眼巴巴地望著哥哥們褻瀆艾格尼絲。她那整齊潔白的短襪滑脫下來,皺紋巴巴地纏在她那小黑靴子上,她那粉紅色的腿在棕色的絲絨禮拜服下露出了三、四英寸。一綹綹精心梳成的捲髮在背後垂著,在陽光中閃閃發亮,那頭髮的顏色既不是紅色的也不是金黃色的,而是介乎於二者之間。用來紥住額前的捲髮、防止它們掛到臉上來的白塔夫綢蝴蝶結骯髒地、無情打彩地垂著,衣服上也沾滿了灰塵。她一隻手緊緊地抓著那布娃娃的衣服,另一隻手徒然地推著休吉。

  「你們這些混帳小雜種!」

  傑克和休吉慌了手腳,拔腿就跑,布娃娃被丟下了,而法蘭克卻在罵他們跑得機靈。

  「你們這些小混蛋,要是再敢碰一碰這布娃娃,讓我抓住,我就他媽的打爛你們的屁股!」法蘭克在他們身後大喊大叫。

  他彎下身子,雙手抱住梅吉的肩頭,輕輕地晃著:

  「好了,別再哭了!好了,他們已經跑了,我保證他們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了。今天你過生日,對我笑一笑,好嗎?」

  她鼓起了臉蛋,眼睛眨巴著。她凝視著法蘭克,一雙凄然的大眼睛充滿了悲傷,這使他氣得憋住了嗓子。他從褲兜裡抽出一條骯髒的手絹,笨手笨腳地替她擦臉,然後又疊起手絹去擰她的鼻子。

  「擤一擤!」

  她照他的話做了,淚水雖然快乾了,但卻還大聲抽噎著。「哦,法-法-法蘭克,他們把艾格尼絲搶-搶-搶走了!」她哼哼著說道。「她的頭-頭-頭髮全掉了,上面那裡好看的‘條’[注]珠-珠兒也都丟-丟-丟光了!全都掉到草-草-草裡去了,我找不著了!」

  眼淚又湧了出來,沾濕了法蘭克的手,他望了一會兒被淚水打濕的手,才將那些淚珠舔掉。

  「好了,我們得找到它們,對嗎?可你知道,哭著是什麼也找不到的。你盡說些什麼糊塗話呀?我有六個月沒聽見你把‘小’說成‘條’了!來,再擤擤鼻子,把那可憐的……艾格尼絲撿起來。要是你不給她穿上衣服,她會曬黑的。」

  他叫她坐在路邊,把布娃娃輕輕地遞給了她,然後他趴在草叢裡四處尋找著,終於歡呼著舉起了一顆珠子。

  「看!這是第一顆,我們會全找到的,你等著瞧吧。」

  在他撥草尋珠,一料一料往起撿的時候,梅吉敬慕地望著她的大哥。後來、她記起艾格尼絲的皮膚一定特別嬌嫩,很容易被曬傷,於是就聚精會神地給布娃娃穿起衣服來。看來布娃娃並沒受什麼真正的損傷。她的頭髮鬆散蓬亂,手臂腿兒叫禿小子們拉扯得非常骯髒,不過還活動如常。梅吉的耳朵上方各卡著一個玳瑁梳子。她拉下來了一隻,開始給艾格尼絲梳起頭來;那頭髮是真正的人發做成的,靈巧地編結起來,用膠粘在薄紗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黃色。

  在她生手生腳地動手梳一個大發結的時候,可怕的事發生了。那些頭髮一下子全掉了下來,七零八落,亂成一團地卡在梳子的齒牙間。艾格尼絲寬寬的額頭上瞬時間什麼也不見了,既沒有頭髮,甚至連光腦殼也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個可怕的張著口的窟窿。梅吉恐懼地顫粟著;俯身向布娃娃的腦殼裡看著。那顛倒的臉頰和下巴的輪廓黯然無光,張開的雙脣之間透出一縷光亮,牙齒像是一個黑色的野獸的阻影;這一切的上面是艾格尼絲的眼睛,那是兩個咔咔作響的、可憎的小球,一根金屬絲無情地刺穿她的腦袋,從眼球上穿過。

