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雲魁曲》的確是『花見冬』彈給東青鶴聽的,雖然已過去多年,可不知是否因為時常憶起,如今想來,那段歲月的細枝末節都依然歷歷在目。
東青鶴那時不過修仙百年,卻已早早破了元嬰期,在年輕一輩中實為翹楚。他的師父算起來該是那年修真界最大的門派——祿山閣的長燈真人,只是真人在收下他不過兩年就渡劫飛升了,走前並未讓東青鶴入祿山閣,說是他的資質不適宜道修,更適宜靈修,所以只丟了一些功法書給對方,就由東青鶴自行琢磨了。
好在東青鶴不負師父厚望,任是憑著一己之力習得深厚的修為,並用自己獨創的一派心法和招式頻頻斬妖除魔,在修真界中名聲大噪。
在遇到那人的時候,東青鶴受祿山閣閣主無泱真人所邀,去往鮮魚山為對付近日越發倡狂肆虐的妖獸共商大計。在離開祿山閣後,東青鶴卻在囚風林撞上了被妖獸圍困的九凝宮一行,還得知對方的少宮主被妖獸劫走,下落不明。
東青鶴救出那幾人,遂又隻身入林,不眠不休的追蹤了七日,終於尋到那禿鷲妖獸的老巢,結果了對方。
接著東青鶴又在一處瀑布後發現了昏迷不醒的九凝宮少宮主。她氣脈不穩,東青鶴為她一番調息,人才堪堪醒來,而一睜眼,這位容貌過人的少女竟然一把抱住東青鶴大哭了起來。
一心修真的東青鶴何時和女子如此親近,自然驚駭不已,趕忙要將人推開,誰知那少宮主卻怎麼都不放手,一邊抽噎一邊哭訴自己這幾日受了多大的委屈。而在她口中,這囚風林內除了被誅殺的禿鷲外,還隱著各種喪盡天良的妖獸,她要東青鶴為自己報仇。
東青鶴對上那雙明澈入底卻又晶亮非常的靈動眸子,思忖了下,到底同意了。不過東青鶴原本是要將對方先送回去,由自己來解決這些妖獸,誰知那少宮主卻說什麼也不同意。
「我要親眼看著他們死!」
那位少宮主咬牙切齒的說,回頭發現東青鶴皺眉,她連忙軟下聲解釋。
「他、他們都是些為非作歹的妖修,手下冤魂無數,你殺了他們就是為民除害!」
見東青鶴仍是不語,那少宮主竟又貼了上來,死死抱住年輕修士的胳膊,跟只貓似的腦袋一下一下蹭著東青鶴的肩膀撒嬌討好,著實讓東青鶴滿肚子的拒絕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飛掠至十步開外,無奈的點了頭。
少宮主立時露出了一張狡黠的笑臉,問:「你叫什麼來著?」
其實二人在鮮魚山上才見過,東青鶴記得當日對方的模樣十分柔靜,眉宇間卻又帶了幾絲傲氣,並非如今面對自己的這般……爛漫活潑?!不過許是人前有所顧忌秉持,私下便要自如一些也未可知。
東青鶴給對方找了個緣由,便大方的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結果那少宮主聽了卻睜大眼:「鶴?就是那腿長長,跟雞一樣的?你也是妖修?」
東青鶴莫名的搖頭:「我不是……」
明明昨日九凝宮的庭蕙宮主還拉著自己說了很久的話,這位少宮主就站在一邊,對方怎得像是完全不記得自己了?還有跟雞一樣是什麼形容?那個「也」字又是何意?是在拿他和那禿鷲作比?
