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最後由東青鶴提議將結界擴至鮮魚山以北愈兩百里的醉倚山處,以抵擋混沌侵襲。得到眾人附議後,這場商討才堪堪止歇。明日一早各派掌門便要各自布界,所以為表禮數今夜還是讓幾位小道士給大家安排了屋子暫住。
青鶴門一行都在南院,內裡十分寬敞,除了小廝外每人都單獨住了一屋。常嘉賜一進裡頭,都來不及多打量,奔著那空蕩的床鋪就癱了上去。在那三元殿聽了一整日的七嘴八舌,他早已頭暈眼花,四肢酸軟,尤其一雙胳膊,舉了幾個時辰的群山圖,細細的打著顫,挪一下都難受得慌。
嘴裡嘰裡咕嚕的把某人好一通咒駡,沒多時,常嘉賜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而其他屋內的人想必也累了,加之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不一會兒偌大一個南院都靜謐了下來。
更深夜漏,月涼如水,窗外幽風簌簌,窗內本已熟睡的人卻又忽然睜開了眼來。
常嘉賜眼珠骨碌轉了兩圈,細聽遠近動靜,無甚異響後,他慢慢下了床。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只是才走都院中,便忍不住頓住了腳步。
常嘉賜看著正中那個負手而立的青藍背影,臉色一下就沉了。
東青鶴頭也不回地問:「這麼晚了,要去哪兒?」
常嘉賜嘴角抽了抽,努力用平和地語調道:「茅房。」
修行者早已辟谷,自然沒了內急的煩惱,東青鶴聽罷無奈一笑:「祿山閣沒有這東西。」
「是、是麼。」常嘉賜左右環視,「那我自己隨意找個地方再說。」
說著便要離開,只是在擦過對方的時候,卻被一把拽住了手臂。
東青鶴道:「混沌即在近處,指不定何時便夜伏而擊,不得不防,我同你一道去。」
「啊?」常嘉賜一怔,「不必了吧,我就在屋後……」
東青鶴卻不放手,顯然打算堅持,逼得常嘉賜不得不咬牙道:「其實……我忽然覺得我也不是太急,不去就不去罷。」
說著就要返身回屋,然而走了兩步卻發現東青鶴仍然站在那裡,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常嘉賜皺起眉道:「師父夜半來我院中又有何事?不會來賞月吧?」
東青鶴輕輕一笑,又看了一會兒天際才回頭道:「我的院中種了了兩棵參天青松,看不了遠景,若夜半有甚異動也恐遲了才發現,還是你這兒好,一目了然。」
常嘉賜眯起眼:「這樣的話那這屋子便讓給師父,在屋裡躺床上都能瞧著外頭呢,徒兒同您換換。」
東青鶴面不改色:「不必麻煩,你去睡吧,我也不睏,在此吹吹風也好。」
三番兩次被他打攪好事,常嘉賜瞳仁裡緩緩燃起了兩把小火,微笑:「哪有徒兒睡覺,師父在外待著應敵的道理,若被其他門派看見也太不合規矩了,還是咱們換……」
「說得也是,」話說一半卻被東青鶴打斷,「既如此,我進屋就是,你也不用過去,眼下不比平日,夜半行走甚是危險。」
「什……」常嘉賜還沒回過神來竟然就被東青鶴重又拖回了屋子裡。
看著那人逕自點起燈,又整了整被自己翻做一團的床鋪,然後回頭對自己伸出了手。
「這床鋪很大,你睡裡頭吧。」東青鶴自若道。
睡裡頭……
睡什麼裡頭?!
睡你個大頭鬼!!
常嘉賜驚怒的話險要脫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忍下了,牽出一個不甚自然的微笑,常嘉賜沉聲道:「師徒二人一鋪,那比方才更不合規矩吧?」
誰知東青鶴卻沉穩以對:「無妨,多危之期,謹慎為上,沒有誰會置喙的。」
這話你剛怎麼不說?!