  梅吉的叫聲又高又尖,不像是孩子的叫聲了;她一下子扔掉了艾格尼絲,一個勁兒地喊叫著,雙手捂住了臉,搖晃著,顫抖著。這時,她感到法蘭克拉開了她的手指,把她抱在懷裡,把她的臉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雙手勾著他,從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他的親近使她鎮靜下來。她感到聞著他身上的氣味是那麼的舒服,儘管這氣味夾雜著馬臊、汗臭和鐵末味。

  當她平靜下來以後,法蘭克叫她告訴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他撿起了那布娃娃,迷惑不解地盯著那空空如也的腦袋內部,試圖記起他在孩子提時代是否受過奇特的恐懼的困擾。但是,在他心頭留下了不愉快的陰影的卻是人,是他們的竊竊私語和冷眼;是媽媽那消瘦、皺縮的面龐;她拉著他的那雙顫抖的手和她的雙肩。

  梅吉到底看到什麼一使她成了這副樣子?他想,要是可憐的艾格尼絲在頭髮被撕落的時候流血的話,那梅吉就不會如此懊喪了。流血是實實在在的事:克利里家裡至少每個禮拜都有什麼人要大流其血的。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梅吉喃喃地說道,她不願再去看那布娃娃了。

  「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了不起的東西,梅吉。」他咕噥著說道:他的臉緊緊地貼著她的頭髮。那頭髮多麼柔美,多麼豐厚,多麼光彩照人啊!

  他費了半個鐘頭的時間哄她去看艾格尼絲,又用了半個鐘頭去說服她從那娃娃頭頂的窟窿往裡看。他指給她看那對眼睛是怎樣做成的,怎樣仔細地排成一線,既裝得妥貼,又能開合自如。

  「來吧,現在你該進屋去了。」他對她說道,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把布娃娃插進他倆的胸口之間。「咱們去叫媽媽把她修好,好嗎?咱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頭髮粘上,我還要用這些珠子給你做幾個合用的發卡,這樣它們就不會掉下來了,你愛怎麼給她梳頭就可以怎麼梳。」

  菲奧娜·克利里正在廚房裡削著土豆皮。她是一個略矮於中等個子的非常端莊、相當漂亮,然而卻面無笑容、神情嚴肅的女人。她身段優美,儘管下身已經懷過六個孩子,但纖細的腰肢還沒有變粗。她穿著灰洋布的衣服,裙裾拖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胸前圍著一條碩大無朋的、漿得發硬的套頭白圍裙,上腰背後打著一個利索的、挑不出一點毛病的蝴蝶結。她從早到晚都在廚房和後園子裡轉,她那雙結實的黑靴子踩出了一條從爐台到洗衣房,到那小片菜地,到曬衣繩,再回到爐台的巡迴小路。

  她把刀放在桌子上,凝神望著法蘭克和梅吉,她那美麗的嘴垂了下來。

  「梅吉,今天早晨是叫你不許把衣服弄髒才讓你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的。看看,你都成小邋遢鬼兒啦!」

  「媽,這不怪她,」法蘭克不服氣地說道。「傑克和休吉拿了她的布娃娃,他們想弄明白娃娃的手臂和腿是怎麼活動的。我答應了她要把娃娃修得和新的一樣,咱們能辦到,對吧?」

  「讓我看看。」菲伸手接過了布娃娃。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喜歡隨意多講話。誰也不知道她腦子究竟在想些什麼,就是她丈夫也不清楚;她把管教孩子的事交給了他,除非情況極不尋常,她總是毫無非議、毫無怨言地照他說的去做。梅吉聽見那些男孩子們竊竊私議過,說她和他們一樣懼怕爸爸,但是,即使這是真的話,那麼她也是把這種懼怕隱藏在那難以捉摸的、略顯憂鬱的平靜之中的。她從來不嘩然大笑,也從來不怒氣衝衝。

  菲檢查完畢後,把艾格尼絲放到了爐子旁邊的櫥櫃上,望著梅吉。

  「明天早晨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頭髮做起來。我想法蘭克可以在今天晚上喝過茶以後,把頭髮粘好,再給她洗個澡。」

  這話與其說是安慰,毋寧說是就事論事。梅吉點了點頭,毫無把握地微笑著。有時候她極想聽到她的媽媽笑出聲來,可媽媽是從來不這樣的。她意識到,她們分享著某種與爸爸和哥哥們毫無共同之處的、非同尋常的東西,但是除了那剛毅的背影和從得閒的雙腳以外,她並不明了那非同尋常的東西是什麼。媽媽總是心不在焉地點頭應答著,將她那長長的裙裾往上一撩,老練地在爐台和桌子之間奔忙著。她總是這樣不停地乾哪,乾哪,乾哪!

