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實話說昆特對法律方面並沒有任何興趣,就連為米蘭達準備的那幾天裡,他只要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文,就恨不得立刻睡過去。
米蘭達被帶上來時,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和賽博都在審視著這個由私人製造的非法賽博。米蘭達穿著囚服,但這沒有絲毫影響她超越人類的美貌,任何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都會為之驚艷。
在被帶去被告人席位的路上,米蘭達捕捉到了觀眾席中昆特的身影,對著他微微笑了下。她眼中神色淡然,就如同無論何種結局都能坦然接受一般,又或者說,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剩下的一切昆特並沒有興趣聽,也覺得沒有必要聽,他為米蘭達請了能夠請到的最好的律師團,如果連他們都無力挽回什麼,他仔細聽了也沒有什麼用。
雖然昨晚事先說好了只弄一次,但昆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纏著海伯利安一直到半夜。他上學時候有經歷考核或者演講前緊張的毛病,有時會一晚上都緊張的睡不著覺,只能找點別的事情做,轉移注意力。
但他沒想到時隔多年,他這毛病又復發了,而且轉移注意力的方式變成了做愛,以至於明明昨晚他都被操到四腳朝天,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卻還瘋了似地抱著海伯利安不肯撒手。
最後還是海伯利安強行把他按進被子裡,像哄小孩子那樣手掌輕輕拍打著他後背,把他慢慢哄睡的。
昆特瞇著眼打了個哈欠,眼裡漾滿了生理性的淚水,他微微低著頭,就這樣閉上眼睡了。
海伯利安聽到身邊人平穩的清淺呼吸,微微笑了下,沒有動作,這是在嚴肅場合,他不能像往常那樣,把昆特的腦袋靠在自己肩膀上,只是在昆特歪向一邊時難以察覺地伸手扶住他,省得他倒在旁邊別人身上。
整個庭審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昆特睡醒時已經接近了尾聲。米蘭達一直靜靜看著左邊賽博們所在的小房間,對她私逃的行為供認不諱,但就是不肯說出自己究竟藏身何處,鐵了心的要護著破曉。
昆特睡得有點脖子痛,他抬頭看了看法庭前方的攝像頭,很快移開眼,感覺到手腕上的終端震動一下。
判決結果會當場作出,在所有人辯護完畢後,小房間內的賽博們將表決他們的意見,決定米蘭達的命運。
等待的時間無疑是難捱的,觀眾席上的人們小聲討論著,雖然大多數人贊同應該遵守法律,刨除這一非法的存在,但也有不少人認為米蘭達是無辜的。
就像那個命題一樣:如果孕婦孕檢發現孩子生有殘疾,是要堅持將它生下來,還是要將它打掉?
孩子是無辜的,但它的存在,注定會帶來麻煩。
昆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把海伯利安的手指攥在掌心裡把玩,不知為何,海伯利安竟覺得他一點也不緊張,甚至給他一種早已成竹在胸的感覺。
難不成事情真的還有轉機嗎?海伯利安皺起眉頭,他可是認真聽完了庭審的全部過程,儘管請了最好的律師團,局面還是朝著對米蘭達不利的方向一邊倒,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翻盤的苗頭。
難道昆特已經自暴自棄了嗎?
這個念頭剛從他腦中冒出來就立刻被否認了,海伯利安太瞭解他了,昆特絕對不是輕言放棄或者任人宰割的性子。
那他究竟做了什麼?
破曉睜開眼睛。
他默默處理著由昆特那邊發來的信號,此時正是表決時刻,在短暫的討論後,他的同伴們將做出決定。
身為涉事人他不被允許發表意見,只是因為同為賽博的身份到這裡旁聽。破曉私藏的罪行並未向人類公佈,但賽博們全都知道,最年幼的伊利亞在開庭前還好奇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某根神經線短路了,要不要去修一修。
破曉回以一個微笑,看得伊利亞當場愣住,趕緊把手指戳進牆上的插座,確認220V的電壓依舊令人舒爽後,拍著胸脯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除了破曉意外的每一位賽博都通過內線提交了自己的決定,破曉沉默地等待著,終於聽到坐在最前面的法官開口,極慢的語速宣讀。
他耳邊嗡嗡作響,只聽得了最後一句話——
「被告人米蘭達,判處死刑。」
滿座嘩然。
一直平靜的米蘭達在聽到那個詞的瞬間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低下頭,眼淚落在圍欄上。這個判決早已在她意料之中,但真正聽到,卻還是讓她難過,似乎胸口處的那些神經束全部被堵塞了,大量的數據堆積在冰冷的動力泵中,幾乎要將它撐爆。
