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篇:塞外冰封
常聽得到的笑話是:在關外,小便要帶棍子,因為尿一撤出來就變成了冰,不帶棍子敲不行。
小便要帶棍子,自然比較誇張,而且也沒有甚麼人,會在攝氏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溫下,冒寒風而小便,若真有這樣的人,只怕一尿未完,那話兒已凍僵了。
但,以一個一六五公分身高的人,在嚴寒的日子中,吐一口痰,痰落在冰上之前,已經凍結,所以一到冰上,就散裂成為冰屑,這都是千真萬確的經歷。
沸水潑出去,看它流著流著就結成了冰,水流的形狀還在,洗了衣服晾出去,以為乾了,一摺,竟然斷成了兩截,原來不是乾了,而是冰硬了。
在這樣的嚴寒天氣之下,人的活動,自然也減低到最低程度,那地方是北緯四十九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九十八天到一百天「無霜期」,其餘,氣溫皆可降到攝氏零度以下!
蒙古人自然是住蒙古包,在大批南方人來之前,農場方面,為了照顧南方來的幹部,蓋了一批房子,房子的禦寒設備極好,牆是夾心的,可以生火,把牆燒熱,屋子之中有燒煤的爐子,還有炕,在室內,可以穿單衣,比起蘇北來,好得多了!在蘇北,一個冬天腳未曾熱過,在內蒙,只要不出去,或出去的時間短些,一進屋子,總是暖的。
初來乍到,自然不肯關在屋子中,要出去走走,有一次全副「武裝」,只露眼睛在外,足登如氈靴──一種用羊毛氈製的靴子,內塞以烏拉草或馬鬃,保溫作用極高。老羊皮大衣,狐皮帽子,戴護耳、口罩。有一件最麻煩的事是無法戴眼鏡,戴了眼鏡外出,不到一分鐘,鏡片上便是厚厚一層冰,甚麼也看不見,要鏡片不結冰也可以,那就不能戴口罩,只怕連鼻子都會凍掉,真是世事難兩全!
雖然穿了那麼多,可是在外面時間久了,也一樣遍體生寒,雙臂都凍至麻木,進屋子之後,還要遠離火爐,不能立時生火,等自然溫度使身子發暖,才能恢復活動。
有一次,在廚房,看見炊事員用斧頭,用力在劈砍一塊像花崗石一樣的東西,不知他在幹甚麼,看仔細點,才看到原來那是一塊豆腐,凍成了像石頭一樣!
也就是那種有燃料時溫暖如春的屋子,惹了一個大禍。這種屋子,有燃料時固然好,一旦沒有了燃料,那就和冰窖差不多。一次,大風雪阻了路,煤運不到,燃料中斷了,不到二十四小時,本來身貼上去暖烘烘的牆上,出現了厚厚的冰花,雖然炕還勉強可以燒熱──用玉米蕊子燒──但是就算盤腿坐在炕上,也冷得發抖,總不能一直躺在炕上不動。
炕上熱,不能提高室中的溫度,熱水瓶滾水沖進去,塞上塞子,到第二天,整瓶水都結成了冰,把瓶塞頂了出來,這隻熱水瓶一直到夏天來臨,才能再用了。
在這種情形下,實在冷得無法可施,就出去找燃料,草雖然是有的,可是不經燒,無濟於事。想起不遠處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道小木橋,是十分粗糙搭成的,河水早已凍到了底,過河可以不必用橋了,於是,帶了工具和幾個人,把那座橋拆了,化成一堆木柴,搬了回來,燒了三四天,煤也運來了,就此渡過了難關。
本來,認為那是小事一樁,頂多來年春暖花開,再去砍幾株樹,把橋搭起來就是,誰知道上頭一知道,真正乖乖不得了,一提到原則上來分析(「文革」時的「無限上綱」),得了一個罪名:「破壞交通」是「反革命罪行」,於是鬥爭會開之不已,最後,被隔離到十里方圓沒有人煙的一間小屋子之中,每隔兩星期,送一次糧食來,帶回去幾萬字「檢討書」,每次來人,見居然還活著,都大有訝異之聲。
那一段日子,由於不知結果會如何,心裏上的負擔極重,不然,獨自一個人過著魯賓遜飄流記式的生活,倒也可以說十分逍遙自在的。
屋子雖小,但也有炕,而且,自砌火爐一具,又割了大量乾草,收集樹枝作燃料,不怕冷不怕餓,唯一討厭的是每到晚上,一定要用十分結實的棍子頂住門,餓狼圍著屋子叫個不已,令人膽戰心驚──真不明白狼這樣威武的動物,何以會叫起來這樣凄厲,令人有陰森到毛髮直豎之感的叫聲。
對了,我是因為狼,兩次得罪了大隊黨委書記,所以才被小題大做,定了「破壞交通」的罪名,這兩件事情,經過倒也十分有趣,值得比較詳細一點說一說。
內蒙草原上狼十分多,第一次夜裏聽到狼嗥,驚恐莫名,但是人多聚居之處,狼很少闖進來,若是人少,在野外,那就要小心,遇上肚子飽的還好,遇上肚子餓的狼,那就險上加險。
在雪地上,飽狼的腳印是直的,餓狼的腳印,呈「之」字形,必需要能分辨得出,才能夠趨吉避凶,得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