仿佛感覺到東青鶴眸光閃爍,對方也意識到話問得不妥,便轉而道:「呃……我、我叫花……花……算了,你叫我丫頭姑娘什麼就好了。」
「那怎麼合適,您是少宮主,我便這般稱呼您吧。」東青鶴推測這姑娘怕是受了妖獸的驚嚇,神智有些混亂,不知稍後會否復原。
「啊呀,隨意吧……」少宮主特別大咧咧的揮了揮手。
未免打草驚蛇,二人尋了一處山洞棲身,不過東青鶴將雜草築起的簡陋床鋪讓給了對方,自己只打算在外守衛一夜,誰知待到半途卻又聽見那少宮主傳喚。
待東青鶴上前,那少宮主湊過來小聲說了句。
東青鶴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少宮主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猶豫了下才重複道:「東、東青鶴,我肚子好餓……」
「你……」
東青鶴想說你難道沒有辟穀嗎?然對上眼前人亮敞敞的大眼睛就把尷尬的話吞了下去。
「那……我去摘些野果來。」他說著要轉身,又被對方一把抓住的袖口。
「我……我想吃旁的。」少宮主低著頭。
東青鶴盯著她的頭頂,像是猜到了那人所想:「那我去獵些野味……」
「野味?什麼野味?!」誰知這個提議引得少宮主猛然揚起嗓門,「我、我不吃野雞野鴨野鳥!不吃不吃!」
東青鶴:「……」
東青鶴:「那少宮主想吃什麼?」
少宮主踟躕了須臾還沒得到對方明白,只得爽快道:「我想吃魚!」
……
盈盈篝火邊坐著一位元劍眉星目的男子和一位元冰肌玉骨的女子,只見那男子以往修長有力舞劍如風的手上此刻拿得卻是……一串烤魚,而那女子向來眼高於頂冷傲如霜的瞳仁中此刻映得滿滿的也是……一串烤魚。
那魚被豔紅的火焰舔噬的金黃酥脆,稍一翻身還會滋滋作響。
聞著不住往鼻尖跑的香氣,少宮主不顧矜持的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後問道:「東青鶴,我的魚好了沒有啊」
東青鶴感覺著一邊快比火芯子都要亮的視線,慢條斯理地又給魚翻了一個身才道:「再烤烤。」
誰知等不及的對方竟直接抄手將魚奪了過去,並放出厥詞道:「不用那麼講究,生的我都吃得下!」
東青鶴:「……」
眼見對方果然三兩口就將那小臂長的魚全吞下了肚,細緻的櫻桃小口邊還糊了一圈的油水,晶晶燦燦的,看得東青鶴連忙轉開目光將篝火熄滅。
吃飽喝足的少宮主特別豪放地砸了砸嘴巴,樂呵呵地去歇息了。
東青鶴便盡職盡責地護在洞外。然而夜半時分,他忽然聽見一陣又一陣的嗚咽和嚶嚀聲傳來,東青鶴本以為是林中的妖獸發出的,結果豎起耳朵又分辨了一下才意識到那動靜來自身後的洞中。
以為那少宮主又遭了什麼困境,東青鶴顧不得男女有別,匆匆入內,然進到洞中才發現,對方只是做噩夢而已。
修真者五感向來過人,道行越高洞察力便愈強,不過這位在九凝宮傳言中資質奇佳劍法非凡的少宮主卻睡得極熟,任由東青鶴在旁徘徊良久卻始終未醒,害得東青鶴怕她魘著了,只得隔一陣就進來看人,忙忙碌碌一夜,直到天亮才放心離去。
第二日東青鶴便履行諾言開始帶著對方去囚風林中討伐一干行惡膽的妖魔鬼怪了,前後共用了十多天,為禍這方多年的狼蟲虎豹便被他清掃了個乾淨。
東青鶴記得最後死在他手中的是一隻蜘蛛精,她已修煉六百餘年,相較初出茅廬的東青鶴道行自然頗深,東青鶴與她大戰三天三夜,打得天地變色鬥轉星移才將對方斬於劍下,而他自己也落得一身的傷。
不過好在他帶了不少補氣補元的靈丹妙藥,取了幾粒服下,又在原地運氣幾周天後,力竭的丹田又慢慢充盈了起來。
東青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位少宮主不見了蹤影,而先前自己幾經危難間也沒見她出手相救,莫不是遇上別的妖修了?
