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懸於一線VS風雪夜歸人
穿越山谷的風呼嘯而過,白色的雪花終於從半空中緩緩落下。憋了半個冬天,如今紛紛揚揚,似要下個夠本。
趙宏斌又折了兩段柴火扔進壁爐,回頭看向蜷縮在地毯上的女人,心中溢滿柔情。
她早已被熱水浸泡並洗剝乾淨,此刻包裹在柔軟的獸皮里,宛如剛出生的嬰孩般光滑、聖潔。
這是一座狩獵用的小木屋,供客人山間遠足時歇腳用的。剛剛找到人後,他喊了沈蔓好幾聲都沒有反應,生怕自己來晚了。顫抖著手探探鼻息,方才確定對方只是暫時失去知覺。這樣的冬夜,即便一息尚存,也容不得馬虎大意,必須盡快想辦法取暖,否則那氣息只會越來越弱。
更深露重,沈蔓的身體狀況顯然不再適合長途跋涉。趙宏斌仗著自己了解地形,摸黑將人帶到了這處避風港,只待風停雪歇後再騎馬回去。
在日本留學期間,趙宏斌沒有從家裡拿過一分錢。最誇張的時候,他一人兼了五份職:酒保、服務生、教學助理、搬運、導遊。平時助教,週末酒吧,節假日則會充當外籍勞工和中文導遊。這些年天朝發展越來越快,國內的有錢人也越來越多,不少人出國看世界,旅途中總會遇上各種各樣的意外,他照顧人已經很有一套。
與此同時,趙宏斌還通過語言測試,考入T大,最終順利畢業,取得理論物理的學位。回過頭看,真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麼熬過來。
也許年輕吧,總有股不肯服輸的倔勁。
每天從酒吧或實驗室下班後,還得回到小小的閣樓公寓溫習功課。有時候明明才開始看書,再一抬頭,天已經透亮。整個城市都從晨曦中醒來,而他只能伸伸懶腰,然後便要繼續新一天忙碌的生活。
老趙總見存入銀行賬戶上的錢分文未動,終於忍不住打了電話。父子倆支支吾吾地無話可說,於是便聊到公司轉型。那時候正好有人推銷仿生計算和思維模擬的概念,老趙總只覺得異想天開,當笑話似的講給兒子聽,卻觸動了對方敏感的神經。
趙宏斌是理解父親的。如果讓他站到當時的位置,得知兒子不僅沒有好好學習,還為了女人動手打架,恐怕也會怒火攻心、衝動行事吧。
但這份理解不能改變問題的本質。
他猶記得自己被打得住院,整整一個月臥床不起。父母亡羊補牢,毅然斷絕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繫,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留學中介、辦理退學手續,就連機票都定好了。趙宏斌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受到嚴密監視——其實這並不必要,因為骨折的關係,他根本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
梁志敲門時,趙宏斌已經絕食三天,餓得兩眼冒金星,卻依然不肯吃一粒米。老趙總是軍旅出身,性子倔得比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眼見著夫人一日日以淚洗面,他卻說,餓,餓死算逑!這麼個輕重不分的兒子,餓死了倒省心!
事實上又怎麼可能省心?
趙媽媽見有人來找兒子,而且是和他一起做過作業的梁志,腦袋突然就開了竅。將訪客拉進廚房囑咐了很多話,方才放他進入趙宏斌的房間。
梁志看到昔日老大行屍走肉似的躺在床上,顯然也被嚇了一跳。
趙宏斌餓得沒了力氣,勉強笑笑就算是打招呼。
對方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開始磕磕巴巴地背誦長輩教的那些話:不要早戀,身體重要,大丈夫何患無妻……
趙宏斌招呼他靠近,直到其將耳朵覆在自己唇邊,才用門外母親聽不見的聲音說:告訴她,我在飛機場等她,讓她來,讓她一定來。
簡單一句話,被趙宏斌說的斷斷續續,卻讓梁志面露難色,他同樣小聲地回答:如果班長不願意呢?
