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裝直升機VS愛的另一面
鬥完嘴、吃完飯、喝完茶,臥室裡的兩個人還沒有出來。
其他人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狀況,林雲卿收拾東西回醫院繼續做實驗,王笑天則連滾帶爬地摸去補覺,梁志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包煙,推著陳逸鑫上了天台。
據說這棟公寓原本是中心醫院新院區的急診大樓,設計時就有起降直升機的功能。後來因為規劃原因轉作商用,方才被沈蔓購置下來,改成了入戶式花園。
夜幕下,武裝直升機像只蟄伏的猛禽,隱忍著、沉默著,靜靜地待在一片狼藉中,與之前發出巨大轟鳴的怪獸截然不同。
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陳逸鑫莫名想起這句話,卻也暗自感慨:化龍之前,有誰能夠分辨金鱗與魚目?世上永遠不乏馬後砲,所以才顯得先見之明是多麼珍貴。
“我看你指節泛黃,抽這玩意兒有時日了吧?”梁志將打火機遞過來,就手替他點著了煙。
深吸一口那濃烈的氤氳,陳逸鑫瞇著眼睛看向腳下的燈火輝煌,緩緩用鼻腔吐納,半晌後方才回應道:“大學開始的。”
對方笑笑,示意了然:“我靠嗓子吃飯,沾不得菸酒,也不懂裡頭的行道。但這煙是部隊特供,應該差不到哪兒去……”
Q市位處戰略要地,是天朝為數不多的幾個大軍區之一。眼前偌大一架軍用直升機,普通人恐怕很難弄出來。然而,即便剛才已經看清金光閃閃的肩章,還是不太敢相信那人年紀輕輕,就能爬到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去。
“‘吳克’,是叫這名吧?”回憶起野獸般的凌厲目光,就連說話也變得謹慎,陳逸鑫試探道:“他在軍區服役?”
“嗯。”梁志點點頭,“之前在帝都戍衛區的特種大隊當隊長,是蔓蔓大學軍訓時的教官。因為Q市這幾年的政局不太穩定,組織人事上調整比較大,後面應該還會有好位子空出來,所以他晉升時主動申請過來軍區了——現在是集團軍副參謀長。”
集團軍的正職是軍級,副參謀長掛少將軍銜並不僭越。可看吳克的相貌,最多三十幾歲,進步得這麼快,簡直堪稱“火箭速度”。陳逸鑫皺著眉頭,隨手彈了彈煙灰:“他也是太子黨?”
梁志模糊地笑道:“父母都是泉城的平頭老百姓,上面還有個哥哥,在當地做小本買賣。我最開始也覺得難以置信,不過蔓蔓講他十八歲就念軍校了,海軍陸戰隊、戍衛區、集團軍轉遍,執行過各類保密任務,是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之徒。這種人在部隊裡混得開很正常,上峰估計也是有心培養,所以才讓他先來Q市掛文職,以後肯定還會大有發展。”
濃烈的煙味嗆進喉嚨,刺得人眼眶發澀,陳逸鑫垂下眸子,不再說話。
“你怎麼……突然想通了?”斟酌著用詞,梁志終於還是發問。
用力按滅剩下的半截煙蒂,他略顯頹喪地答道:“原本就沒什麼想不通的,不甘心而已。前段時間機緣巧合碰上了,她現在的能耐想必你也清楚,哪裡還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寥寥數語帶過,聞者因為感同身受,卻不會簡單理解成字面上的含義。梁志伸手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語氣中盡是感嘆,如同寬慰著前世的自己:“都有這個過程,經歷了就好了。”
兩人望著市中心的璀璨夜景,半天沒有說話。似是想起了各自的曾經,任由思緒沉浸在無限的感懷中。直到梁志再次開口:“不過,你六年前也真夠狠得下心啊。”
“你去凌海了,可能感覺不明顯。”面對滿屋子的陌生人,經受了一晚上的冷嘲熱諷,陳逸鑫選擇在此時敞開心扉:“報考國立大學、念化學系什麼的是她出的主意,暑假裡還跟我商量著入學後怎麼上課、怎麼自習——轉身這人就自己跑去了帝都。我那時候根本就不敢相信,去查了錄取通知書才確定……”
說著說著,胸中又那股熟悉的鬱卒之氣又在升騰,他趕忙止住了話頭,避免一發不可收拾。
“年輕的時候是這樣,眼睛裡容不得一點沙子。”同一件事,聽不同的當事者講起來,自然會有不同的觀感,梁志喟嘆道:“但她那時候去國立大學找你,確實是真心認錯。我後來聽林大夫說才知道,蔓蔓一回來就病了,住了大半個月的院,連家里人都沒告訴,痊癒後才獨自回去帝都。”
