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常嘉賜回來的時候妘姒已經有些昏睡過去了,醒來就見床前坐著一個在發呆的男子,臉色莫名有些蒼白。
妘姒問:「在想什麼?」
常嘉賜似乎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回神時眼睛裡掠過一抹驚慌,不過下一刻他就斂了表情,揉了把臉道:「我、我……在看你肩膀的傷口,怎得還沒有痊癒。」
妘姒笑了下:「是麼,我身子以前就這樣,好得比較慢,其實吃什麼補藥對我來說都差不多。」
「怎麼會差不多!」常嘉賜沉聲,出口又覺自己有些激動了,連忙擠出笑來,「好的慢那就讓它慢慢養,總會好的,我們不急,不急……」
常嘉賜說著,又努力憶起前兩日金雪裡對他提過的一些稀世珍藥:「不行的話,還有杜衡、若木、冉遺魚魚肉……我們一個個試,我就不信這些好東西一個都無用,姐姐,你說對不對?」
對上常嘉賜一雙盈滿澄光的眼,妘姒心裡一慟,面上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對,我們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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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眼下已是八月炙夏,可修行之士很少再像凡人那般會受凍受熱,尤其是類似東青鶴這樣的高手,春夏更迭日月交替於他早已無甚區別,可是這幾日每到夜半他總覺邪火燒身,整個人如墜炭爐,燙得他難以靜心安眠,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今晚也是如此,那憋悶的燥氣由內而外籠罩東青鶴的周身,若只是肉體折磨也倒罷了,偏偏他覺得自己心緒也很紛亂,特別是他還能聞到與自己相貼的常嘉賜身上幽幽散出的草藥和一種沐浴過後的清新皂角的香氣,直激得東青鶴身心難安。
當發現自己體外又飄飄渺渺的浮現出了金光,還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幽亮時,東青鶴終於不得不起身。
每個修士飛升前都有不同的異狀,東青鶴不知這是否就是獨屬於自己的考驗,他只曉得眼下還不是任其恣意的時候,他得讓自己穩定下來才是。
寂夜內隱約傳來一聲歎息,在屋門一陣開合後半晌,床上本該睡著的另一個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常嘉賜擰眉細查片刻,感覺到東青鶴應該已經走遠,他這才下了床,跟著出屋。
只不過他似乎無意探尋東青鶴夜半暫離所為何事,常嘉賜提起一口氣,然後向著與對方截然相反的天際竄去。
今夜的月色並不怎麼好,照得曲折蜿蜒的九凝宮明明滅滅。宮內一處破落的院中,前來幫手的侍女早已昏沉睡去,獨留另個屋子內的人在床上被舊傷折騰的輾轉反側。
忽然窗欄開了一道,一個黑影翻了進來,待床上之人覺得不對勁時,她的脖子已被一隻冰涼的手給死死掐住了,她甚至連一句呻吟都未發出,人就被帶著消失在了原地。
九凝宮千里之外的某個深洞中,雙眉被一把扔在堅硬的碎石地上,砸得她頭暈目眩。可顧不上喊痛,雙眉只盯著站在面前的漆黑暗影,嚇得不住後退,嘴裡不停慘叫著不要殺她。
黑影微微側了側頭,讓洞外的月色映出了他隱約的輪廓,卻看得雙眉更是如遇羅刹。
「你、你……是你……」
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為遭了這個人的毒手,沒想到他竟然還不放過自己,為什麼,為什麼?