東青鶴顧不得再恢復,立時起身四處找尋,最後在那蜘蛛精的窩內找到了對方。慶倖的是,少宮主並未遇險,她負手亭亭而立,好端端得很,然而不妙的是,她的腳邊一片喋血。
東青鶴走近一看,不由變了面色,只見那地上躺了若干隻小蜘蛛,通體色澤同那蜘蛛精一般模樣,一看便是她的子女,而有兩隻已能幻化人型,卻也不過是五六歲的稚兒體態,如今卻全七竅流血,沒了氣息。
「你……是你做的?」東青鶴眼神微沉,「妖修傷人,便該除之,可這些稚童手無縛雞之力,並無錯處,少宮主又何必如此趕盡殺絕!」
少宮主猛然轉過頭來,一雙美目劃過戾色,不快道:「你怎知他們沒有錯處?我小時候可沒少吃它們的虧!」
這話說得東青鶴訝然不已:「少宮主小時候來過這裡?」
少宮主一怔,咳了咳分辯道:「是、是啊,我以前也來過這裡,就是被他們欺負的!他們打我,還拔我的羽……我的頭髮……我現下後腦勺上還有一大塊疤呢。」
東青鶴聽了十分狐疑,卻也添了幾分失望。
他搖著頭道:「罷了,既已除了惡妖,我現下就送少宮主回九凝宮。」
少宮主哪裡能聽不出對方這是要跟她分道揚鑣的想法,而且一臉十分後悔遇到自己的模樣,她立刻滿肚子不爽起來。
「等等等等……」她竟跳起來一把自後頭死死抱住了東青鶴,就怕他丟下自己。
東青鶴當下只覺一團柔軟貼上了後背,隨風而來的還有盈滿鼻息的馥鬱之氣,明明清清淡淡,卻又仿佛夾雜了幾分幽遠的甜膩,將心頭撩撥得輕輕一動。許是這份波瀾,加之東青鶴之前對她已起了些微防備,兩端一糅合,讓向來沉穩持重的東青鶴一時亂了方寸,只想讓對方離自己遠些,於是憑著直覺一揮長臂,那本就瞧著頗為纖弱的少宮主就被他震得飛了出去……
其實東青鶴知曉自己的力度,而那少宮主修為也不低,這樣一招下來,並不至於讓對方傷到哪裡,卻不想,東青鶴回頭連忙上前查看,卻見對方一臉青白,嘴角竟還帶出了血沫。
「少宮主……」東青鶴要去把她的脈,以便調息救治,卻被那人一把狠狠打開了手。
「你還說我下手狠毒!?你這人……真是虛偽!」少宮主氣得不輕。
東青鶴皺起眉,似想解釋,對方卻採取不聞不言不視的態度,捂住耳朵把頭埋起,甚至還將屁股對準了他。
東青鶴無奈之下只得半強硬的將人拖了起來,一掌抵住她的後背將真氣慢慢灌入,以氣脈確認對方五臟六腑都無恙後,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這少宮主雖然沒有傷到,但這內丹輕浮,竟隱約似含了一絲妖氣?
不過不待東青鶴細思,那少宮主又撲騰起來,跟只離了水的魚一樣不要東青鶴近身,邊鬧邊叫道:「你不是厭棄我麼,那便不用管我了,也不用將我假惺惺的送回去,把我留在此地便是!讓妖怪吃了吧!」
東青鶴無奈,只得問:「你不願回去,是想如何?」
少宮主驀地止了動作,睜著一雙水澄澄的大眼望過來:「我想……四處看看,我……我自小到大都未離過家呢。」
東青鶴不信:「你師父不是昨日才帶你出來麼?不然你怎麼會被劫?」
「啊?」少宮主一怔,「我是說,獨自離家,像你一樣!我、我不願回去被人管著,我跟著你才能長本事啊。」
見東青鶴不說話,少宮主收了一身傲氣,軟軟地低下了頭:「算了,我曉得你嫌我煩,嫌我累贅,嫌我醜……」
前兩句還有跡可循,後頭那是什麼意思?