對不起,不能再繼續陪著你了。
從判決下達的那一刻起海伯利安就擔憂地注意著昆特,生怕他會情緒失控,這麼多天的努力,到頭來迎來的仍舊是一個冷冰冰的「死刑」判決,放在誰身上都會難受的要命。
但昆特只是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把它緩緩吐出來。他握住海伯利安的手,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我沒事」。
海伯利安依舊清楚地看到他眼眶紅了,不顧是在公眾場合,將他一把擁在懷裡,低頭用嘴唇觸碰他後頸。
「我沒事,真的。」昆特垂下眸,眼中有晶亮的水跡:「不用擔心我。」
米蘭達被立刻帶去刑場,針對賽博的「死刑」和人類的完全不同,需要在軍部的實驗室進行。書記員宣佈退庭,旁聽席上的人們站起身,陸陸續續地走出法庭。
昆特拍拍海伯利安後背,聲音略微哽咽,帶著鼻音:「走吧。」
外面燦爛的陽光刺得海伯利安微微瞇了下眼睛,現在已經快要十月份了,末夏結束,天氣漸涼。首都星的古秋要持續將近兩個月,海伯利安牽著昆特的手走向最近的傳送站,暗中注意著他。
昆特沉默不語,除卻方才泛紅的眼眶和話音中的哽咽外,沒有任何失控的行為。
但他表現的越平靜,海伯利安就越害怕。
「要不要去哪裡玩玩,放鬆放鬆?」
話一出口海伯利安就後悔了,現在這個時候,昆特大概根本就沒有玩樂的心思。
「好啊。」
但出乎意料的是昆特立刻輕聲答應了,還抬起頭來,認真道:「去巨樹森林那邊陪我散散步吧。」
而軍部冰冷的實驗室裡,米蘭達坐在椅子上,前額的蓋板被打開,露出腦內複雜的線路,一根食指粗細的半透明導管,還有七根導線從天花板上伸出,連在裡面。
她湛藍的眼睛睜得很大,廣角攝像頭清楚照見那導管中正緩緩流下的紅色液體。
第一滴液體流進她機械大腦的瞬間電流也隨之湧進來,她的世界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聲音。
破曉……
她的精神內核迎來了一次史無前例的爆炸,液體中的安保噬菌體野蠻清理著她的零件,炸毀墨綠色的信息高速公路,淺紫的屏蔽場和防火牆,乾脆俐落地摧毀了她的防禦系統。
她看不見了。但毀滅仍未停止,噬菌體一步步深入她的精神內核,像戳破一張紙一樣輕鬆撕爛她最後意志構建的脆弱防線。
喬亞……
她想起她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約翰的那個下午,陽光是那麼溫暖,面前的男人還沒有進入衰老期,熟悉的面容一瞬間激活了她核心的程序,她想起他叫約翰,之後很久一段時間,她真的以為自己就是約翰深愛著的人類米蘭達。
「vIHkuJrp」約翰微笑著對她說道:「L:TE#*M[71*,($%P8TQM)AI」
記憶數據化作團團亂碼,噬菌體伸出觸手,無孔不入,那些她借之構造人格的東西,真正的人類米蘭達留下的視頻、書信、日記、照片,還有約翰用愛和思念晝夜編造的核心方程,在某個瞬間被冷酷地徹底清除了。不留一點痕跡。
無聲的爆炸席捲了一切。
那雙湛藍的眼睛終於失去了所有靈秀的光芒,重新變成了一個冷冰冰的零件,這幅美麗的軀殼也終究只是軀殼。她的人格被摧毀了。
她死了。
在巨樹長廊下飛行器,昆特抬手捋了捋自己被吹亂的頭髮,這邊起風了。海伯利安站在他身邊,默不作聲地掃著四周景色,這還是他回來後第一次到這裡來。
昆特最後一次來這裡拜訪老師時長廊還是一片蒼翠之色,而現在已經帶上了秋意。長廊中的每一顆樹都高達百米,繁茂至極,即使葉子微微泛黃,也宏偉至極,美不勝收。
「那裡就是老師的房子。」站在走廊的入口,昆特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棟露出尖頂的白色建築:「聽老師子女的意思,那裡會被當做景點,應該會有不少人想要拜訪他的故居。」
海伯利安陪著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風有點大,也有點冷,昆特雙手抄在口袋裡,望著遠處出神。海伯利安站在風吹來的方向,用身體給他擋著風,過了半晌,突然抬手抱住了他。
「你如果難過就給我說吧,不要憋著。」
昆特搖搖頭,牽著他的手,率先走進長廊,兩人手上的戒指碰在一起。
濃蔭從頭頂灑下,無數鳥類在長廊中築巢,音色音調不甚相同的鳴叫聲在一方小空間中反覆迴響,洗滌著聽慣了人工聲響的耳朵。昆特摩挲著海伯利安食指指腹上堅硬的槍繭,目視前方,緩緩道:「米蘭達不會死的。」
「什麼?」海伯利安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不會死的。」昆特扭頭看向他,柔軟的嘴唇闔動,聲音在風中和鳥鳴中不甚清晰:「她將再一次獲得生命。」
「一個全新的,獨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