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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鶴》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澄江如練,綠水波瀾,這兒是一處碼頭,東青鶴站在岸邊看著江上大船,不知為何自己走著走著會來到這裡。

  就在他迷茫間,不遠處傳來一片呼喝粗罵聲,一行身著官差服的人推搡著碼頭上往來的搬運工人,口中叫嚷著要抓什麼通緝犯。

  東青鶴看向他們手中的圖紙,其上繪著一個亭秀清朗的少年,不是常嘉賜又是誰?

  官差說這圖上之人前幾日放火燒死了梁府幾十口人,乃欽命要犯,如今竄逃在外,誰敢窩藏抓住便斬立決。

  燒死了幾十口人……

  這話聽得東青鶴皺起眉來,正沉思間,遠處響起一聲極輕的低吟,碼頭上一片吵嚷,幾乎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動靜,只是裡頭卻不包含東青鶴。

  東門主不止耳力驚人,洞察力也非同一般,他立時便發現到船尾處有異動,腳下輕輕一提,人就飄到了那處。

  就見一個瘦弱的碼頭工人正驚訝地看著面前的貨箱,然後揮手想向那邊的官差呼喊,然而他才剛張開嘴,箱子裡頭忽然竄出一個人來,那人隱在一襲襤褸的黑袍中,身形極瘦,但是速度卻很快,他手裡拿著一卷麻繩,迅雷不及掩耳地套住了那碼頭工人的脖子!

  那工人其實有些年歲了,頭髮也半白了,被忽然扼住呼吸根本無法反抗,折騰了幾下後就軟倒了下去。

  在那黑衣人鬆開手的時候,東青鶴看清了對方的臉,明明已是有被玄天降魔陣的赤火燒成那樣的常嘉賜在前,可是在對上這個面目全非的「常嘉賜」時,東青鶴還是覺到了自己胸口處仿若被割裂般的滋味。

  這並不是真的,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可為何看著這個人受苦,他卻仍然心疼。

  東青鶴疑惑著,那邊的常嘉賜已經俐落地剝了船工的衣裳換上,然後將對方的屍體丟到自己方才所待的箱子裡,手法迅捷且臉上連半點猶豫自責都沒有。

  望著那被合上的貨箱,東青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逃過那麼多碼頭的眼線,常嘉賜成功上了船,這是一艘開往京城的貨船,他隱在船底的貨倉中昏昏沉沉了很久,再醒來時卻發現身前坐了一個人,四處那麼黑,這個人卻像是在發光。

  常嘉賜原本驚懼的眼,在分辨出他的模樣後竟綻出了一個眷戀的笑來,看得東青鶴心頭一酸。

  不知是這幻境太過真實,還是自己心中的情誼作祟,東青鶴越來越覺得眼前的少年和真實的常嘉賜是這樣的想像。

  東青鶴矮下身,湊近了對方,忍不住軟聲問了句:「怎麼會變成這樣?」

  常嘉賜睜著已有些渾濁的眼睛,向眼前人伸出手道:「還能為什麼?我們常府敗了,我的爹娘,我的姐姐都死了,我已經家破人亡……所以我想上京,只有上京才能見到你,我一定要見到你……」

  東青鶴看著他,眼裡帶了些晦澀的難過,而他這般的目光在眼下的常嘉賜看來似乎太具有穿透力了,將他裡裡外外審度個透徹,那些陰暗的,見不得人的想法和過去都被擺在了明處,被他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人知道了,足以使常嘉賜惱羞成怒。

  常嘉賜忽然收回手,陰鷙的說:「你這是什麼眼神?!你在責問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去,為了見到你!所以……別人都可以責問我,但是你沒資格,只有你……只有你沒資格!!!」

  常嘉賜的這幾聲暴喝竟然一下子震裂了本就不怎麼牢靠的船板,嘩啦啦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湧了進來。

  常嘉賜卻像是毫無所覺,仍是對著東青鶴高喊:「你厭棄我,我知道你厭棄我,我讓你失望了對不對?你是不是只想讓我做那個不識五穀不懂淒苦的二世祖?只會傻傻的在原地等你來救我,然後永遠都等不到?!但我告訴你連棠,我不會了,那個蠢貨常嘉賜已經死了!已經跟著常嘉熙跟著我爹娘一起被折磨死了!現在的常嘉賜,誰都不怕,誰都阻不了,誰也不能再欺辱我!誰厭棄我,我就殺誰,我就殺誰!誰都不可以,連你也不行!!」