「你這樣的青年才俊,若多了一個女子隨在身側,怕是會讓不少女修士傷心吧,唉,想想還真是礙事……」
眼瞧著對方越說越偏頗,東青鶴不得不開口道:「並非如此,你莫要隨意猜測。」
「那你敢說你心裡沒有旁的計較?沒有心虛?沒有胡思亂想?」少宮主邊說邊伸出青蔥般的指尖一下一下戳著眼前人堅實的胸膛,戳得東青鶴沒來由的心頭竟又混亂了兩下,不得不起身避開。
「青鶴行端坐正,沒有不可告人之念。」東青鶴鄭重道。
「哼。」這回輪到少宮主不信了。
東青鶴瞥了眼對方姣好如月般的側顏,歎了口氣:「若我應你,也可。」
話落,那少宮主便猛然轉過頭來,帶著一臉驚喜的笑容。
東青鶴道:「只是,你萬事都要聽我,不可……肆意胡鬧了。」
「好說好說。」花少宮主點頭如搗蒜,一下跳起來又要往東青鶴懷裡鑽,「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
東青鶴迅如閃電地撤到一邊,面目肅然地回視過去,回視得少宮主被迫連連發誓再不重犯。
就這麼一個口不對心,另一個不情不願的二人開始了結伴斬妖除魔的征程。
為勘驗少宮主的赤誠,東青鶴讓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被她屠戮的蜘蛛精子女好好安葬。
少宮主倒是爽快,除了坑刨到一半喊累之外,在東青鶴代勞後,她便乾脆地將那些屍首全丟到了那方土墳中,埋完還在上頭立了個無字碑。
東青鶴看著對方站在碑前的背影,竟無端覺得有些苦寂,然後就聽那人道:「與其作為一個妖修打小就被蔑視被憎厭,其實早早死了未必是多大的壞事兒,也許投了胎,下輩子就能當個人了呢?哪怕是個凡人也好……」
說罷,不管東青鶴緊擰的眉頭,花少宮主一拂袖,當先離了此地。
走得那叫一個瀟灑,若不是才翻上雲頭就不穩得要摔落,被後來居上的東青鶴一把托住,還真要把她那番話當做一個閱盡千帆的高人所言了。
越是親近,東青鶴覺得這位花少宮主的脾性越是難以捉摸,偶爾會像個初初入世的孩子一般,對世間萬物都充滿好奇,就像她自己所說的,第一回脫離九凝宮獨自遊歷,看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玩一玩嘗一嘗,純澈大膽。可待你真以為她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青澀少女時,她卻冷不丁會顯露其爆烈恣睢的一面,什麼都忍不得,讓東青鶴竟分不清她是假天真還是真殘忍。
這位花少宮主就像一個迷,遊走在東青鶴的欣悅與忍耐之間,每每要觸及他的底線時,她又會輕跳著跑開,露出一臉的懵懂和無辜,仿佛你的那些懷疑和猜度都是對她涉世未深的褻瀆。
奇妙,又讓人覺得危險。
卻又忍不住去探究,然後不知不覺沉淪……
那一日,二人在途徑小屏山時,少宮主又有了小心思,她瞧到山下依稀有游走的人影,在得知那裡就是人界後,她纏著東青鶴一定要去那兒看看瞧瞧,不然說什麼也不走。
她這撒嬌粘人不應不甘休的姿態,原以為一回兩回東青鶴便能泰然處之不為所動了,卻不想到如今反而越使越得心應手,自鬧上半個時辰都無果到現在不過兩三句東青鶴都撐不過去,也是讓我們青鶴修士暗裡十分懊惱,回頭卻無可奈何。
眼下的情景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經過了一番喬裝,東青鶴如願帶著人落到了那山腳下的村落中。
村中十分熱鬧,正擺著大魚大肉的流水席,一問之下,原來是村裡的員外兒子娶媳婦兒。那媳婦兒倒是個美嬌娘,聽說還是個千金小姐,引得別村的父老鄉親都來圍觀。
東青鶴本想著讓花少宮主看兩眼就走,誰知對方卻來了勁兒,不僅不走還要留下來喝喜酒。東青鶴攔不住她,結果她卻被旁人攔住了,是那員外身邊的小廝,說是非村內親眷不得入席。
這話說得東青鶴一眼就看見少宮主的臉鼓了起來,她脾氣不好,炸起來防不勝防,東青鶴以往就沒少為此費心,可是這兒到底比不得修真界,這些弱不禁風的凡人哪裡能經得起這位少宮主的紅顏一怒。
就在東青鶴的手已悄悄緊握成拳,防備著對方時,花少宮主卻反常地收了不快,不僅沒有生氣還笑了起來。
「我們雖不是新郎新娘的親眷,但我也是你們員外請來的。」
「哦?」小廝狐疑,上下打量女扮男裝的他,「你是戲班的人?你會唱戲?」
少宮主搖了搖頭:「我不會這個,但我會旁的。」
說著不等東青鶴相阻,她便嗖得一蹦就蹦上了村中搭起的簡陋木檯子。一把推開那吱吱呀呀拉得歡快的二胡嗩呐,奪過角落的一把琴就坐下了。
然後在所有人茫然的目光中,慢慢彈奏了起來。
那曲調由緩至快,由迅疾又趨於悠逸,忽揚忽抑,時而空靈,又時而婉約,明明是一把最為粗鄙陳舊的古琴,卻在那人的手中奏出了超脫塵世的鈞天之樂,連東青鶴都聽得呆住了,更何況台下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老百姓?
