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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非洲後,又坐了七八個小時的吉普,我們一行才算真正抵達要取景的國家保護區內部。景區正值旱季,除了我們居住的酒店仍舊綠草如茵,樹木蒼鬱,其餘地方都是黃土朝天。
酒店建在保護區裡,周圍有壕溝隔離,還配備持槍保鏢守衛在來往橋樑上,以防猛獸誤入。
我們拍攝期間,這個東非小國正在總統大選,所有商店關閉,支持不同黨派的民眾紛紛上街遊行。幾伙人碰到一起,就要衝上去打得頭破血流。
我們從機場到保護區那一路上,遇到不少穿著各自黨派衣服的人糾集在道路兩側。吉普緩緩從他們中間穿過,我能感覺到身旁桑青的緊張。他挺直了脊背,警覺地注意著四周,不住嚥著口水。等安全通過了,他才會舒一口氣,重新倒回座椅裡。
放到平時我一定會笑話他,但這次我笑不出,因為我也緊張,沒有人面對燃燒的輪胎和激動的人群能夠不緊張。
我們一共有十輛車,每輛車上都配了一名當地僱傭的保鏢,以保證我們此行的安全。車上可以坐八個人,不過我們這輛車只坐了六人,除了我和桑青,還有方曉敏和席宗鶴,一個司機,加一名黑人保鏢。保鏢叫哈倫,起碼有兩米高,長得又壯又黑,用桑青的話說,他輕輕一彈指就能把人腦殼打爛。
一開始我並沒有覺出不對勁,畢竟時間有限,每天李新平都要把拍攝計畫排得滿滿的,頭兩場還都是我的追車戲和車頂打鬥戲。清晨出去,每每夜晚才能回到酒店休息。一挨上床我就徹底睡死過去,哪裡還能想到別的。
到第三天的時候,終於有我和席宗鶴的對手戲了。
雄獅小隊在追查姚博士下落時,找到一名關鍵人物「b」,交鋒過程中杜賓不顧指令駕車追逐而去,結果差點車毀人亡。白鶴對他的擅自行動怒不可遏,與他接頭後便一言不和動了手。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能?」白鶴大步流星走向杜賓,一副凶神惡煞。
杜賓臉上都是灰塵,眉骨上還有道血痕。面對暴怒的白鶴,他有些膽怯,可年輕的心又偏要迎難而上。
「我差一點就抓到他了!」
白鶴聞言越加憤怒:「你要是不能聽我命令就給我滾!」
杜賓表情茫然了一瞬,接著看起來比對方還生氣,倔強地吼出一聲:「我不!」
也不知是說自己不能聽從命令,還是不滾。
白鶴低罵了聲,下一秒像隻獵豹般猛衝過來,給了杜賓一拳。
杜賓被打在地,有些怔愣地抹了抹唇角,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就開幹。
「喂,不要打了!」薔薇看不下去來勸架,結果根本沒人聽她的,兩個男人越打越激烈。
「操,老娘說了別打了!」她本來脾氣就不好,這下也被惹毛,莫名其妙加入了戰局。
三人打得不可開交,在漫天的黃土中,在遠處角馬羚羊的圍觀下,野獸一般互相撕咬著彼此。
「夠了!」
要不是圖靈通過耳麥發送刺耳音波讓大家冷靜下來,恐怕這一架要打到天黑都不一定。
我躺在地上劇烈喘息著,席宗鶴從我身上起來,沒有看我一眼,默默走到一邊陰涼處,接過方曉敏手中的礦泉水喝起來。
我撐起身,捂著喉嚨看向他,視線隨著他移動。
剛剛的那幕戲中,席宗鶴有個動作是從身後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不知道是不是入戲太深沒控制住,我差點以為自己要被他勒死了
現在去看回放,我的臉那會兒一定是漲得通紅的。
「你沒事吧?」尚顏見我一直沒有起來,伸手要拉我。
「沒事,謝謝。」我將手遞給她,很快從地上起來。
「你剛剛打得不錯呀,進步很大。」說著尚顏握著拳砸向我的小腹。
她從小跟著父親在武行長大,身邊都是男人,性格十分大大咧咧。這種大大咧咧和趙晴雅還不太一樣,是非常陽剛的,堅硬的,男人般的不拘小節。
我被她砸得悶咳一聲,笑道:「還是大哥指點到位。」
在劇組裡,尚顏不准我們叫她「姐」啊「妹」的,統一必須叫她哥。
我走到搭起的涼棚底下,桑青戴著墨鏡、帽子,見我一進來就往我身上死命噴防曬。