  常嘉賜的尖叫越發淒厲,面容則被船內黑洞洞的水襯得更加扭曲猙獰,仿佛厲鬼。

  東青鶴在漫天的「殺」字中向常嘉賜伸出手去,可是觸手卻抓到了一片空,再回神看向四周,他卻又不在船上了,周圍沒有常嘉賜,也沒有海水,他回到了一條小巷中。

  這條小巷比他初來時的那條寬大,卻更黢黑。一片寂靜中,有一道沉重的呼吸在一起一伏著,鼻尖還飄過濃濃的血腥味。

  東青鶴順著那味道而去,最後頓在了巷子的盡頭,那裡倒著一個男子,一身的素袍已被殷紅浸染,渾身上下瞧著就像個血人。

  不一會兒巷口又出現了個黑影,那窸窣的腳步讓那本已昏沉而去的男子立時醒了過來,警惕的抓握著身邊的長劍似還想再戰,雖然他的手抖得根本都抬不起來了。

  不過幸好,來人不是敵方,在看清那個倒臥的男子後,來人著急的跑過去將他扶了起來,查看起他的傷勢。

  「棠兒,棠兒,你怎麼樣了?」

  連棠喘了幾口氣才囁嚅了一句:「楊尚書……」

  見連棠還有一口氣,被稱作楊尚書的人連忙扯起布條先給他止血,口中則帶了些無奈。

  「我派手下將追殺你的人引走了,唉,我讓你同右相的人多多周旋切莫妄動,你倒好,這樣直截了當的闖入人家的府內去取其結黨營私的罪證,不是正中敵人下懷麼?你何時變得這樣衝動!」

  連棠任由楊尚書包紮一句都未哼,只是眼內閃過幾絲焦急之色。

  「我……只想快些成事……」

  楊尚書歎氣:「我明白你心有惦念,可是這事兒真的急不來,右相如今已知曉你的身份,你以後怎得在京城立足?甚至還想高中?而左相……」

  「左相……也不信我。」連棠道。

  「不錯,雖然當年連將軍同左相也算八拜之交,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左相如今已身居高位,即便我再如何替你說話,他就算有心,輕易也不願冒險,更何況還是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

  楊尚書說著,對上連棠若有所思的臉,又道:「還是那句話,若要對付右相,為你連家伸冤,就需得取得左相的信任,讓他知道你與我們是一條心的,而眼前便有個最好的法子,只看你願不願意了。」

  「可是這樣對你們楊府太過不公……」

  連棠的遲疑被楊尚書打斷。

  「沒有什麼不公,這是我們全家欠連將軍的情,而且右相早已盯上了我,如果不快些扳倒他,早晚我們楊府也會遭殃,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女她其實……」

  連棠聽罷,面露躊躇:「讓、讓我想一想……」

  「好,你可以好好想,只是一定要快,早一日完事,你便也早一日能歸家,或是將你記掛的人接過來。」

  說著,楊尚書將男子架了起來。

  連棠忽然道:「我想……寫封信回去。」

  楊尚書卻不認同:「不可,若被右相察覺,只會連累他們。」

  「我只想知曉……他們好不好。」

  「我派人去查探過了,他們比你好,至少短期內性命無憂,可你要是想把人接來,那便說不好了……」

  望著朝巷口蹣跚而去的兩道背影,東青鶴聽著耳邊飄來最後的那句話,只覺心口更是沉了幾分。

  「連棠,你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

  眼瞧著秋暮望和未窮受那「墨鴉」的干擾越來越甚,頻頻受制於偃門的兩位長老無法反擊,雖然對於常嘉賜的話有所懷疑,但是沈苑休和魚邈沒工夫多想,只能隨著他的指點匆匆而去。

  魚邈一個人帶了兩位傷患飛到了片石居,一落地便奇怪地問:「嘉賜,我們到這裡幹什麼?」

  常嘉賜看著地上倒得兩個小廝,呼出一口氣道:「抓內奸啊。」

  「內、內奸在片石居?」

  魚邈話剛落,幾人已來到南院,此地的黑霧比起青鶴門他處反而沒有那麼濃深了,穿過一叢樹林,常嘉賜他們便在一處角落發現到了一個十分不起眼的符陣,不過丈寬,據沈苑休斷定,正是「墨鴉」的陣眼。

  然而不待他們靠近,那處就掠來了一個身影,牢牢的擋在了陣眼之前。

  相較於沈苑休和魚邈的震驚,看見對方的常嘉賜就顯得淡然多了,他的嘴角甚至揚起了一抹不屑的笑意,涼涼道:「果然是你……青琅。」

  以往溫煦和暖的臉此刻已被沉黑的冷厲雖替代,青琅看看常嘉賜,再看看沈苑休等人,陰測測的說:「你們為何要尋過來找死?」

  常嘉賜嗤笑以對,沈苑休則面沉如水,只有魚邈,一臉悲痛地問青琅:「那你、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呢,門主……對你那麼好……」