無論是上輩子的小片警,還是這輩子的天皇巨星,梁志始終沒有太大的企圖心,他對沈蔓的愛是習慣,更是本能。無論在中洲衛視參加遴選,抑或發唱片、出專輯,對於重生過一次的人來說,都像做夢一樣——更類似於某種模擬經營遊戲,只不過更逼真、更投入些。
沈蔓的鼓勵、支持和期待,是一切堅持的源動力。
是以,當年得知女孩無人照顧、獨自療傷一事,他心中的自責與愧疚可想而知。
這樣說或許並不准確,畢竟還有林雲卿這個貼身的私人醫生。但在梁志的理解裡,沈蔓前世養尊處優、今生眾星捧月,合該了被呵護、被憐惜,說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也一點不為過。
那延續半月的孤苦,乃至連綿數年的念念不忘,是任何一個愛她的人都無法認同的傷害。
儘管梁志沒有像大妞那樣橫眉冷對,也沒有像週胤欽、王笑天那樣冷嘲熱諷,但他還是選擇將事實真相告訴陳逸鑫。如果對方不上心,這種事情聽來也無甚打緊;如果對方真像沈蔓以為的那樣重情重義,應該會想要知道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被燒至灼熱滾燙的一顆心,猛然浸沒進冰水中,那種既膨脹又酸楚的心情,令陳逸鑫幾乎站立不住,扶著天台欄杆方才穩定身形:“……她病了?”
“風寒、氣急攻心,病因不明。但林大夫說人是從國立大學哭著走回中心醫院的,夜風吹了一路,四肢都沒有知覺了。”即便只是複述著當時的情景,梁志依然覺得心悸不已,他再次佩服醫生的理智與清醒,換做其他任何人,恐怕當場都要崩潰。
黑暗中,陳逸鑫站成一道深色的陰影,不動、不說話,甚至不再呼吸。
“蔓蔓是過敏體質,治療時全靠注射用藥,兩隻手都差點肌肉壞死……”喘了口氣,終於緩過勁來,講述者方才有勇氣繼續,“……你記得她以前是跳古典舞的吧?還有鋼琴十級,從那以後都不行了。”
回憶到這裡,梁志仍然需要努力穩定情緒,才勉強沒有失控:“林雲卿當時只是住院醫,副教授還沒評上,查房、值班、寫病歷都要親歷其為,根本抽不出空照顧人。我那年在中洲參加封閉選拔,半點消息不知道,否則無論如何都會回來陪著她。”
感情是非常奇妙的東西,彼此缺乏理解的情況下,難免淪為笑話;在有共鳴的人之間,則往往不言自明。
歌手此刻嗓音低沉,發出的喟嘆也格外真實:“圈子裡都說我選秀歌手出道,如果不是中洲衛視那檔節目,肯定沒有今時今日的梁志。但你相信嗎?即便用這一切換來'早知道'三個字,我也絕不會皺皺眉頭。”
陳逸鑫依然保持著絕對壓抑的沉默,就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邊在膨脹,一邊在稀釋。梁志明白,他並沒有自說自話,剛才那段剖白恐怕早已在對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我其實挺沒出息的,上輩子當個片警就挺滿足,這輩子功成名就,也沒覺得有多幸福。”他無奈地搖搖頭,似是自嘲:“但能夠得到她,哪怕只是一部分,就算真讓我死一次也值當。”
臨下樓前,他拍拍陳逸鑫的肩膀,語氣故作輕鬆道:“王笑天那人比較直,說錯了什麼不要往心裡去。可他剛才那番話倒是真心的——別看蔓蔓活得張牙舞爪,本質上還是很脆弱,對待感情就像只縮頭烏龜——如果對方沒有表明了喜歡她,她絕對不可能主動放下身段。你能讓她回頭兩次,說實話,我們都挺羨慕的。”
說完,梁志繞過遍地狼藉的花盆和植物,緩步離開了天台。
樓道門關上的瞬間,男人繃直的背脊瞬時垮塌,兩隻骨節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圍欄,方才沒有跪倒在地。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他曾以為淚水已經徹底流乾,直到沈蔓出現在317寢室門口;
女孩模糊的表情消淡在回憶裡,他曾以為從此不會傷感,直到父親積勞成疾;
甘心淪落於命運浮沉中,他曾以為生活合該如此繼續,直到辦證大廳那次偶遇;
屈從於軟弱、貪婪和情慾,他曾以為這就是天意。
直到剛才,了解到事情的另一面,方才真正明白:愛,從來都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