花少宮主此刻穿得一身男裝布衣,枯黃的色澤覆蓋了細白的皮膚,平凡的五官取代了精緻的面容,然而即便如此,在東青鶴看來,這些平凡樸素的掩飾卻根本遮不住那人眉目流轉間的狡黠伶俐,她的魂魄在透出皮囊熠熠生光,挑動著自己的思緒……
東青鶴在那一曲奏畢片刻才回過神來,就見少宮主推開面前的破琴,笑著走下臺,走到那半張著嘴巴的新郎官兒面前,調皮地拍了拍人家的腦袋。
「就用這首《雲魁曲》祝福你找到了一個美嬌娘吧,人家千里萬里自好地方嫁到這窮鄉僻壤,你便要好好待她,要不然……」
東青鶴在她眼中利光一閃,脅迫的話語即將出口的時候,起身把攪得別人親事雲裡霧裡的人給挾走了。
幾個縱躍到得小屏山上,東青鶴看向一臉得意的某人,問:「你怎會談這個曲子?」
其實以九凝宮少主這般的身份,自然打小熟讀各類書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不奇怪,她若回上一句「宮裡人教的」自然便可過關,可這位少宮主脫口而出的卻是:「我做夢夢到的。」
「夢中反反覆覆彈了多次,再傻也學會了。」
二人一道結伴遊歷也有月餘了,東青鶴自然知曉這位少宮主時不時便會夢靨,夜半露宿郊野時更能得見對方一臉淒苦滿頭大汗的模樣。東青鶴關心過幾回,卻每每都得到「有嗎」「無事」「沒什麼大不了」這般諱莫如深的回答。
他心內狐疑,但對方若不想言明,他也不會過分追問,沒想到這回她卻願意說了?
的確,花少宮主見東青鶴面露思忖,便索性直截了當道:「我總是做夢,我夢裡的東西可多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什麼都有,當然也有活的,也有死的。」
說到最後她竟笑了起來:「你猜那死的最多的是誰?」
東青鶴不語。
花少宮主輕輕拍了拍自個兒的胸口:「是我啊,我在夢裡那死法簡直是……怎麼說來著,千姿百態,對,就是千姿百態,投湖、中毒、車裂、縊斃、頭頂流膿腳底生瘡,哦,對了,還有墜崖,一墜竟還墜入了畜生道……你說說,慘不慘。」
口中向對方尋求認同自己的淒慘,可臉上嘴角都掛著興致盎然的笑容,仿佛這是一段多麼了不起多麼自得的經歷,讓東青鶴覺得十分……詭異,詭異又夾雜著心酸。
「夢……都是假的。」東青鶴說,似想安慰對方,也想抹去她臉上那甜中帶苦的神情。
花少宮主卻搖頭:「旁人許是假的,但我的……一定是真的。」
她緊緊盯著著面前的人,語氣悠遠:「東青鶴,你說……這會不會都是我的前世?我前世每一世都死相淒慘,於是心裡執念太重,輪回後都難以忘懷,一世一世全都湧入夢中,夜夜來尋,害我不得安睡。」
東青鶴被她深重的目光看得皺起眉來:「既然如此,不是該放下執念,重新開始麼?」