黑影見她已是目呲欲裂,便冷冷的說:「現在,我問什麼,你答什麼,答好了,我便留你一命,答不好……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喂它。」
邊說邊向雙眉抬了抬手,讓其看清自己袖間輕輕盤旋的黑紅烈蛇。
「我、我答……我答……」雙眉連連點頭,急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你們宮裡的妘姒長老……」念到這個名字時,黑影的聲音軟了一瞬,「當年如何到的九凝宮?」
雙眉眼下也沒心思多想這人到底意欲為何了,只抖抖索索道:「她、她是被……庭蕙老祖抱、抱回來的……」這是大家都知曉的事兒。
黑影的口氣不怎麼友善:「那個庭蕙老祖對她好嗎?」
雙眉卻道:「好、好得很……老祖……她是老祖最喜愛的弟子……」可是話落卻被人一腳蹬在了肩膀。
黑影氣怒:「你誆我?!」
雙眉腦袋撞到身後石壁上,摔了一個咕咚,她吃疼得哭訴起來:「我、我沒有……我說得是實話……」
「既然是最喜歡的弟子,這老祖為何會把九凝宮的宮主之位傳給另一個賤人?」黑影狠狠問。
雙眉道:「因、因為……老祖知道妘姒她活不久啊……」
這話仿佛說到了黑影的痛處,他當即就要抬腳收拾這胡說八道的東西,卻聽雙眉掙扎喊道。
「老祖、老祖已經對她仁至義盡了……甚至為了給妘姒續命連九凝宮最高深的心法都搭上了!」
黑影動作一頓:「什麼心法?什麼意思?」
妘姒在對方的示意下,小心的重新跪穩,說道起當年的來龍去脈來。
就像她所言,庭蕙老祖抱回了妘姒後便如親女兒一樣悉心撫養其長大,她雖然座下也有其他弟子,可是她對妘姒的確十分寵愛。而妘姒也不負庭蕙老祖所望,天資聰穎且勤奮好學,早早便在一干弟子中脫穎而出。當年誰來看都會覺得這下一屆的宮主之位必定就是妘姒的。
庭蕙老祖自己也是這般想的,她甚至已做好了飛升前便傳位的準備。然而悟性奇佳的妘姒卻在練到了元嬰期後修為便奇怪的停滯不前了,任庭蕙老祖怎般引導補氣竟然都無效用。但是庭蕙老祖卻不願放棄,那時的九凝宮在外可是能同祿山閣、天仕樓比肩的所在,因為宮內有一助力修行的絕頂心法,要是練好了,渾身筋脈骨血能跟被洗去重換了一遍一樣,愈發堅韌厚重,體內的修為自然也會翻個幾翻,而經由庭蕙老祖鑽研更改後更是了不得。
不過這心法只能由宮主來練,可老祖捨不得原本有大好前程的妘姒就這樣折在根基上,便破例違背祖訓將此法交予了自己最心愛的弟子。本以為妘姒能從中受惠就此脫胎換骨,卻不想妘姒起初的確是好了一陣,可她底氣虛虧,根本承受不了這樣高深的功法,被這麼一折騰,身子骨反而是徹底廢了,一度險些賠上性命,足足睡了三年才醒,而醒來就變成了如今這幅死樣子。
見愛徒已回天乏力,庭蕙老祖自然自責不已,她一覺妘姒可惜,又覺是自己把這功法編纂得太過霸道,要以後再遇到根基不穩的弟子,這東西只會害人更慘,於是悲怒之下,竟將這傳世功法一把火全燒了,連之後傳位的花見冬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
老祖飛升前,有吩咐弟子多多照拂妘姒,以她的輩分也不該在九凝宮吃虧,可怪就怪在老祖在位時對其太過疼惜,不止惹人妒忌外,九凝宮眾更是因為她失去了一套絕世功法,雖然只有宮主可練,可宮主若是道行匪淺,門派自然也能跟著雞犬升天,哪至於到如今老祖走後連一個能上得了檯面的人都沒有?尤其是宮主還中了混沌毒,那修為更是被耽誤了不少,待她回復元氣,九凝宮早已今非昔比。
「其實門內還留著上幾輩編纂的舊功法,老祖走後,其他師叔們也偷偷練過,就算達不到老祖的修為,至少也比當下要精進,卻不想那東西真真霸道,若無先輩在旁指教,這功法反而會至筋脈逆行骨血全斷,最後自找死路……」
聽著雙眉的話,黑衣人的面目變得一片淩厲,想也知道這前前後後的賬到頭來全被算到了妘姒的頭上,怪老祖偏心的,怪功法失傳的,怪門派落魄的,更有怪那麼多師叔搭上性命、怪自己時運不濟的……總之沒有妘姒,就沒有九凝宮今日的憋屈,所以妘姒的日子如何能過得好。
