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妘姒走得措手不及,不少東西還留在九凝宮,常嘉賜跟東青鶴說想去拿些回來。
他願意將自己重要的東西放在片石居,東青鶴自然求之不得,而且他隱約也明白,也許了了常嘉賜這最後一道心結,這事兒……便真的過去了。於是立馬允了,不過常嘉賜沒讓他陪著,而是自己帶著青儀去了。
宮內的人顯然沒想到這妖修還會再來,青鶴門的人已撤了出去,東青鶴也不在這裡,所以九凝宮從守衛到侍女都不讓常嘉賜進去,不過就她們的修為哪裡能擋得住常嘉賜,結果還是被他輕易的繞過了阻攔。
一路輕巧地掠至了妘姒的小院,沒想到本就寥落的地方不過幾日未來竟又比之前更為破敗,杯盞碎了一地,大門歪斜,幾個侍女正朝外搬抬東西,被常嘉賜一眼認出她們手裡的就是妘姒的木箱。
一道紅光「啪」得閃過,抽在那兩個侍女的手上,對方一聲哀嚎急急退去,木箱跟著脫了手。
常嘉賜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們,冷冷的問:「誰准你們動這些的?」
那兩個侍女雖覺恐懼,但這到底還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於是緊張地喊道:「你……你想做什麼,我們……是聽了宮主的命令來清理這屋子,你憑什麼……」
話還未完,又是一道長鞭兜頭抽來,帶起一陣狠厲的疾風!
直到刮起的沙土幽幽落地,那兩個被嚇呆的侍女才後知後覺地摸著自己的腦袋……還在,並沒有被削走……
常嘉賜走近一步,言簡意賅:「滾!」
侍女本欲再行分辨,可一對上常嘉賜陰鷙的目光,兩人都自他眼裡看到了濃濃的殺意,被艱難的壓制著,仿佛再遲一步便要爆發而出。
侍女們頓時心裡一驚,哪裡還顧得上花見冬的吩咐,紛紛奪門而出。
待趕跑了這些不速之客,常嘉賜讓青儀守在了外頭,自己走進了屋子。
算起來也不過幾日沒有過來,若忽視地上的淩亂,粗粗掃過此處,就好像主人猶在一般,一回頭就能看見她靠在床頭,招手低喚自己過去。
常嘉賜伸出手沿著木床、木桌一路輕輕的撫過,最後視線落在了那只木箱上。
妘姒的東西極少,在這兒生活了幾百年,收起來的物件也不過這麼一點而已,常嘉賜將那箱子細細看了一遍,小心的打開了。
那裡頭裝得大多都是妘姒的衣裳,素黑的、靛藍的,來來去去也就那麼三四套,常嘉賜閉著眼也能描摹得出了。只不過翻到下頭,常嘉賜不禁一愣,就見那些沉厚的深衣之下竟夾雜了幾件粉白桃色的紗袍,袖口還鑲了銀白的滾邊,秀雅中透出無邊的嬌豔……像極了當年嘉熙的穿著。
袍子邊角已有些泛黃,想來該是存了多年,常嘉賜想著這一定是妘姒在未練庭蕙老祖給予她的功法前穿過的衣裳,而在失了那麼多修為後,她已是維持不住自己那美麗的容顏,成了之後的模樣,不得已下只得日日黑袍加身……
「嘉熙……我要是早些尋到你,該有多好啊……」哪怕再多一年、多一月,或是多一日,自己都會萬分珍惜的。
常嘉賜摩挲著紗袍,自言自語間又發現箱底還藏了一塊白布,他疑惑地將其拿了出來,一看之下,常嘉賜不由怔然。
那是一塊繡布,那日常嘉賜來看她時妘姒只給了自己一枚護身符,繡布上還是空空如也的,而眼下那布上卻隱約繡出了一點輪廓,是兩隻大眼的小老虎……
常嘉賜跟她說過,當年自己小時候的許多貼身物都是姐姐給他做的,其中最得他歡喜的便是齠年之前的虎頭鞋,那小老虎如此活靈活現八面威風,讓他至今竟然都記憶猶新。那時妘姒是如何回答的?她說自己繡工不好,做不來這些,可是轉身卻瞞著嘉賜偷偷練了起來……然而這幅繡品卻再也沒有完成的日子了。
自妘姒走後,常嘉賜就平靜得過分,哪怕從偃門走過一遭回來,他都未顯出太過的悲喜恩仇來,大半時候都是呆呆地坐著,就像精神氣被什麼給偷走了,即便再如何雙修都補不回來。