花少宮主仍是搖頭:「不,最該做的是尋出那夢中害我遭此罪孽的人,除之後快,便能後世無憂了……」
她語氣歡快欣然,與平日看到什麼好吃好玩纏著東青鶴一定要去時的態度一般無二,只除了那目光中的沉黯幽深如海,看得東青鶴一瞬窒悶,仿佛被無垠無底的海水繾綣圍困,然後慢慢溺斃……
忽然臉頰一涼,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花少宮主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伸出指尖輕輕摸過他的臉。
東青鶴理應避讓,然而向來行動敏捷的他卻腳下遲滯,一時竟難以動彈,直到耳邊閃過對方甜膩的一聲輕笑。
「莫要擺出這個可憐我的模樣……」少宮主緩緩放下手,改而撫平東青鶴前襟處微起的小小褶皺,「真尋到了那個害我幾世的人,我不會要剛正不阿的青鶴修士出手相助的,我自己來就好……」
說著彎起眼純稚一笑,笑得東青鶴那隔著衣裳被拂過的心口處都能感知到隱隱的熱度……
縱觀那段時日的相處,東青鶴回頭細思自己難道一直都沒有懷疑過這位出人意表性情飄忽的花少宮主並非是曾時有過幾面之緣,清冷靜雅的花見冬嗎?
其實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回。
好比對方那錯漏百出的言辭,時好時壞的功法,飄忽不定的氣脈,她甚至連矗立在贏母峰頂那碑石上所刻的「贏」字都識不得。
東青鶴怎會注意不到呢?又或許留心了,卻又不小心聽之任之了吧。
活了這麼些年,東青鶴從來自認俯仰天地無愧於心,唯有那一段時光,他的確存下了一點點的私心……
……
耳邊的《雲魁曲》和眼前的這張臉都與當年那人的交疊翻轉,然而最終一一定格在陌生的曲調和陌生的容顏之上,也拉回了東青鶴難得飄忽遠去的神思。
不一樣,到底不一樣。
聽著花見冬說起《雲魁曲》是對方彈於自己聽得,東青鶴搖了搖頭:「不,你不該記得。」
花見冬卻嫣然一笑:「我記得,不止如此,我還記得你帶我去了人界,看那紅鸞天喜之禮,一同祝禱那對新人鳳凰於飛百年好合。」
東青鶴對上眼前人眸中赫奕之光,若彩蝶蹁躚,滿滿的甜蜜,他卻淡然地別開了眼,問道:「你何時去了天仕樓?」
天仕樓乃是與青鶴門、祿山閣齊名的修真界大派,而與後兩者不同的是,天仕樓中最為出名的便是東青鶴曾時同常嘉賜提過的可觀前生測後世的奇妙法器,只不過並非人人能用,至少尋常修士是別想讓有「鐵公雞」之名的天仕樓樓主吳璋鬆口的,花見冬為此必是付出了非一般的代價。
見自己的所為輕易就被東青鶴猜了個正著,花見冬笑容一頓,只得承認道:「不錯,我的確去了天仕樓,自天相湖中看到了當年的一些事。」
一些事?那便是沒全看見?