  青琅面色不變,只掃過一眼魚邈,視線就落到了沈苑休身上。

  「不是只有你們靈修會豢養人的。」

  魚邈不懂,常嘉賜道:「他的意思是,他是被魔修養大的。」

  然而腦袋一轉,又眯起了眼。

  「除了你,還有那姓宋的,你們都是偃門從小養大的走狗,能蟄伏這麼久才動手,看來那幽鴆早有置備啊。」

  沈苑休也沉下了臉:「如此說來,有內奸的怕是未必只有青鶴門。」

  「不錯,眼下那些門派應該也全被『墨鴉』所伏,而你們若要得個好死,便趁早束手就擒吧。」青琅說著,手裡慢慢化出了一柄長劍。

  「就憑你?」常嘉賜冷哼。

  青琅搖頭:「我的修為的確不高,但是對付現在的你們,足夠了。」

  說罷長劍一晃當先朝常嘉賜刺去!

  而原本已是軟趴趴的常嘉賜卻忽然原地躍起,一個晃身就避過了那一擊,並且一掌打在了青琅的腰腹處。

  青琅急退兩步,眼裡閃過驚駭:「你……」他沒有中毒?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傷得不重,若是以往的常嘉賜,自己怕是已經一命嗚呼了。

  「看來你在強撐。」

  「把你說的好話還給你,即便我強撐……對付你,也足夠了,」常嘉賜邊說,胸口邊急劇起伏,回頭瞪了一眼沈苑休和魚邈道,「你們去堵那破陣,他交給我。」

  魚邈還有似猶豫,沈苑休則迅速向陣眼走去,只是二人才行了兩步前方就又出現了一個人,相比於青琅,他的氣勢顯然要強很多。

  魚邈瞧得退了一步:「宋、宋師兄……」

  宋寄山模樣長得非常好,為人看著也正派,在門中日久都頗有建樹,理應不會遭人懷疑,可見到魚邈一張欲哭無淚的臉,宋寄山的眼裡便帶起怒火:「小魚,我讓替我保密,你卻告訴了別人,出賣了我。」

  「我、我……」小慫貨魚邈被宋寄山那威逼的氣勢所壓,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邊已同青琅戰在一起的常嘉賜竟然還能分心管顧那處,一聽這話自然大怒:「魚邈,你怕個屁,他也在強撐!」

  雖然嘴裡是罵魚邈,但是常嘉賜心裡也有些驚異,宋寄山已是努力故作尋常了,但是他的狀態卻還是瞞不過常嘉賜,對方顯然受了傷。他跑來質問魚邈,似乎覺得自己的身份是因此才暴露的?可之前常嘉賜早已洞悉出姓宋的是魔修的探子,但他盼著幽鴆死,卻也不會好心去管他們青鶴門的事兒,所以常嘉賜誰都沒多嘴,那宋寄山的身份在今天之前又如何被猜到的?怎麼受得傷?

  思來想去只有兩個人。

  ……東青鶴,或是慕容驕陽。

  金長老遇襲,魚邈得了個最大的嫌疑,東青鶴卻心知不會是他,他們只是想逼魚邈說出背後那個掩藏的人,而自己能猜到宋寄山,魚邈平日也就和這幾人交好……東青鶴和慕容驕陽就猜不到嗎?他們怕是早有打算,不動宋寄山只是想順藤摸瓜抓出他背後的人而已,卻不想被無泱真人這事兒給攪了個措手不及。

  那長腿雞果真對門裡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魚邈,愣著幹什麼!姓宋的身上被下了符咒,他已是強弩之末,你何必要怕!」

  隨著常嘉賜的叫喊,魚邈一個機靈,對上直直向自己走來的宋寄山,對方眼帶凶光,卻面皮清虛,魚邈不禁咽了口口水。

  左邊常嘉賜正同青琅打得你死我活,右邊沈苑休艱難地向陣勢移動,能對付宋師兄的只有自己了,只有自己了……

  想到這些年的忐忑、卑微和顧忌,眼前人卻一直在騙他,魚邈只覺一把火在胸口燒了起來。

  在宋寄山手裡的劍向自己劈來的時候,魚邈驀地大喝一聲,一邊哇哇哭著一邊抽出長劍也向對方刺去!

  而那頭的青琅見常嘉賜竟然還能抽空點撥魚邈,也是起了心火,他故意問:「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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