趙宏斌笑了,彷彿被抽掉最後一絲力氣,格外風輕雲淡:她一定會來。
也許還是因為年輕,對愛情、對女人依然存著最天真的幻想。
他記得自己當時強逼著梁志背下航班號、航站樓以及起飛時刻,這才鬆了口氣。催促著讓對方快走,快點把話帶給那個讓人心心念念的姑娘。
老大,其實……梁志臨走時顯得特別猶豫,卻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了最真實的想法:班長和陳逸鑫……
趙宏斌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些,表情有些愕然——他們當然都曉得自己如何肖想沈蔓,知道他如何在乎、如何介意,如何像個傻子似的圍著女孩轉。
但他又能怎麼辦?他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剛剛學會愛人,生澀懵懂、初嘗人事,除了毫無底線地投其所好,根本沒有別的辦法讓對方也愛上自己。
那可是沈蔓啊!花一樣的容貌,謎一樣的氣質,就像一團五彩斑斕的濃霧,散發出甜膩誘人的香氣。即便朦朧、即便危險,依然引誘著人奮不顧身地投入其中。縱是過了這麼多年,趙宏斌依然對自己的沉淪毫不意外。
我只是覺得,梁志臨走時回頭說道,她對你,沒有你對她那麼認真。
雙目赤紅的少年咬著牙,發了狠地說,你告訴她,你只管告訴她!人不來,我自然會死心。
那是多麼孤注一擲的情感,那是多麼無可奈何的決定——終其一生,他都不再有勇氣回憶自己彼時的惶恐與焦慮。
當天她果然沒有來,坐實了趙宏斌的猜想。他賴在機場不肯走,直到錯過航班,堅持要回去,去問個究竟。父親雖然怒其不爭,卻也沒辦法,兒子傷痕累累的身體早已無法承受拳腳。母親再次體現出女性的獨特智慧,喚來醫護人員為他打了針安定,而後趁其迷迷糊糊,果斷將之架上下一班飛機。
趙宏斌記得自己像條狗一樣被人拖著,視線依然死死盯著航站樓的入口,終於滑下一滴淚來。
他覺得梁志說得對,沈蔓只是沒那麼在乎而已。
留學期間的孤獨,透明得像晨曦初露的天空,愈發映照出心中的空空蕩盪。那時候網絡已經很發達,各種各樣的實名製網站層出不窮。多少次他以遊客身份,試圖尋找那刻骨銘心的名字,卻始終一無所獲。
趙宏斌不知道,這樣的結果究竟是徹底解脫抑或進一步的陷落。
梁志成名後,他也曾發自心底地為兄弟高興,甚至還發過一兩封郵件,只可惜統統石沉大海。
然後,便爆出了那場引人關注的訪談。
趙宏斌當時正蹲在榻榻米上,吃著一整天下來唯一的一頓泡麵。日本和國內有時差,忙於兼職也不可能守在電腦前看直播。所以,當視頻網站上彈出“梁志戀情曝光,神秘女友惹人猜疑”的推送時,自己毫不猶豫地便點開了。
“女朋友”、“高中同學”、“交往很久”……一字一句如刀鑿斧刻鐫在心上,趙宏斌嘴裡含著夾生的麵條,如鯁在喉——他說她會不願意,沈蔓就真的連面都沒有露;他說她和陳逸鑫,其實無非換種方式暗示另有其人——種種蛛絲馬跡最終連接成網,將一顆已經冰冷的心揉碎,磨成齏粉。
再之後,各種人物輪番登場,黑幫老大、C國大使、包養女大學生的神秘人……D小姐的煙霧彈能夠蒙蔽外人,卻糊弄不了認識他們的知情者。趙宏斌悲哀的發現,除了個別新面孔外,曾經的張老師、林大哥,統統成了沈蔓的裙下之臣。你方唱罷我登場,整齣戲演得好不漂亮。
父親那通電話,打破了父子間的隔膜,也給了他一個先下手為強的機會。
趙宏斌已經不相信沈蔓會真的在乎誰,那些男人們最後都逃不過被利用的下場。但人終歸是自私的,她必然會對仿生計算、思維模擬感興趣。儘管這個理由不能用來說服父親,他心裡卻很清楚:跟進新技術顯然有比賺錢更加直接的動力。
他依然沒用家裡的一分錢,畢業時單靠兼職還完了學生貸款。國內這幾年的技術發展,趙宏斌早已瞭如指掌,若非父親身體抱恙,他完全可以繼續學業,遙控指揮趙氏的一系列收購行動。
阻擊信程和林雲卿,對於趙宏斌來說根本不需要理由。原本就是集團戰略版圖上的堡壘,當然攻略得理直氣壯。可惜沒想到張羽能用這麼短的時間內爬到如此地位,以至於不得不與之聯手,確保趙氏在Q市民營企業中穩坐第一把交椅。
但這又有什麼所謂呢?趙宏斌安慰自己,反正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無能的少年,反正我再也不會被她玩弄於鼓掌。
直到對方輕易地撩撥起一片燎原烈火,直到兩人在談判中培養出強大默契,直到她說“阿斌,我想和你聊一聊。”
只有她,能夠視感情如兒戲;只有她,即便恨入骨髓也無法抵禦;只有她,會用扇耳光這種方式表達感情。
趙宏斌從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的脾氣隨父親,又倔又硬。若是別人敢對他動手,只怕早就沒命了。想到這裡,男人忍不住再次回頭望向沈蔓,默默重複著那段關於汽水的歇斯底里。
沒有任何原因,多少年的芥蒂就這樣消失得不見踪影。
趙宏斌伸手,輕輕撫向女人的面頰,臉上映出發自心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