  孩子們中間除了法蘭克以外,誰也不知道菲總是疲勞得難以緩解。有這麼多事要做、但雙幾乎沒有錢和足夠的時間去做這些事。有的只是一雙手、她盼著梅吉長大,能幫上把手的那一天,儘管這孩子已經能幹些簡單的活兒了,但是年僅四歲的孩子畢竟不可能減輕這副擔子。六個孩子中只有最小的一個是女孩,能對她有所指望。所有認得她的人都是既同情她,又羡慕她,但這對要乾的活兒來說是無補於事的。她的針線筐裡沒有補完的襪子堆成了山,編針上還掛著一雙;休吉的套衫已經小得不能穿了,可傑克身上的卻還替換不下來。

  梅吉過生日的這個星期,帕德裡克·克利里是要回家來的,這純粹是出於湊巧。現在離剪羊毛的季節還早,而他在本地又有活於,像犁地啦,播種啦。就職業而言,他是個剪羊毛工,這是一種季節性的職業,從仲夏乾到冬末,而這以後就是接羔了。通常,在春天和夏天的頭一個月中,他總是設法找許多的活計來應付這段時間;像幫著接羔呀,犁地呀,或者為本地的一個經營奶場的農民替班,把他從沒完沒了的兩天一次的擠奶活兒裡替換出來。哪兒有活幹,他就去哪兒,讓他的家人在那又大又髒的房子裡自謀生計,這樣做並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樣對他們不關痛癢。一個人除非有幸自己擁有土地,否則他是別無他法的。

  太陽落山後不久,他回到了家中,這時燈火已經掌起來了,影於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搖曳不定。除了法蘭克以外,其他的男孩子都在後廊裡紥作一堆兒,玩著一隻青蛙。帕德裡克知道法蘭克在什麼地方,因為他聽見從柴堆那個方向傳來了不絕於耳的斧頭的啪啪聲。他在後廊裡稍停了會兒,照傑克的屁股踢了一腳,在鮑勃的耳朵上搧了一巴掌。

  「幫法蘭克劈柴去,你們這些小懶蛋。最好在媽媽把茶端上桌以前把活兒幹完,要不我就把你們打個皮開肉綻。」

  他朝著在爐邊忙個不休的菲點了點頭;他既沒吻她也沒擁抱她,因為他認為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情愛只適於在臥室裡表露。他用鞋拔子把滿是泥塊的靴子拽了下來,這時,梅吉蹦蹦跳跳地把他的拖鞋拿來了。他低頭向她咧嘴一笑,帶著一種奇特的驚異感;只要一見到她,他總是有這種感覺。她長得如此俊俏,頭髮是那樣的美;他模起她的一縷捲髮,把它拉直,然後又鬆開,為的是看看那髮捲縮回原位時捲跳的樣子。他一把抱起她來,向廚房裡那把唯一舒適的椅子走去。這是一把溫莎椅,座位上系著一個靠熱。他把椅子拉近爐火,輕輕地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抽出煙斗,漫不經心地把吸乏了的煙絲從煙斗鍋裡輕輕地叩到地板上。梅吉蜷縮在他的膝頭,兩手勾著他的脖子;她凝視著亮光透過他那修剪得短短的、金色的絡腮鬍——這是她每晚一成不變的樂事——她那張冰冷的小臉向他湊了過去。

  「你好嗎?菲?」帕德裡克·克利里問他的妻子。

  「很好,帕迪[注]。今天下牧場裡的活兒都幹完了嗎?」

  「幹完了。全幹完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開始幹上牧場的活兒了。天啊,我真累啦!」

