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十二月的南方潮濕陰冷,尤其是跪在青石板地的祠堂裡,左右竄風,沒兩個時辰兩股以下就沒了知覺。
小孩兒,不,該說是小少年了,他一邊抱緊自己的雙臂一邊凍得不住打顫,上下牙關都合不上了。
此時忽聽背後門扉聲咿呀,一個高個兒少年推門而入,手裡還端了一隻冒著熱氣的碗。
「連、連棠……」小少年轉過頭,磕絆了一下才驚喜地說出話來。
連棠關上門,三兩步蹲到他面前,將碗交過去道:「少爺,趕緊拿這熱湯暖暖手……」
「你怎麼才、才來啊……我都冷死了……」小少年一雙凍得通紅的手被覆在碗壁,上頭又蓋了連棠溫熱的大掌,總算驅散了一點寒意,他忍不住舒服地歎息了一聲,又緊張道,「你、你沒被我爹還有其他人看見吧?」
連棠搖搖頭:「老爺夫人都睡了,我剛去廚房也沒見著人……奇怪,廚娘他們怎麼都沒上工呢?最近府中人都少了。」
小少年一怔,側身撞了他一下:「這不是廢話,馬上就要過年了,人都回鄉下去啦,只要沒被瞧見就好了,要不然我爹也要罰你,你過幾日就要上京了,這當口要被跟我一樣罰著跪上幾個時辰,看你還走不走得動路。」
連棠伸手撫了撫他青白的臉色:「你為何要跟老爺強呢,他那麼疼你……」
「我就不愛聽他的話去書院上課不行麼,我就愛在家待著!」小少年任性的冷哼。
「那我走了你的課業怎麼辦?」連棠問他。
「我、我自學!」小少年嘟了嘟嘴,恨恨的揚起頭。
連棠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不想去書院那就不去罷,還是我教你。」
小少年一怔,迷糊的問:「你說什麼呢,你要走了啊。」
連棠搖搖頭:「我知你不想讓我去,我說過會一直陪著你的……」
小少年驚愕,眼睛立時就紅了起來,只不過不是感動而是氣的,反手就是一掌抽在了連棠的背上。
「你傻呀你,笨蛋,你答應陪著我,那你還答應我爹娘我姐姐要考上狀元呢,不一樣言而無信?!」
連棠不語,小少年又連連打了他好幾下,打得眼中的淚都要滾下來了,連棠才一把抓住了他的已經通紅的手,無奈道:「我去,我去,你別生氣……」
「我能不生氣嘛!你一定能考上狀元的,家裡還等著你揚眉吐氣呢!」小少年重重吸了吸鼻子,「我也等著你回來……」
連棠溫柔地抹掉他臉上的淚,笑道:「好,我很快就回來,然後接著教你。」
「哼,等你回來,我已經滿腹經綸了,哪還用得著你,我可比你聰明多了!」小少年不屑。
「是是,你最了不得。」連棠寵溺地應他。
兩人又說了好一番話,連棠本要留在祠堂陪他過夜,但卻硬被趕了出去,說是一會兒睡著了被爹娘發現兩人要連著一道遭殃,連棠這才依依不捨地端著碗又離開了,走前不顧對方掙扎,將身上的衣裳脫下披在了小少年的身上。
小少年伏在窗欄邊,怔怔地看著連棠離開的背影,眼神似悲傷又似慰藉。
半晌,關上的門又被人悄悄推開了。
小少年回頭,月光下站著一張和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容顏,秋水淡眉,亭亭秀秀。
「姐姐……」小少年對那進門的少女漾開一絲甜甜的笑容。
少女將手中抱著的被褥放下,摸了摸他的頭:「餓不餓?」
少年搖頭:「連棠剛來過了,給我帶了熱湯。」
「那就好。」少女也笑,矮身替他在地上鋪起了被褥。
少年默默看著她的背影:「姐姐,你說連棠會不會發現?」
少女搖了搖頭:「我吩咐過了,沒人敢告訴他。」
「可是府裡的人越來越少,北面的店鋪明兒個也都要關了,他早晚會猜到爹娘的生意完了,我們常府……也要敗了。」
少女動作一頓,返身在少年身邊坐下了:「還有兩天他就要上京了,不過兩天而已,最後瞞住他便好,有什麼,等他回來再說。」
「姐姐……我害怕。」少年忽然紅了眼睛,一下撲到了少女的懷裡,「那個游道士前幾日是不是又來了?他是不是還想帶走連棠?連棠要考功名的,他沒有和我相克,我才是災星,就算我們常家時運不濟,那也是因為我……爹娘明明知道的,為什麼要信那人的鬼話,他們以前從來不信的,現在卻開始懷疑了,連棠不能跟那道士走,那道士不是好人……」
少女抬手攬住了弟弟,一下一下安撫地拍著他的背。
「我知道,不怕……姐姐在呢,沒人能帶走連棠,他不是災星,你也不是災星,你是姐姐的好弟弟,我們都會安安穩穩地過下去的,不怕啊……」
少女的懷抱明明那麼纖弱,卻無端讓少年覺得安心,她的聲音那麼和暖,驅散了寒夜入骨的冰涼和恐懼。
