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東青鶴醒了。
從九凝宮那事兒出了以後,東門主就臥床多日,今夜忽然就醒了,且還下了床。
青儀端著藥進來,身後跟著金雪裡,門內的東青鶴披衣站在窗前,背脊仍是挺拔如松,只這深秋的涼風入內拂過他的周身,來回擺蕩著的衣裳卻比從前空蕩了許多。
今夜沒有星星,天氣陰翳得很,東青鶴卻仍是抬著頭,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青儀的手抬得有些酸,但不敢開口催促,倒是一邊的金雪裡等了又等,終於忍不住道:「門主,這藥還是趁熱服下才好。」
東青鶴未動:「放著吧,我一會兒就喝。」
青儀正要放下,卻被金長老阻了,金雪裡胖胖的臉上沒了往日的溫和,一雙眼眸牢牢的盯視著遠處虛弱的人。
「門主,身子為重。」
東青鶴慢慢回過頭來,看向面帶焦急的金雪裡,一張臉果然蒼白。
金雪裡道:「門主眼下除了有內傷之外,丹田氣脈似乎也有損耗……」
青儀忙問:「這是為何?」內傷還可以說是東青鶴被氣出來的,丹田氣脈好好得怎麼會傷了?難道那天門主和常嘉賜動手了?可就算動手門主還有金光護體啊,以常嘉賜的修為怎麼能傷到他呢?
這當然也是金雪裡疑惑的,東青鶴氣脈不穩,修為不定,讓金雪裡想到上一次東青鶴單槍匹馬闖偃門救常嘉賜時的情景,那日他回來後就是如此了,金雪裡以為東門主是因那囚靈陣所害中了什麼咒符或劇毒才致這般,正傷腦筋的時候,沒想到隔日東青鶴自己好了,讓金長老十分驚訝,更讓他驚訝的不止是東青鶴近日的傷症又忽然去而複返了,還有他被傷及到的勁筋脈皆是受到過嚴重震盪,不是從外向裡,而是從裡向外,就像是體內過盛的氣息將整個內府骨血都拼命推擠壓制的結果,詭異難測得著實讓行醫多年的金長老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究竟為何我暫且還不得知,我也向雲蠶子師兄討教過,他也不知那囚靈陣中有何物會如此,不如門主再回憶回憶,當日入陣,是否有遇到什麼兇險之物落下禍根了?」
「不是那囚靈陣,」東青鶴頓了下,說,「應該是我渡劫之日就要到了。」
青儀聽了眼睛一亮,金雪裡卻面露狐疑。
「渡劫期?」他還沒見過這樣的渡劫期呢,只不過這飛升前的重要關卡傳言人人不同,若真是渡劫期,金雪裡倒真的缺了些閱歷,他只能道,「既如此,門主更該萬分小心,切莫多思煩憂,要多多修習靜養才是,不如待屬下再去尋一些良藥,也許可以助門主一臂之力,不然以門主現下的身子,別說真到了渡劫期,就是再經一回那修為異動,怕是都不……」
這話說得一邊的青儀大驚,東青鶴在他們眼裡向來頂天立地戰無不勝,世間幾乎沒有什麼能撼動這個男人,可如今門主不僅心被人牽制,就連身都遇到危難了嗎?青儀如遭雷擊,只覺天都要塌了,剛要再詢,東青鶴卻開口打斷了金雪裡。
「金長老多慮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為我操心。」
金雪裡還要再說,可一對上東青鶴一雙沉靜晦色的眉眼心內便猛地一跳。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門主對於自己的身子十分明瞭,他也早就知道……形勢並不容樂觀。
金長老張了張嘴,卻在東青鶴柔軟卻堅持的目光下退敗下來。
東青鶴再囑:「長老,對外也不要聲張。」
金雪裡明白這是因為青鶴門已布下了對付偃門的大計,過兩日便要行動,此時要傳出東青鶴修為有虧,定是要軍心大動。
可是金雪裡卻也擔心,就算不說,真到了那日,就以門主現下的情景真能全身而退嗎?他若有一分不穩,身後的青鶴門,或許整個修真界都要跟著天翻地覆……
金長老正躊躇著,東青鶴忽然轉身向外看去,半晌後,窗外由遠及近的飄來了幾道燦光,嗖嗖降在了院中。
為首的正是哲隆,慕容驕陽則行在了後頭,遠處還有幾個金部的弟子。
哲隆一落地竟然雙膝曲下,砰咚一聲就給東青鶴跪下了,巨大的身形在院中就像落下了一座大山。
一邊的青儀和金雪裡都嚇了一跳,心內忽然升起了不妙的感覺。
東青鶴的容色倒是看不出異常,他只是攏了攏身上薄薄的外衫,轉身打開屋門邁步走了出去。
東青鶴看向慕容驕陽,就見總是一臉孤傲淩人的少年此刻卻雙眉緊皺,一雙杏眼恍惚閃爍,在對上東青鶴的瞬間竟然縮了縮,像是慚愧一樣,暗暗轉開了頭。
東青鶴又看向哲隆,大漢的表情便更為直接了,雙眼大瞠,嘴角緊抿,面皮緊張得抽動著,隱忍的整張臉都紅如豬肝,甚至生出了一絲戾色,裡面夾著憤恨,也夾著自怨。
就當哲隆整個人都憋得開始顫抖的時候,東青鶴終於輕輕地問:「怎麼了?」
哲隆卻一下子啞口了。
東青鶴也不急,耐心的等著他。
片刻,哲隆扭曲著五官道:「門主……未窮長老他……他……被人害了!」
東青鶴一愣:「在哪裡?」