  「保准是這樣。是不是麥克弗森又把那匹脾氣古怪的母馬交給你了?」

  「太對了。你不認為他會自個兒去擺弄那特門,而讓我去駕那花毛馬吧?我覺得我的手臂像是被扯脫下來了似的。我敢說他媽的那母馬是安·扎隆最難對付的母馬。」

  「沒關係。老羅伯遜的馬可都是好馬,你用不了多久就會到那兒去了。」

  「沒那麼快。」他裝了一鍋劣等煙草,從火爐邊的罐子裡抽出一根點煙用的蠟芯,飛快地往火門裡一撩,點著了。他靠回椅子上,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煙斗發出了「啪啪」的響聲。

  「到了四歲覺得怎麼樣呀,梅吉?」他問他的女兒。

  「啊不錯,爸。」

  「媽給你禮物了嗎?」

  「噢,爸,你和媽怎麼知道我想要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他馬上把頭轉向菲,微笑著,擠著眉和她開起了玩笑:「她的名字叫艾格尼絲嗎?」

  「是的,她很美,爸,我一天到晚都想看著她。」

  「她有東西好看可真算幸運了,」菲苦笑著說道。「可憐的梅吉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那娃娃,就叫傑克和休吉搶去了。」

  「哦,禿小子總是禿小子嘛,損壞得厲害嗎?」

  「都能修好。沒到太嚴重的地步,法蘭克就把他們給制止住了。」

  法蘭克?他在這兒幹什麼?他得整天打鐵才對。亨特等著要門呢。」

  「他一天都在鋪子裡來著。他回來是來拿什麼工具的吧。」菲很快地答道。帕德裡克對法蘭克太嚴厲了。

  「哦,爸,法蘭克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我的艾格尼絲沒死,就是他救的。喝完茶以後,他還要把她的頭髮粘上呢。」

  「那好,」她爸爸懶洋洋地說道,把頭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火爐前面很熱,但他似乎並沒感覺到,前額冒出的汗珠在閃閃發光。他把兩隻手臂枕在後腦勺下,打起盹來了。

  正是從帕德裡克·克利里的身上,孩子們繼承下來了深淺不同的發紅的捲髮,儘管他們中間誰的頭髮也不像他的頭髮那樣紅得刺人眼目。他是個矮小而又結實的人,長著一身鐵骨鋼筋,一輩子和馬打交道使他的腿羅圈了,多年的剪羊毛生涯使他的手臂變得很長;他的胸前和臂膀上布滿了濃密的金色茸毛,倘若他是黑皮膚的話,那一定是很難看的。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總是眯縫著,像一個注視著遠方的水手;他的臉色的是愉快的,掛著一種古怪的微笑,使別人一看就喜歡他。他的鼻子很有氣派,是一個地道的羅馬人的鼻子,這一定叫他那些愛爾蘭同行感到困惑不解,不過愛爾蘭的海岸是有船隻失事的地方。他說話的時候仍然帶著柔和、快捷而含糊不清的高永韋[注]愛爾蘭腔,把結尾處的「痴」音唸成「嘶」音。不過,在地球的另一面的近20年的生活經歷,已經使他的口音變得有些南腔北調了。因此「啊」 音成了「唉」音,講話的速度也稍微慢了些,就好像一台用舊的鐘錶需要好好上一上弦了。他是一個,樂觀的人,他設法使自己比大多數人更愉快地來度過他那艱難沉悶的歲月,儘管他是一個動不動就用大皮靴踢人的嚴厲的循規蹈矩的人,但在他的孩子中除了一個孩子以外,都對他敬慕備至。如果麵包分不過來,他自己就餓著不吃;如果可以在給自己添置就衣和給某個孩子做新衣之間進行選擇的話,他自己就不要了。這比無數次廉價的親吻更能可靠地表明他對他們的愛。他的脾氣極為暴躁,曾經殺過一個人。那時他還算幸運;那人是個英國人,敦·勞海爾港泊著一條準備順海潮開往新西蘭的船。

  菲走到後門口,喊了一聲:「吃茶點啦!」

  孩子們魚貫而入。法蘭克走在最後,抱著一捆木柴,扔進了爐子邊上的一隻大箱子裡。帕德裡克放下梅吉,走到了放在廚房最裡面的那張獨一無二的餐桌的上首,孩子們圍著兩邊坐了下來,梅吉爬到爸爸放在最靠近他的椅子上的木箱上面。