小少年回抱住她,低低道:「我知道知縣家的那位梁公子又來求親了,姐姐你別應他,那人口口聲聲說中意你,可就算我們都沒銀子沒飯吃,你也不能給別人做妾,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保護你,也保護爹娘。」
少女秀麗的眉眼掠過一絲水光,下一刻卻笑了起來,輕輕在弟弟的背上拍著:「我還能不明白你的本事,以後定是能把這天下都鬧個翻天來,對不對……不過現在還太早了,再等幾年,幾年後姐姐和爹娘就都靠著你這小祖宗,好不好?」
小少年知道姐姐是哄他,他難受地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又重重地將人抱緊。
溫柔的月光下,姐姐撫著小少年頭髮的手也如此溫柔,一下一下,仿佛想撫平他心中的忐忑,也撫平他未知的前路……
……
常嘉賜和魚邈就這麼在酒宴上昏睡了過去,難為東青鶴竟未怪罪,反而讓小廝將人扶起,還親自跟著出殿,吩咐人將他們送回去。
常嘉賜睡得很不安分,手腳掙動,嘴裡還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讓青琅拽得著實吃力。
東青鶴湊近,發現他竟一直在喚「姐姐」,腦海中不由想到那日身中劇毒時常嘉賜也這般喊過,只是這回的聲音還帶了絲難掩的淒切,東青鶴聽了一會兒,讓青儀也幫著一道送人。
青儀聞言,示意自己懷裡抱著的天羅地網誰去安放?
九凝宮的人還沒走,雙刀仍交由青鶴門代管,東青鶴見此,回頭朝殿中上座看了一眼,下一刻身邊螢光一閃,慕容驕陽便站在了那裡。
東青鶴道:「我知你坐裡頭難受,把這刀送去萬遙殿擺著吧。」
慕容驕陽立刻爽快地將刀接下。
東青鶴走了兩步,回頭又看了眼被兩人架著的常嘉賜,再瞥了眼被青越一個人拖著死屍樣的魚邈,指指後者,對慕容驕陽道:「順便幫著把他也弄回去吧。」
慕容驕陽長眉一豎,剛要拒絕,東青鶴已經返身離開了。
東門主又在殿內坐了半晌,見眾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揮手結束了酒宴。
為表禮數,東青鶴親自將九凝宮一行送至她們暫居的殿外。
路上,他和花見冬並肩而行,花見冬眺望著遠處的重樓飛閣,忽而感歎:「我也有多年未來此地了,青鶴門半點未變……」說著又想起上回自己來這兒還是為了眾派共審鑄下大錯的沈苑休,便又趕緊將後話吞了回去。
轉眼看向身邊東青鶴,他雖眉目淡然,花見冬卻怕他心內不虞,不由勸慰道:「你雖為師,這些年的教導卻也從未懈怠,那事說到底錯還是在他,你莫要掛懷了。我看眼下這個新收的的確不錯,天真爛漫,質樸良善。」
東青鶴想到常嘉賜剛才在酒宴上的小小荒唐,無奈地搖頭:「讓你看笑話了。」
「哪是什麼笑話……你還怕我介意嘛。」她這話原該是安撫,聽來卻莫名顯得親昵。
東青鶴卻沒有介面,只微微一笑,停了腳步:「客殿便在前方,殿中會有小廝引路,宮主若有事自可傳喚他們就好,今日已晚,青鶴就不送了。」
花見冬眉間一蹙,看著東青鶴俐落轉身,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住了他。
「門主……」
他們二人走在前頭,其他婢女弟子都有意離了一段距離,眼下見他們說話,更是不敢上前。
東青鶴回頭,對上花見冬一雙情意綿綿的眼。
她說:「你是否還在介意,介意我竟完全忘了曾時和你一道修行禦敵的那段日子?我也不想這樣……可我當時傷得太重,醒來後就全不記得了,但你明白的,見冬雖不記得了,卻無礙於我知你救我一命的心……也無礙於我和你的交往,其實只要你願意將以前我們一同經歷的都告訴我,點點滴滴,一字一句,我絕不會再忘的……」
面對花見冬的情真意切,東青鶴眉眼沉靜,心中卻掠過一張恣意嬌豔的臉,他張了張嘴,似想解釋些什麼,然出口的話卻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忘就忘了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要我說,有些地方,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
花見冬一怔,剛要再言,東青鶴卻輕輕揮袖,身影暫態消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