「這太陽可太烈了,你多噴些,不然要曬黑的。」
我衝他笑了笑,伸手輕輕從他手裡抽過那瓶防曬噴霧,往席宗鶴那邊走去。
他捧著劇本,正坐在椅子裡發呆,連我到了他面前都沒反應過來。
「小鶴。」
直到我叫他,他才緩緩抬頭看向我,仍舊沒說話,只是表情一片空白地衝我眨了眨眼。
他似乎在想一件極其複雜頭疼的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才會沒有辦法集中精神。
我搖了搖手裡的噴霧,借花獻佛道:「給你噴一些吧,這裡太陽烈,不塗厚一點要曬傷的。」
他看了我有兩秒,最終將一隻手伸給了我。
「好。」
外面陽光熾烈,可一旦沒有太陽的地方,又會覺得涼意刺骨。
我替他噴著防曬,不時偷瞄他的反應,斟酌著開口:「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話音剛落,他的手臂肌肉就繃緊了,這也更讓我確信的確是出事了。
我停下動作,握住他的手:「是……孩子那邊嗎?」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安定因素。世上能讓他這樣神思不屬的事已經很少,孩子算一個,大概我也算一個。我自認最近沒闖什麼禍,那就只有孩子了。
席宗鶴垂著眼:「不是,孩子沒有事,和她無關。」
他突然反手握住我的手,壓低聲音問我:「顧棠,你和我在一起,是因為我,還是因為這個孩子?」
我一愣,他的手心很熱,握得我很用力,甚至有些微的潮濕。
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很重要,沒來由的,我心裡閃過一道念頭。
「當然是因為你。」我直直盯著他,目光一錯不錯,「從來都是因為你。」
孩子重要,可席宗鶴更重要,說我對孩子是愛屋及烏也並不為過。我愛她,並非因為她是我的孩子,而是因為她是我和席宗鶴的孩子。
席宗鶴聞言眉心蹙得更緊:「那你……」之後是什麼,那幾個字似乎特別難以啟齒,讓他遲遲無法說出口。
我沒有催促他,可他自己就像是對此失去了耐心,驟然鬆開我的手,向後一躺,閉上眼道:「我有些累了,讓我睡一會兒。」
他眼下有著粉底都遮不住的青黑,看起來這兩天的確是沒有睡好。
雖然他今天的反應實在是非常古怪,但現在不太合適追根問底,我沒有再打擾他,站起身往自己的休息椅走去。
李新平帶著人出去拍尚顏的戲去了,其餘人待在暫時待在搭建的簡易涼棚下休息。
桑青不敢睡覺,總怕有猛獸過來襲擊大家。
哈倫知道了他的憂慮,哈哈大笑著說他膽小。
他嚼著口香糖,用口音濃重的英語說道:「草原上的動物比你膽子還小呢,而且它們已經很習慣人類了,放心,它們知道你不好吃。」
桑青有些訕訕地撓了撓鼻子:「我從來沒接觸過真正的大自然,我是城市男孩。」
哈倫指尖敲了敲自己懷裡的AK47:「放心,由我保護你們呢。」他似乎被勾起了聊天欲,一改之前幾天的沉默,問道,「你們這些大明星,拍這樣一部電影,是不是非常賺錢?」
「還好。」我說,「和這裡的人比工資當然是要高一些的,但我不算大明星,工資就一般般。」
哈倫衝席宗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他是大明星嗎?我看很多人都聽他的,他們都想拍他馬屁。」
桑青噗嗤一聲笑出來,用中文對我說:「這黑兄弟眼睛還挺雪亮。」
我瞪他一眼,對哈倫道:「他是製片人,就是負責管理整個劇組,並為我們籌錢的人。」
對方「原來如此」地點點頭:「所以他是你們的BOSS。」
嚴格說來其實也不算,但我覺得繼續扯也扯不清楚了,就胡亂點頭道:「對,沒錯。」
晚上,我洗好澡敲響了席宗鶴的房門。他看到是我沒有太大驚訝,拉開門讓我進去。
我看到他的桌上攤著許多東西,紙筆劇本,以及他的筆記本電腦。
「我剛剛整理行李的時候突然找到一樣東西。」我背著手,有些躊躇地站在屋子中央,「我覺得應該是你的。」
他關了房門,轉身走向我,聞言腳步一頓:「什麼?」
我從身後將那枚東西拿出來,指尖掛著紅繩,水頭不是很好的翡翠平安扣在半空中來回晃蕩著。