  菲奧娜直接把食物分到了那些放在圓桌上的餐盤裡,她那股敏捷和利索勁兒比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次給他們端來兩盤,第一盤給帕迪,接著是法蘭克,再往下是梅吉,最後才是她自己。

  「厄克爾!斯杜!」斯圖爾特說道,他一面拿起刀叉,一面沉下臉來。「你幹嘛非得叫我斯杜[注]?」

  「吃你的飯。」爸爸吼了一聲。

  盤子都是大號的,裡面著著實實地裝滿了食物。煮土豆、燉羊肉和當天從菜園裡摘來的扁豆,都是滿滿的一大勺。所有的人,連斯圖爾特在內。都無心去顧及那沒有說出來的斥責和表示厭惡說話聲,而是用麵包把自己的盤子蹭了個一干二淨,接著又吃了幾張塗著厚厚的黃油和土產酷慄果醬的麵包片。菲奧娜坐了下來,匆匆地吃完了飯,然後立刻站起身,又向廚桌奔去,往大湯盤裡放了許多加糖餅乾,上面塗滿了果醬。每個盤子裡都倒進了大量的、熱氣騰騰的牛奶蛋糊汁,又一次兩盤地把它們慢慢地端到餐桌上。最後,她嘆了口氣坐下來,這一盤她可以安安穩穩地吃了。

  「啊,太好了!捲果醬布丁!」梅吉大聲嚷著,用匙子在牛奶蛋糊裡東舀西捅,直到黃色的蛋汁裡湧出一條條的粉紅色的果醬。

  「喂,梅吉姑娘,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媽媽給你做了你喜歡吃的布丁。」她爸爸微笑著說道。

  這次沒有人埋怨:不管布丁做得如何,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克利里家的人都喜歡吃甜食。

  儘管他們澱粉類吃得很多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身上多長一磅肉。在幹活和玩耍中他們耗盡了吃進去的每一盎司食物。人們吃蔬菜和水果,因為它們是吃的東西而排除疲勞的卻是麵包、土豆、肉類和熱面布丁。

  在菲從她那把碩大的茶壺裡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之後,他們又坐了一個多鐘頭,聊天、喝茶、或者看看書。帕迪一邊拿著煙斗噴。吐霧,一邊埋頭看著一本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菲不斷地斟本,鮑勃沉浸在另一本也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裡,這時候小一點的孩子們在計劃著明天干些什麼。學校已開始放漫長的暑假了,孩子們也都閒散下來,急於著手去幹分派給他們的園前屋後的零雜活兒。鮑勃要在必要的時候去塗後一道漆,傑克和休吉負責柴堆、搞屋外的修建活兒和擠奶;散圖爾特照看蔬菜,這些活兒與唸書這件可怕的事兒比起來,可以說是像玩兒那樣輕輕鬆子。帕迪時不時地把頭從書上抬起來,給他們再加上些活兒。而菲奧娜一言不發;法蘭克疲乏地倒在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呷著茶。

  最後;菲招呼梅吉坐到一把高凳上,在打發她和斯圖爾特以及體吉去一起睡覺之前,用手帕紥起她的頭髮,這是每晚必做的事。傑克和鮑勃打了個招呼,就到外面喂狗去了。法蘭克把梅吉的娃娃拿到櫥桌上,把頭髮重新粘了上去。帕德裡克伸了個懶腰,合上書,把煙斗放進了一個巨大的、閃著螺初光的貝殼裡,這東西是用來當煙灰缸的。

  「哦,孩子媽,我要去睡了。」

  「晚安,帕迪。」

  菲奧娜收拾起餐桌上盤碟,從牆上的鉤子上取下一隻大馬口鐵盆。她把盆放在法蘭克用著的案台的另一頭,再從爐子上提下那個教敦實實的鑄鐵水壺,往盆裡倒熱水。兌進冒著熱汽的熱水中的冷水是從一隻舊煤油桶裡倒出來的。隨後,她把一個裝著肥皂的鐵絲籃在盆裡來回涮了涮,便開始洗盤子,涮盤子,把它們靠著杯子搭好。