「還、還是算了,我……睡相不好,驚了師父就糟了,」常嘉賜才不會輕易著道,他一邊繼續分辯,一邊慢慢向門處退去,結果手還未搭上門扉,那頭東青鶴微微擺袖,忽然一股大力襲來,跟個旋轉的漩渦一般,將常嘉賜整個人都吹得雙腳離地,直接朝站在床邊的東門主飛了過去。
人一到近前,東青鶴就順勢張開手將他接了個滿懷,可懷裡的人在震驚過後立即不老實的掙動起來,卻被東青鶴三兩下就制住了手腳直接困在了胸前。
「別胡鬧了,不是剛才坐著都要累得睡著了麼?」東青鶴抱著他柔聲說。
他不說這個常嘉賜還打算晚些再同他計較,此刻新仇舊恨相疊更是氣得他雙眼通紅,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你……你……」
常嘉賜口難成言,隻眼內和掌心都驀地泛起了狠戾的紅光,一刹那便將少年憨厚樸實的臉龐染上了幾分妖異。
東青鶴見之,改而一手托著人,另一手緊緊地摸到了他腕間的脈門處,掐著冷冷道:「你要不想活了,你就現下催動那才回復一點點的內息和我打一場,我定然奉陪。」
東青鶴眼神沒了往日溫軟,添了幾分淩冽和深沉,像一盆冰水般澆熄了怒意上頭的常嘉賜,也讓他一下就散了才聚起的煞氣。
下一刻東青鶴微一抬手,常嘉賜就被他丟到了裡側的床鋪上,他在上頭滾了一圈,咚得撞在牆上後,不動了。
東青鶴和衣躺在了外頭,看了眼那面朝裡頭氣得肩膀還緊繃著的少年背影,伸手給他拉好了被褥,然後揮袖熄了燈。
屋內複又陷入一片黢黑,常嘉賜目不轉睛地瞪著虛空一點,感覺著身後明明還離了一臂距離,卻莫名威壓灼炙的某人,越想越氣,越氣越累,他本以為今夜定是無眠,誰曉得東青鶴說得沒錯,他的確大病未愈體力不支,腦內原本還想將某人來一遍千刀萬剮再睡的,可才剮到七八下,他就忍不住去見了周公。
外側的東青鶴聽著身邊人慢慢舒緩平靜的呼吸,忍不住轉頭望了過去。淡淡的月色自窗欄而入,以東青鶴的眼力足以將那人自上到下看個通透了,常嘉賜的肩膀微微躬起,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滿滿的防備姿態,然垂在枕間的青絲卻是細膩柔軟,和他的脾性半點不像。
東青鶴睃視一周,視線最後落在了那人左耳後的一點殷紅小痣上。
這就是那枚……化形時便會隱沒的紅纓玉嗎?
東青鶴好奇間,忍不住伸出指尖在常嘉賜的耳垂上輕輕撚了撚。
不知是他的小徒兒那處本就敏感,還是心有忌憚,東青鶴才一觸到,常嘉賜整個人便猛地一震,立馬偏過頭去。
不過人仍是沒醒,只是翻了個身,將左耳壓下,臉則面向了外側,一手還警惕地抵在了東青鶴的身前,眉頭也蹙了起來。
東青鶴失笑,他這姿勢倒變成腦袋枕在自己手上了,看著眼前那苦大仇深的睡顏,東青鶴就勢一攬,將常嘉賜拉到了懷裡。矮了一截的少年身型正巧能完全被他所環抱,下巴還能擱在他腦袋上,手足交纏,說不出的契合。
垂眼看向胸前那個不太安分於被這般牢牢困住並企圖小幅度掙脫卻無果的人,東青鶴滿意地又抱緊了幾分,一手輕撫著他的脊背,待那人的氣息重綿長起來後,東青鶴才跟著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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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蒼茫間一道黑影自月下掠過,落在了青鶴門水部的弟子院中。
窗欄被翻開一條,黑影側身閃入,仿若鬼魅般無聲無息地來到床前。一道冷光閃過,腰間兵器幽幽出鞘,鋒利的尖刃向榻上之人頸間此去!
此時原本昏沉之人像是感到了殺氣,猛地從夢中醒轉過來,還算敏捷地翻身躲避,只不過他已失了先機,那一下雖避開了要害,但肩膀處還是被黑影刺出了一道大口子。
床上人哀痛出聲,一邊狼狽逃竄一邊反手相擊。
黑影則步履迅疾,手法俐落,毫不給他拖延的機會,又是兩劍扎在了那人的背心處,將已跑到門邊的人打倒在地。
月色下只見對方一身血污,一張痛到扭曲的面容夾雜了驚懼與哀求,像是想讓黑影放他一馬。
黑影架到他喉口的劍於是猶豫了一瞬,不過很快,他又想到什麼般定下了搖擺的心,臉上閃過毅然之色,黑影握緊手中利劍,狠狠向那無力反抗之人刺去!
眼看著下一刻就能取他性命,忽然黑影腕間襲來劇痛,一股掌風從依稀的窗縫間灌了進來,直直打在黑影的胸口,將他震出幾步遠!
黑影大歎不妙,果然,待他再一轉首,屋內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人,依稀月下,可見其一身墨綠長袍,身形挺拔,不過淡淡站在那裡,周身寒冰樣的氣勢已如犀利鋒芒,向那黑影直直逼來。
黑影和他對上眼,暫態被其眸中冷色所駭,一時呆然難行。
不過好在他還曉得此刻不是害怕的時候,記掛著自己的目的,不得已間,他忍下胸口窒痛,一把將劍吸回掌心,返身就要跳窗遁走。
然而那後來之人道行極深,不過袖擺輕輕翻動,就又把黑影掃回了牆角。
而黑影卻不輕言放棄,又是一個奮起,這回不再閃避,而是直接同他戰到了一起。只可惜以他此刻的修為根本不是綠袍人的對手,兩人交手了幾個回合,綠袍人一掌打在了黑影的背心處,震得他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匍匐在地,良久都起不了身。
綠袍人望著那道虛弱身影,終於緩步上前,來到了他的身邊。
黑影慢慢抬起頭,一張臉已是蒼白若紙,他對上眼前人,低低地說了句:「原來你騙了我……你根本沒有……去孤山祭……」今日一大早,自己親眼瞧著他和東青鶴一道離得青鶴門,結果卻是一場圈套?