可是妘姒卻又是個念舊情的,老祖對她有恩,她自覺又對門派有愧,無論受盡怎般委屈她都堅守原地不願離開,只為還這一份情。
黑影越想臉色越差,又見雙眉那畏縮的模樣,憶起她也是那些可怖噁心的嘴臉之一,於是一袖子摔過去,將人打翻在地,袖中的蛇也纏到了她的脖子上。
雙眉被繞得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黑影卻冷眼旁觀,良久才道:「焦焦,別弄死了,我以後還有話問她。」
話落,那小蛇就從她脖子上躥了下來,而再看雙眉,一張臉青中帶黑,眼瞳泛灰,顯然中了毒。
「不、不要……」
她爬到黑影腳邊,艱難地求饒起來。
黑影卻看都不看她,返身向外走去。
「你便在此慢慢受著吧,待我想起還有什麼要問的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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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林子,天幕還是黑茫茫的一片,常嘉賜仰頭看了一會兒,沒有回青鶴門,而是招來浮雲四處飄蕩起來。
他飄過小屏山、飄過憑虛河、飄過半輪峰……最後再回神自己竟然身處在一條陌生的小街上,不是修真界的,而是人界的。
人界……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回過人界了,上一次來,還是為了混入青鶴門而做的戲,所以這樣的小街,再見更覺恍如隔世。
天際依稀有些泛白,街上的店鋪還未開張,但是路邊的小攤子已經搭了起來,常嘉賜這般的模樣,自然惹人注意,街上的幾個人全都在偷偷瞧他,而他卻在瞧街尾的一個點心攤。
擺攤的是一個八、九歲大的小孩兒和一個十七、八的少婦,兩人模樣十分相似,一看便知是什麼關係。
少婦挺著一個大肚子,正艱難的起著爐灶,少年見此連忙接過她手裡的扇子幫忙,少婦在旁笑著,溫柔地掏出手帕給他擦汗。
常嘉賜望著那二人,眼前忍不住浮現出了另一番朦朧的回憶。
那是常嘉熙嫁入梁府後自己第一回被應允去看她,那天是除夕,整個梁府都張燈結綵的,姐姐和自己卻被安排在後門一棵老楊樹下見面。呼呼的冷風刮著常嘉賜有些單薄的舊衣,常嘉熙看得心疼,要把身上的襖子脫下來,卻被弟弟阻了。
「我不用我不用,姐姐,我不冷……」常嘉賜眼內亮閃閃的,透著一股欣悅的熱乎勁兒,他將手裡的大包袱全交了過去,高興道,「姐姐,我備下了不少東西,這些補藥都是我搜羅來給你安胎的,而裡頭的小玩意兒是給我以後的小外甥的,你趕緊收下。」
常嘉熙趁著沒人,用袖口捂著弟弟凍得通紅的耳朵,心疼道:「好,好……其實我這兒什麼都有,你只要顧好你自己,姐姐就放心了。」
「我挺好的啊,我現在寫字賣畫可賺銀子了,比連棠還厲害呢。」
常嘉賜正要同姐姐好好說道說道自己這段時日的長進,那頭一個小廝趾高氣揚的走了過來。
「常夫人,劉先生到了,老爺夫人讓您不要誤了吉時。」
「什麼吉時?」常嘉賜奇怪。
小廝瞥了他一眼:「看卦的吉時。」
「看什麼卦?我姐姐為何要看卦?」常嘉賜又問。
小廝不耐道:「不是給常夫人看的,是給她肚子的小少爺看得。」
常嘉賜望向不言的姐姐,又看看那小廝:「你們怎知是小少爺?若是個小小姐呢?」
小廝未回,只不屑的笑了下,笑得常嘉賜明白了。
常府來這一手便是只想要男丁的意思,若是姐姐懷得是個女娃兒,要麼不用生,要麼生了也白生。
常嘉賜一下子氣得眼睛都紅了,他剛要發作,手卻被人握了一把,常嘉熙在一旁對他搖了搖頭。
常嘉賜胸口一悶,最後只能咬牙切齒道:「那我陪你們常夫人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