「你的平安扣。」
他一步步走向我,伸手碰了碰那枚平安扣,沒有露出我想像的驚喜表情,而是很快收回了手。
「顧棠……」他走到書桌前,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轉了個方向,「和我在一起到底是為了什麼,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從來都猜不准你的心思。我以為你和江暮不同,可原來你的手段比他還高明。」
他打開桌面上的一個視頻文件,昏暗的環境下,偏偏又無比清晰的能夠看到我和容珅的臉。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然後站起來告別。他對我伸出雙臂,我主動依偎上去。他用力地回抱住我,不住呢喃我是他的……
操!
我終於知道問題的嚴重性,竟然有人偷拍我和容珅在一起的視頻還發給了席宗鶴?
「上次江暮這樣對我的時候,你也看到我是怎麼回報他的了。」席宗鶴面無表情說出威脅滿滿的話。
行吧,我明白了,他這兩天要死不活的,就是覺得我一邊吊著他的同時,一邊還和容珅攪和在一起。甚至他可能覺得,我和他在一起不過是為了孩子,和容珅才是真愛。
「所以你覺得我和容珅在一起了?那現在你準備怎麼樣,像報復江暮那樣報復我,讓我在圈裡混不下去嗎?別忘了人家容珅也不比你差。」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這要放到以前,我恐怕只能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他臉上不見喜怒,問我:「你能不能和他分手。」
我怔愣片刻,沒想明白:「我和他分手?」
他面無表情,似乎已經認命:「在一個本就不純粹的圈子裡尋求真心,是我太傻。我可以給你他能給你的一切,我只求你……能夠全心全意和我在一起。」
我一下子都驚住了。
他無法原諒親人的背叛,無法原諒江暮的背叛,現在竟然可以為了我放棄了一直以來的堅持。
然而我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你說你在尋求真心,可我把自己的真心捧到你面前,你又為什麼視而不見?席宗鶴,你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你為什麼不信我呢?」我越說越心寒,「誰稀罕你的仁慈?我就是沒辦法全心全意愛你,你他媽報復我吧!」說著我掄起胳膊,將手中的平安扣用力擲向窗外漆黑一片的草坪。
我指著窗外對呆愣的席宗鶴說:「我不會再撿第二回!」
原本該是濃情蜜意的一晚,結果搞得不歡而散。我摔門而出,回到自己房間蒙頭就睡,結果夢裡都是席宗鶴。
睡了不知多久,我突然被一種奇怪的響聲驚醒。
急促而有力,就像……槍聲!
我從黑暗中睜開眼,聽到屋外有女人的尖叫聲,以及男人的怒罵聲。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起身穿衣服下地。拉開窗簾往外看,發現外面一片混亂,不少驚慌失措的劇組成員從我門前跑過,也不知道他們要跑到哪裡去。
我推開門抓住一個眼熟的年輕男人,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突然闖進來一群人,各個拿著槍,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大家都往這邊跑,我就往這邊跑了……」
我鬆開他,逆著人流往席宗鶴那間屋子跑,敲了半晌都不見有人開門,一腳踹過去,發現屋裡沒有人,桌上東西仍舊維持著我走前的樣子,甚至連床上的被縟都沒動過。
大半夜的,他到底去了哪裡?
窗外的風吹進來,我猛地一激靈,不敢置信看向屋外的黑暗。
他該不是去找那枚平安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