綠袍人垂眼看他,面無表情:「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耍花招的。」他找了他那麼久,自不會再讓他逃走。
黑影對上他眼中陰冷,心內劇痛,面上卻扯出一絲嗤笑:「可你……還是來晚了,伏灃已經死了。」
綠袍人側頭看了眼門邊那個被刺了兩劍還剩一口氣的人,緩緩抽出了自己的劍。
「他沒死,但如果他死了,你自是要償命。」
長劍鋒利的刃光映著月色刺得黑影睜不開眼,他盯視了片刻,忽然向後退了退,緊張地問:「你要殺我嗎?」
綠袍人不語。
黑影於是又追問了一遍:「你是不是要殺我了?暮望哥哥……」
許是這最後四個字喚起了綠袍人,也就是星部長老秋暮望的久違記憶,他眉頭微蹙,手中的劍頓在了那裡。
沈苑休見對方遲疑,捂著胸口重重咳了咳,又叫了一遍。
「暮望哥哥……我不想死,我不想……」他語氣淒苦哀慟,垂落的眼睫則將眼底的痛意遮得明明滅滅,看著只覺萬分可憐。
秋暮望對上這般神色,眉頭皺得更緊了,可眸中的冷意卻並未散去。就在沈苑休想要起身抓他的袖擺時,秋暮望長劍一轉,劍尖直直插入了沈苑休的肩側!
沈苑休雙目大瞠,同時他將將觸到秋暮望袖擺的手間也甩出一道定身符文,一下釘入了秋長老的腰側,將他直接定在了原地!
在秋暮望驚異深沉的注視中,沈苑休踉蹌著起身,仿似感覺不到痛意一般,反手拔出了肩膀上的長劍,殷紅的血立刻噴湧而出流滿了他的前襟。
他來不及管顧這些,在秋暮望冰冷的目光中,拿著他的劍跌跌撞撞地向門邊的伏灃走去。
那一日花浮將其中一紙生辰打落在北斗七星堪輿陣中對上的命格,就是前水部的長老——伏灃。
伏灃看到秋長老出現本以為自己已逃過一劫,卻不想那沈苑休竟使出這樣下三濫的手法,見他眼帶殺意的向自己而來,伏灃嚇得想跑,無奈傷勢太重,只得手腳並用地朝門邊爬去。
不過以他的速度又哪裡敵得過沈苑休。
沈苑休舉起秋暮望的劍,眼睛看著面前的人,話卻是對著身後道:「你看,我告訴過你了,你來晚了……」
說著,手起刀落,一下便削掉了身下人的腦袋。
秋暮望看著不遠處屍首分家的人,背脊一挺,整個人周身浮出了幽綠的光芒,眼內的冷色更重了,還夾雜了濃濃的怒意。
沈苑休知曉自己修為不濟,秋暮望不過一時大意,不需多久他就能衝破自己的定身符,沈苑休頂著背後兩道逼人的目光和其內滿溢的恨意,顫抖著拿出白色瓷瓶開始催動引魂的陣法。
可是剛才秋暮望刺他那一劍實在頗重,沈苑休只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湧,他忍著眼前昏花和喉頭的腥甜,拼著全身的修為硬是將伏灃的魂魄和內丹拉出了體外,然而那東西才入瓷瓶他就受不住的倒了下去。
而對面的秋暮望已破了沈苑休的禁制,有些僵硬地向他走來。
眼看著即將功虧一簣,最後關頭,沈苑休抬手狠狠咬破自己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了兩個幻化符,下一刻幾隻灰鴉便兀地出現,各自用爪子叼起瓷瓶後,嘩啦啦從視窗飛了出去!
同時,沈苑休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直接癱軟在了地上。
秋暮望瞥了眼窗外飛遠的灰鴉,又看著面前傷重的人,最後還是選擇向後者而去。
他蹲下身,掐著沈苑休的肩膀將他拽了起來,那指尖正卡在他皮肉翻卷的傷處,將才有些昏沉過去的人又硬生生逼醒了幾分。
聽著耳邊那難忍的嚶嚀,秋暮望冷冷的問;「這一劍痛嗎?」
沈苑休大口喘著氣,撕裂般的感覺讓他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他搖著頭,用唇形囁嚅著那兩句話。
「暮望哥哥……別殺我……別殺我……」
秋暮望不會再上他的當了,只說:「可比起你當年刺我的三劍,還差遠了。」
說罷,不顧對方撕心裂肺的痛呼,他一把將沈苑休扛在了肩上,然後向星部掠去。
夜半呼嘯的冷風吹涼了那一地熱血,也吹散了沈苑休極低的哀求。
「……別殺我……我還不能……不能死……暮望哥哥……我還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