「就在……入夜山。」
「怎麼死的?」
哲隆咬牙:「同、同……伏灃長老一樣。」屍首分離,魂魄自眉心被拉離體外。
這話一出便等於鎖定了兇手,東青鶴眯起眼,良久未言。
不同於伏灃和蘼蕪,雖在門中各自為職,但未窮和青鶴門內的其他幾位長老都十分交好,和東青鶴也頗是投緣,相識近千年,大家早已情誼非常,形同兄弟,未窮這遭可謂慘死,對門內人的打擊十分巨大。
山巒般的大漢抑制著眼裡的淚水道:「屬下原本在入夜山南面梭巡,隱約聽見背面有八衛犬狂吠,於是匆匆趕了過去,可我到那裡時未窮長老……已、已經身故……是屬下去晚了。」
未窮好好的在門裡,怎麼會跑去那地方?他早已沒了修為,不會不明此去幾多兇險,除非是被他認為重要的人或事引誘誆騙所致……而在門內的人,多少也聽聞過未窮三番兩次為救某人不惜涉險,是誰最有可能對他下手早已不需贅言。
可是哲隆接下來卻並沒有對那罪魁禍首大肆撻伐的意思,他只是忽然住了嘴,深深的低下了頭。
「你將未窮帶回來了嗎?」東青鶴眸色一閃,問。
哲隆點了點頭。
「那還有一個呢?」東青鶴再問。
哲隆身形一怔,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是屬下去晚了。」
東青鶴也重複:「還有一個呢?」
哲隆沉默。
東青鶴靜靜地望著他。
直到有人道:「常嘉賜不見了!」
「常嘉賜……死了。」
那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只是前者是慕容驕陽說的,後者……卻是哲隆說的。
像是沒有料到會聽見這般的答案,身後還處於未窮噩耗中的金雪裡和青儀都呆了少頃,兩人心內不是在想怎麼回事,而是不約而同的去看東青鶴。
幸好東門主還是站得筆直的,只垂在袖外的指尖輕輕動了動。
金雪裡先一步開口道:「常嘉賜為人狡黠伶俐,他選了入夜山躲藏,必定早已備了退路,你們雖然人多,但有所疏忽讓他逃了,也是正常。」他故意忽略了哲隆的話,只對身後的慕容驕陽而說。
慕容驕陽收到金雪裡的視線,又去看東青鶴,只覺門主神情如常,但那張臉已經白得快要透明了。
慕容驕陽點頭:「不錯,只是他要想再有下一回絕沒有那麼容易了……
話落卻遲遲沒聽到東青鶴的回復。東門主只是眼睫微垂,看著面前的哲隆,眼裡的神情就像無邊的細沙,一層一層向哲隆覆蓋而來,像是要將他兜頭淹沒一般。
哲隆呼吸一窒,半晌才擠出了一絲聲音。
「門主,他死了……」
「哲隆!」金雪裡和慕容驕陽一道沉聲喝了起來。
大漢卻梗著脖子,雙拳緊握地說:「門主,常嘉賜……死了!是我親眼所見!」
「我遠遠看到他被羊山派眾圍堵,他想脫離,可是有一人……是羊山派的長老,他躲在林中悄悄對常嘉賜的背後放了箭,正中他的心脈,穿胸而過……然後……然後常嘉賜便落入了沼澤中……」
「我當時看到未窮的屍首就在一邊,便去先查探未窮長老,而當我發現不對再回頭時,常嘉賜已受傷被沼澤吞沒了……我連忙派了座下弟子下去找尋,可是入夜山的沼澤深不見底,尋常修士下去即便使了閉氣咒也不過幾刻便要上岸回氣,且一旦沉入太深便寸步難行,無法返回……金部的弟子去了好幾撥,卻都毫無收穫,未免傷亡,我只能讓人守在一邊,想著他雖心脈受損,但若真還有一口氣也許能回來,結果等了一晚,那沼澤處卻再無動靜……」
那下頭本就深,常嘉賜就算沒受傷都待不久,更何況如今這個地步,說他沒死,在常人看來實在有些自欺欺人了。
說到此,大漢俯下身給東青鶴重重磕起了頭。
「我心內憎恨常嘉賜謀害門中人,又迷惑門主,但這一遭,哲隆卻也的確辜負了門主的信任託付,是屬下失職,還請門主責罰……」
一下一下撞在石頭上的悶響在寂夜的片石居內顯得格外刺耳,一邊的慕容驕陽聽著忍不住上前一步。
「此事乃我佈置,哲隆處事不周,我自然也有錯……」
慕容驕陽還待再說,卻被東青鶴輕輕揮袖阻斷了,那袖擺掠過哲隆頭頂,大漢不斷下俯的動作就僵在了那裡,額頭的鮮血自眉心處不斷淌下,頗有些猙獰。
「不關你們的事,把未窮長老好好安葬……」
東青鶴幽幽地丟下這句話,沒再看眼前的那些人,只招來一片浮雲,慢慢地登了上去。
他的步態身形都不見多少異樣,負手而立在雲端,遠遠看去,依稀還是往日那個穩如泰山的東青鶴。
忽然東青鶴又問了一句:「殺他的那個人呢?」
哲隆一愣,得知前因後果的慕容驕陽介面道:「被烈蛇咬死了,那靈獸想是感應到主人遭難,便急急而來,一下就認准了那動手的人,還有幾個羊山派的弟子,只是……」還是晚了一步,「最後,許是蛇也想找人,就隨著他一道……也入了沼澤。」
這話說得慕容驕陽難得也有些澀言。
東青鶴聽罷,帶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一點一點乘雲向青鶴門外飛去。
去往何處,無人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