東青鶴顰眉。
花見冬的臉色也有些不好:「吳璋說天相湖乃有緣人才可窺之……」
花見冬卻不信,她派人從九凝宮內取了整整一大箱至寶過去,等了一天,那鐵公雞才看上了一樣東西,還說是瞧在東青鶴和自己私交上網開一面的,結果只讓她窺伺了片刻聽了一曲雲魁就趕人,真真不拔一毛。
「雖然我含混遺忘了,但那到底是我自己的命途,為何我反倒不是有緣人了?」
聽著花見冬恨恨的怨懟,東青鶴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花宮主,我同你當年的確有過一段淵源,但那並非你含混遺忘,而是……」
「而是……那人根本不是我,」見東青鶴遲疑,花見冬聲調驀然冷下,咬牙介面道,「不,該說那魂魄根本不是我。」
東青鶴一怔。
「東門主,你真以為我不知道?」花見冬上前一步。
東青鶴卻搖了搖頭:「我明白你早就知道……」
「可我不說破,你便永遠不告訴我,」花見冬淒惻一笑,仍含些期望的問,「是否因為擔憂我清譽有損,你才隱瞞的?」
東青鶴一頓:「這只是其一。」一個男子附魂在女子體內日久,若被外人得知的確是莫大一件蒙辱之事,即便修真界比人界要開化許多,但依然免不得閒言碎語。
「可在修真界奪舍之仇才是不共戴天,那就是你怕我知曉後,不惜一切也要找那人雪恨!」花見冬眼中盈滿怒意,「他……到底是誰?」
東青鶴歎氣,直覺便是將自己這麼些年的認知告訴對方:「他……為救我,已經不在了。」
花見冬眯眼:「可你不信,你找不到他,但你又怕他有一天回來了,卻先一步被我尋到,所以這些年將一切都守口如瓶。」
東青鶴抬眼,縈繞日久的愧疚又爬上了心頭:「花宮主,是青鶴對不住你。」
花見冬卻不要聽他這些話:「可你沒有料到,他真的回來了吧?」
東青鶴眸光一動,終於直視過去。
花見冬撫了撫微亂的鬢髮,仿若什麼都未發生過一般坐回了那琴前。
「我明日便走,不過天羅地網乃九凝宮至寶,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而那三個弟子的命、奪舍占身之仇,辱沒之罪,我都會一一討回來的。東青鶴,我不信,你真能為了這麼一個妖孽,捨棄你千年光正,捨棄你青鶴門滿門信義,就為護住他一人?」
花見冬重重話落,指尖則輕輕撥過琴身,咣當一聲,那堅韌的琴弦便斷成了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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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回鬥轉,萬里無雲,今夜月色格外澄明,大地都被灑落一片淒白,不見清朗,之餘慘色。
一道黑影悄悄落至月部小院內,正摸索著要開門,忽覺異樣,反手摘下兩片樹葉向院中一角擲去,那葉片竟如刀刃般削斷了沿途枝芽,最後唰得切進了一人粗的樹幹中。
下一刻,枝葉撩動,一道青藍身影慢慢自那處走了出來。
花浮白了對方一眼,不爽道:「夤夜之際,東門主私入客家居所,是想如何?」
東青鶴看著那人修長的背影,問道:「這幾日你去哪裡了?」
花浮嗤笑一聲:「這兒又不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關你屁事。」
東青鶴目光如炬,看著對方開門入屋,忽然身形一個飄忽就到了那人背後,一把卡主了他推門的手。
花浮大怒,長鞭立時出袖,回頭就要反擊,眼看二人又要打起來,欺近的東青鶴卻發現花浮面色蒼白,連揮來的一掌都是軟綿綿的。
「你怎麼了?」東青鶴緊張的問。
「不用你管!」
花浮恨聲回道,可手腕掙扎了兩下後竟腳下一軟直接倒了下去,被東青鶴一把接在了懷裡。
抱住了人才發現對方渾身冰涼,手腳都在細細顫抖,冷汗已浸透衣背。
東青鶴一把將人攬起,踢開門放到了床榻之上,手急急覆上脈搏,一觸之下不禁訝然。
「你的修為呢?!」
東青鶴詫異,對方內丹空空,前幾日還充盈全身的氣脈此刻竟散了個乾淨,仿佛那日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一般,東青鶴原本以為花浮是因著自己的護體金光才傷到的,可眼下一看,絕非如此。
花浮卻倔強地撇過頭去,不看對方,一手還企圖將那捏著自己的兩指甩落,咬牙切齒道:「你走開!」
東青鶴哪裡會放手,不僅不放,還一下就解開了他外衫的袍帶,順著裡衣直接貼到了那人的小腹之上。
那溫熱的手心於眼下滿身寒冰樣的花浮來說無異於是塊炭爐,他被燙得狠狠抖了兩下,轉眼就對上東青鶴一雙深沉炳輝的雙眸。
「怎麼會這樣?還有哪兒不適?」
聽著這溫潤如水的嗓音,花浮豎了滿身的刺忽然之間就散了。他抿了抿嘴,竟有些委屈地嚶嚀了一句:「我冷……」
那語氣那目光,正是東青鶴記憶中那個愛撒嬌愛粘人的少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