  法蘭克頭也不抬地修著那個布娃娃,可是在盤子攝得越來越高的時候,他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取下一條毛巾,把盤子擦乾。他在圓桌和碗櫃之間來回走著,帶著對這種勞作久已熟悉的輕巧神情。他和他的媽媽是冒天下之大韙。不過偷著這樣做的,因為在帕迪統轄的天地裡,適當的分工是一條最嚴厲的法規。家務活是女人家的事,這是沒二話的。女人的活不許家裡的男人沾手。可是,每天晚上,在帕迪上床睡覺以後,法蘭克總要幫幫他媽媽。菲為了能讓他這樣做,就故意拖延洗盤子的時間一直到他們聽見帕迪的拖鞋落在地板上的沉重的聲音。他脫了拖鞋就決不再到回房裡來了。

  菲溫柔地望著法蘭克。「我真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麼過,法蘭克。可你不該幹,到早晨你會疲乏之極的。」

  「沒關係,媽媽。擦幾個盤子累不死我。你夠辛苦了,給你幫的忙也夠少的了。」

  「法蘭克,那是該我於的事,我不在乎。」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咱們能富起來,那樣你就可以雇個女傭人了。」

  「那是痴心妄想。」那將那雙沾著肥皂的發紅的手在洗碗布上擦了擦,然後往腰眼上一樣,嘆道。她的兩眼停在了她兒子身上,隱隱地流露出憂慮的神色。她意識到,他那強烈的不滿,超過了一個勞動者對命運的正常的抱怨。「法蘭克,別心比天高了,這只會招來煩惱。我們是幹活吃飯的人,也就是說我們富不了,也不會有女傭人。滿足於你的現狀和你現有的東西吧。在你說那種話的時候,你是在導沒你爸爸,這不是他應得的,這個你心裡明白。他既不喝酒,也不賭錢,辛辛苦苦地幹活兒都是為了咱們。他掙的錢連一個子兒也沒進自己的腰包,統統都給咱們了。」

  他那肌肉發達的肩旁不耐煩地聳了起來,那張黝黑的臉變得嚴峻而又冷酷。 「為什麼期望過上比做苦工更好些的日子就如此要不得呢?我不明白,想讓你使上個傭人有什麼不對。」

  「錯就錯在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們沒有錢供你上學,要是你上不了學,你怎麼能過的比賣力氣的人更好呢?你的口音,你的衣服,你的雙手都說明你是個靠幹活掙飯吃的人。可是手上長繭子並不丟人。就像你爸說的,一個人手上有繭子,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實人。」

  法蘭克聳了聳肩,不再說什麼了,盤子都已經放好,菲取出了針線筐,在火邊那把帕迪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法蘭克又回去修布娃娃了。

  「可憐的小梅吉!」他突然說道。

  「怎麼了?」

  「今天,那些討厭的小鬼頭拉扯她的布娃娃時,她站在那兒哭著,像是她的整個世界被扯成了碎片似的。」他低眼看著那布娃娃,她的頭髮又重新粘上去了。 「艾格尼絲!她是從哪兒找來這樣一個名字的啊?」

  「我猜她一定是聽我說起過艾格尼絲·福蒂斯丘—斯邁思。」

  「我把娃娃還給她的時候,她往它的腦殼裡望了一眼,幾乎給嚇死了。不知道娃娃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嚇著她了,我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梅吉老是看見實際上並不存在東西。」

  「沒有錢讓小孩子們去上學,真是可憐。他們多聰明啊。」

  「哦,法蘭克!要是想啥就是啥,叫化子也就成了財神爺啦。」他媽困乏地說道。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顫抖了一下,把補衣針深深地扎進了一個灰色的毛線團。 「我什麼也乾不了了,累得眼都看不清了。」

  「去睡吧,媽,我會把燈吹熄的。」

  「我添上火就去睡。」

  「我來添吧。」他從桌邊站起來,將那雅致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碗櫃上的一個糕餅桶後面,這兒可以使它免受糟踏。他並不擔心它會再遭孩子們的蹂躪,他們害怕他的報復更甚於怕他們的父親,因為法蘭克的脾氣大。和媽媽或妹妹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發作過,可那些禿小子們全吃過他脾氣的苦頭。

