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篇:可怕的餓
若問人痛苦的感覺之中,何者為最?這問題相當難回答,痛苦就是痛苦,如何比較?曾因為寒冷而整個冬天腳沒有暖過,寒冷自然可怕,但也曾在烈日下晒得皮膚像醬油一樣閃光,雨淋下來會滑下去,灼熱何嘗不可怕?不過,在眾多苦楚中,飢餓是極可怕的,餓過肚子的人,應該知道它的可怕程度。
在正常環境生活的人,對於飢餓的認識,無非是遲個三五小時吃飯,肚子餓得咕咕叫之類。這樣子的飢餓,不算是餓,因為心裏十分明白,任何時候,自己想吃,都可以把肚子塞得飽飽的,心理上沒有恐懼感。
可是,知道今天要餓,明天還是要餓,而且飢餓的情形,不知要延續到何年何月之際,心理上先起了恐慌,再加上生理上實實在在的飢餓感,那就極其可怕,經常連睡夢之中,都夢到在吃東西,而醒了之後,又是無休無止的餓,幾乎永遠沒有飽的時候,那就像是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一樣,不知何時才會貼地。
所經歷的飢餓,是一九五五年「全國糧食實行統銷」制度之後的事。這一段時期的糧食恐慌,比起後來「三面紅旗」、「大鍊鋼」時期來,真是小兒科了。那時,還只是糧食少,後期的,是根本沒有糧食,所以才會餓死了千萬人(正式的公佈)。
糧食分配說少嗎?城市人聽來覺得怪異,按重量,每人每月,五十五斤。五十五斤糧食,粗細各半,照現在的食量,可以吃半年,可是在完全沒有副食品的情形之下,硬是不夠,廿天,至多廿二、三天,就用完了,而且,還是克制著用的,那廿天,也是半飢餓狀態之中渡過的。
餘下來的十天怎麼辦呢?就只好自己設法,南瓜是不用糧票的,煮上一大碗,當時倒有吃飽的感覺,可是兩個屁一放,兩泡尿一撒,不到半小時,又已經飢腸轆轆,肚子咕咕亂響了。
於是,捉老鼠,不管田鼠家鼠,捉了就是肉食,大可充飢,營養又好──便開始捉老鼠吃,倒不是為了牠的肉,而是為了牠的肝,營養不良,有一種怪病叫「夜盲症」,日間好好的,甚麼異狀也沒有,可是一到晚上,視力減退到接近盲人,不方便之極。動物肝臟中含有豐富維生素甲,直接有療效,下午吃,晚上就可以看得見。
野狗是早已被吃光的了,連野貓也抓來吃,一個溫州人且詳細教了如何煮貓肉的方法──先用紅茶來煮之類,但還不是煮熟了灑把鹽就算。
田裏農作物多的是,可是不敢去偷來吃,真正餓急了,非偷不可,也不敢舉火,有人教:黃豆生吃,只要能忍得住那股豆腥味,營養可好,於是訓練自己,嚼吃生黃豆,也曾吞過沒有成熟,其味又澀又怪的棉桃……總之,凡是可以通過口部,進入胃部,止住飢餓之感的東西,一律照吞。
在這樣飢餓狀態之下生活,有一天,發生了一件至今印象猶深的事。那天,正在田間閒步,看看有甚麼可以找來吃的,忽然一股異香,飄然而至。那香味之誘人,簡直無出其右。當時,一時之間,可想不起那是甚麼香味,竟然如此動人心弦,只是自然而然,循著香味,走了過去。
走了相當遠,足有三百公尺左右──人的嗅覺,在非常時期,竟然如此靈敏,真有點不可思議。
越向前走,香味越是濃烈,可是還是甚麼也沒有看到,香味誘人之處,也可以分辨得出來,那是肉香,聞到之後,口中滿是唾沫,而且還在不斷湧出來。吞了好幾次,還是滿口都是。
終於,看到香味的來源了,在一個深約一公尺的溝中,有一個人,用石塊支了一灶,放著一隻土盆,下面生火,盆中是一盆豬肉,水正滾著,肉在湯中,那聞到的異香,就是煮豬肉的香味!
當時,視線盯在那盆豬肉上,再也移不開,記憶之中──跟上一次吃豬肉,怕是千年之前的事了,當時那副可憐的饞相,一定極其駭人。
真是運氣好,那個在煮肉的,是一個鄉民,偷宰了一隻小豬,正準備煮了大吃一頓,忽然來了一個穿幹部服的陌生人,把他嚇個半死,趕緊裝了一碗大肥肉,爬上溝來,請我吃一碗。
當其時也,連半句客氣話也講不出,立時接過,狼吞虎嚥,當久違了的動物脂肪的香腴滋味,充滿全口,迅速擴展至全身之際,真是感激得流下淚來,再也沒有任何一種感覺比那種感受,更使人有滿足感的了!
不過是八塊有肥有瘦的豬肉而已,可是那滋味,真正可以說是畢生難忘,那種又香又滑又豐腴的感覺,自此之後,再也沒有試過。
在那次之後,雖然又隔了許久才再吃到豬肉,但總不及第一次的滋味,真要感謝自己的鼻子,居然能在半公里之外,聞到那誘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