而此刻,那種凝固凍結的屏障卻因為這幅小老虎圖而現出了裂縫,常嘉賜低著頭,一瞬間臉上掠過極致哀傷的扭曲感,他慢慢將臉埋入那繡布中,抑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沒多時,那布面上就暈開了層層的濕意……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於傳來青儀的聲音:「嘉賜……太陽要下山了。」
這倒不是青儀催他,而是常嘉賜讓他說得,他答應過東青鶴會早些回去的……
少頃,常嘉賜深吸幾口氣慢慢抬起了頭,除了眼睛有些紅外,臉上的淚已乾,常嘉賜把繡布和那些衣裳都放回了木箱中,又掃了一遍屋子,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常嘉賜決絕地向外走去。
然而行到門邊,他的步伐卻一頓,又退了兩步回來,望向一旁的桌角,那裡有一撮小指甲蓋大小的粉末。
常嘉賜盯了半晌,彎下腰沾了一點放在鼻尖嗅了下,繼而神色猛地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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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門內天已是黑了,然而東青鶴竟然還沒有回來,聽青越說,無泱真人來了,門主正親自把偃門的囚靈陣匯給道長看,讓嘉賜別等他了,自己先睡吧。
這話以往被常嘉賜聽見就算不罵對方兩句自作多情,也免不得多幾聲嘲笑,只不過現下,常嘉賜竟只是點了點頭,卻沒有聽憑青越的意思,而是半倚在窗邊,一邊輕撫著小幾上擺得舊木箱,一邊眺望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常嘉賜睫毛一顫,緩緩抬起頭看向了黢黑的夜空。
無垠的天幕中有一道黑影倏忽飛過,常嘉賜只是盯著對方,原本並無意隨之,可那人在靠近時卻身形微晃,險些要栽下,看得常嘉賜眉頭一蹙,最終旋身跟了上去。
前頭的人早已今非昔比,當初還能想法子甩掉自己,如今那速度遲緩得沒能讓他從雲端跌下就已經很好了。
常嘉賜卻沒有趕超過去的意思,只不緊不慢地同他維持著這點距離,直到對方先一步落了地。
他停在了火部。
火部……未窮的火部,難道對方真的要……
就在常嘉賜心內猜度,那人卻沉沉道:「我沒有想要對他動手……」
常嘉賜一開始就沒有隱匿自己修為的意思,被對方發現自己在後頭也是理所應當,他索性大方的落了地,走至沈苑休身邊,問:「那你這麼晚到這兒來做什麼?」
常嘉賜知曉沈苑休在星部待得還算安穩,可一段時日不見,對方的起色並沒有因為修養而有所好轉,相反他的容色灰敗雙目暗淡,竟有些像片石居院子裡的那些祝餘草一般。
沈苑休聽著,抬步向前走去,不是往火部的殿宇,而是往上回東青鶴帶常嘉賜來過的那處石門而去。
那裡封著厚厚的結界,若是沒有門主或各位長老的吩咐,守門的小廝不會隨意放行的,卻不想那小廝似乎同沈苑休有些交情,見了他們只是微微點頭就把門打開了。
常嘉賜疑惑地與沈苑休一道往裡走,然而才行了兩步,那人卻又停下了。
只見他抬起頭來遙望遠處,說道:「有段時日……我總是過來,心裡明知什麼都不會看見,可還是忍不住故地重遊,就好像這樣……還能留下一點惦念。」
常嘉賜一時並沒有懂沈苑休在說些什麼,直到他循著對方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遠方被朦朧月色掩映的山巔站著一隻猛獸……