  菲奧娜望著他,為他感到傷心。法蘭克身上有一種狂野的、不顧一切的性子,這是麻煩的預兆。要是他和帕迪能更好的相處就好了!可是他們的意見總不能一致,老是有爭執。也許他太關心她了,也許做媽媽有些偏愛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她的過錯了。不過這表明他有一顆愛母之心,也是他好的地方。他只是想叫她的日子過得更鬆快些罷了。這時,她又覺得她在盼著梅吉長大,接過哥哥肩上的重擔。

  她從桌上拿起一盞小燈,接著又放了下來,向法蘭克走去,他正蹲在爐子前,往那個大爐膛裡添木柴,撥弄著風門。他那白白的手臂上布滿了凸起的脈絡,那雙好看的手髒得該洗一洗了。她膽怯地伸出一隻手去,輕輕地把落到了他眼前的直挺的黑髮理順。她這樣做已經是近於愛撫了。

  「晚安,法蘭克,謝謝你。」

  在菲躡手躡腳地穿過通往前屋的門的時候,影子轉著向前伸去。

  法蘭克和鮑勃合用第一間臥室;她無聲無息地把門推開,將燈舉高,燈光濁在角落裡的雙人床上。鮑勃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裡,嘴微微地張著;像拘一樣顫著、抽動著。她走到床邊,趁他的惡夢還沒有完全做開的時候,把他的身子扳過來,側著躺,然後她站在那裡。低頭看了他一會兒。他多像帕迪啊!

  在隔壁的房間裡,傑克和休吉幾乎抱到一起去了。這一對夠人嗆的小淘氣!他們沒有不調皮的時候,但是卻沒有惡意。她枉然地想把他們倆分開,多少整理一下他們的被褥,可是這兩個紅捲毛小子不願分子。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作罷了。她想不通他們倆像這樣睡了一夜醒來以後,怎麼能夠恢復體力,可是,他們卻似乎越來越壯實了。

  梅吉和斯圖爾特住的房子時這兩個小傢伙來說是太邋遢,太缺乏生氣了;屋裡漆的是沉悶的棕色,地面上鋪的是棕色的油氈,牆上沒有畫片,和其它臥室沒什麼兩樣。

  斯圖爾特在倒著睡,他幾乎全蒙進了被了裡,只看得見穿著小睡衣的屁股撅在本來應該是腦袋所在的地方。菲發現他的頭挨著膝蓋,奇怪的是,他依然像平時一樣,並不感到窒息。她小心地把手伸到被子裡面,一下怔住了。又尿床了!(口害),要是等到天亮,無疑連枕頭也會尿濕的。他老是這樣,顛倒過來,再尿上一泡。唉,五個孩子有一個尿床還算不錯呢。

  梅吉蜷成了一小團,大拇指含在嘴裡,紥著手帕的頭髮全散開了。這是唯一的女孩子。菲在離去以前,只順便瞟了她一眼;梅吉沒有什麼神秘之處,她是一個女性,菲知道她的命運將會如何。她既不羡慕她,也不憐憫她。男孩子可就不一樣了,他們是奇跡,是從她女性的身體中幻化出來的男性。家裡沒個幫手是件苦事,但是值得。在與帕迪同類的人中間,他的兒子們是他所具有的品性最好的證明。讓男人去養兒子吧,他是個真正的男人。

  她輕輕地關上了自己臥寶的門,把燈放到了鏡台上。她用靈巧的手指飛快地把外衣領口到髓部之間的許多扣子解開,從手臂上脫了下來;她把手臂從襯衣裡褪了出來,非常小心地把襯衣抵在胸前。然後她輕輕地扭動身體,穿上了一件法蘭絨長睡衣。只是在這時,在得體地把身子護住以後,她才丟開了襯衣,脫掉內褲和寬鬆的胸衣。紥得緊緊的金髮散了下來,發卡全都放進了鏡抬上的海貝殼裡。但即使連那頭柔美、厚密、又直又亮的頭髮,她也不許它們隨隨便便。她把雙肘舉到頭上,兩手彎到脖子後面,很快地把頭髮編了起來,然後她轉過身向臥床走去,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可是帕迪已經睡著了,於是她深深地鬆了口氣,這倒不是說帕迪有興致的時候是一件壞事,因為他是個靦腆、溫柔、體貼的女人。不過在梅吉兩、三歲之前,而要孩子就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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