那是一隻金紋虎。
常嘉賜記得東青鶴跟他說過,沈苑休自己的老虎已經不在了,而這一隻應該是秋暮望的,金紋虎成雙便無敵,若它結了伴,一對虎的法力可較以往增長幾十倍甚至幾百倍,這是利,然而一旦那雙虎因外力分離,或死或殘,這一對金紋虎就幾乎都廢了,這就是弊……難怪之前無論情景怎般兇險都不見秋暮望召喚靈獸,他的靈獸等同於已經死了,只是秋暮望還捨不得丟棄而已。
「它好像看見你了,你不過去嗎?」常嘉賜見那虎朝著他們轉過頭來,一對獸瞳一眨不眨的落在沈苑休的身上。
沈苑休搖搖頭:「我不是它的主人,我也……不是一個好主人。」
「可它好像並不怪你……」那老虎的眼中沒有凶光,若是有些什麼,也只是滿滿的孤獨,「而它的主人,應該也不怪你了吧。」看上回秋暮望那著急的樣子,有些恩怨在生死面前,其實都不算什麼了。
沈苑休則苦笑了一下:「可他們不怪,你做下的錯事就能當做都沒有發生過嗎?」
這話問得常嘉賜語塞,久久難言。
沈苑休側頭就見常嘉賜一臉凝重,暗忖自己失言了,雖然兩人以前一起做下過不少錯事,但是常嘉賜現下和門主很好,他不該聽自己的這些喪氣話。
沈苑休道:「嘉賜,你和我不一樣,你們還有很好的以後……」
常嘉賜勾起嘴角:「你怎麼知道我們有?」
「因為我師父對你那麼真心。」
「真心?難道你和秋暮望沒有真心嗎?」常嘉賜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真心能抵得過仇恨和分離,卻抵不過生死和天意。」
常嘉賜的話明顯戳中了沈苑休的軟肋,他呆然良久卻還是搖了搖頭。
「不一樣,你們和我們不一樣……我從入門起就始終覺得我師父心裡有一個人,儘管他從不言說,但同他親近之人都能看得出,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誰,但自從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哪怕那時人人皆言他為救那花宮主如何忘死深情,我卻也覺得內裡該有隱情……」
聽見這話,常嘉賜眼內閃過一絲深沉,呢喃道:「……他不該救花見冬,不,是不該救我……」應該讓自己就這麼被混沌毒殺魂消,沒有陰司地府那一遭,也許其他人卻都可以活下來了,姐姐、東青鶴……都會因此安然無恙。
沈苑休卻露出訝然的表情:「你?難道不是那花宮主嗎?」
常嘉賜沒有說話,似是並無意對沈苑休解釋什麼,然而那頭的魔修卻莫名白了臉色。
「當年是你和門主一起去的陰司?」問完這話,沈苑休似又想起什麼,一把抓住常嘉賜的手,探向他的脈門,「你的傷為什麼好的那麼快?還有門主的……」
沈苑休在星部也聽說了常嘉賜盜取置於萬遙殿的天羅地網去往偃門,緊跟著門主就追隨而去,並單槍匹馬的將人救回還受了重傷,他方才一心都在他事上,如今再看常嘉賜才覺蹊蹺,就他所知,即便金雪裡醫術再高超,也絕沒有這般神奇的靈丹妙藥。
常嘉賜當然不想說,本打算尋些什麼搪塞過去,然而沈苑休自己卻覺出了什麼。
「雙修……你的身上有門主的氣息,是雙修……」
既然被發現了,常嘉賜只得硬著頭皮道:「有人說我是極陰體質,而他是極陽,所以……」
沈苑休卻抓得更緊了,指甲都要陷入嘉賜的皮肉裡,他出神的說:「不對,不對……」
常嘉賜覺得他的神情很是奇怪,與其說是驚訝,更像是受到某種深重的打擊一般,眼內甚至泛出了濃濃的恐懼。
他要開詢問,卻聽沈苑休自言自語起來:「這不是一般的雙修,陰司地府,此消彼長……此消彼長……」
最後的那四個字讓常嘉賜猛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