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常嘉賜到辰部的時候口中還哼著輕跳地小曲兒,站在藏卷閣前卻見大門緊閉,門邊守著兩位淺衣弟子,見了他雖有禮招呼,但只說幾位師兄得慕容長老吩咐在裡頭有事相議,藏卷閣暫不接外客。
常嘉賜也沒在意,兜轉一圈最後在辰部苑廊處的一個角落裡尋到了正在鋤草的魚邈。
魚邈聽著身後腳步回頭,看見來人立馬笑成了一朵迎春花。
「嘉賜,你來看我啦!」
常嘉賜今兒個心情很好,對上魚邈一張花貓臉,撚了一片袖子往那髒兮兮的額頭擼了兩把,同情的問:「不會又被貶了吧,都幹上花匠的活計了。」
魚邈乖乖地任他把自己的臉越擦越糊,一雙眼睛反倒襯得亮晶晶的。
「沒呢,這兒的花草沒我們水部以前種得好,眼下藏卷閣裡有人,我不能做事兒,便來這兒照顧照顧這些東西。」
「你倒是閒不住,」常嘉賜哼哼,蹲在一旁看他忙碌,並沒有搭手的意思,口中則隨意問道,「藏卷閣裡有啥事兒啊?」
魚邈依舊自個兒勞作得高興:「審閱藏書和兵器,辰部的藏品太多了,弟子們七日便要去清點查驗一回的,看有無損壞丟失。」
常嘉賜撇嘴,這裡頭物件的確繁多,有些算不得稀世珍寶,但也不是尋常靈石法器就能易得的,想來這青鶴門其實還富可敵國。
魚邈見嘉賜沉思,以為他又在想門主說要送他的神兵,於是關心道:「嘉賜你莫急,門主許是正物色著呢,畢竟鍛造一把神兵可難了,取材、鑄型、開刃這些等等等等既不說了,便是之前批命、問卜、擇日都要好幾十天的。」
不知在琢磨什麼的常嘉賜驀地一愣:「你說什麼?」
「我說你莫要著急……」
「不,鍛造神兵還需批命問卜?」常嘉賜狐疑。
「是啊,」魚邈將手中的花小心翼翼地自土中鏟出移栽到另一個更厚實的坑中,敲敲打打,沒有注意到常嘉賜炙亮的視線,繼續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不過近日看了不少書,嘿嘿,我悄悄看的,明白了不少道理呢,若想那兵器的兵魂同人魂契合得好,辰部在鍛造前都會給要使兵器的弟子們批命的。」
「青鶴門內人人皆此?」
見魚邈重重點頭,常嘉賜眯起了眼。
「所以,辰部有所有弟子的生辰八字?長老的也有?在哪裡?」
魚邈埋好小花,仔細地拍了拍土:「就在藏卷閣中啊。」
抬頭見嘉賜笑得恣意,魚邈奇怪:「嘉賜,你今天怎麼這麼高興?」
常嘉賜微笑:「因為值得高興的事兒接二連三呐。」
********
從辰部出來,常嘉賜晃晃悠悠著回到片石居,比以往又晚了一些,太陽都快落山了。
一入院遠遠就看見一人站在庭階處,手中握著一把靈穀,悠悠緩緩地散給腳邊的白孔雀食。
嘉賜走近,東青鶴頭也沒回地問:「去哪兒了?」
常嘉賜挺了挺脊背:「去魚邈那兒了,我之前跟師父說過的。」
東青鶴側了側頭,似乎想起來了:「之前說要教你浮雲都忘了。」
常嘉賜嘿嘿一笑,蹦跳著走到他身邊:「不打緊的,我知師父日有萬機,我向旁人討教也成。」
東青鶴抬了抬下顎,常嘉賜立馬機靈地攤開了手。靈穀便自東青鶴的指縫間淅瀝瀝滑落,掉入了常嘉賜候著的掌心。
「你是我的徒兒,自然由我來教,不然我這師父豈非失職?」東青鶴看著他道。
常嘉賜欣悅地捧了兩手靈穀,幫著一道喂起了南歸:「不會啊,師父待我如再造父母,我怎敢這樣想。」
「是麼?」東青鶴笑得溫柔,「只是你總有一日會羽翼豐碩獨當一面的,就好像學了浮雲,便是為了能飛離青鶴門,看更遠的山川湖海。」
常嘉賜覺得師父這番感慨言帶深意,於是面目一轉,垂下眼來:「不會的,師父若不想我便不這樣。」
「不怎樣?」東青鶴盯著他的頭頂,好笑的問。
常嘉賜抬眼對上他,認真道:「不學修行,也不學浮雲了,我就待在門內,一直陪著師父。」
他這話說得輕緩,眼中閃爍的光暈卻滿是凝重的情真意切,仿佛東青鶴真是他此生最重的慰藉與倚仗,看得東青鶴一時都有些沉默,須臾才抬了抬手。
常嘉賜以為對方要揉他的頭髮,結果東門主竟輕輕捏了捏小徒弟的鼻子,無奈地罵了一句:「小騙子……」
常嘉賜心頭一跳,口中仍是分辯:「我說真的,師父……」
東青鶴卻未再聽,只一把抓過常嘉賜的手,輕輕拍落他掌心沾黏的靈穀,細長的指尖仔仔細細地在他手上寫了幾個字。
「這是浮雲的八字口訣,你回去琢磨琢磨吧。」東青鶴收回手道。
常嘉賜低頭,就見自己的掌中浮出了幾個金字,筆走游龍鐵畫銀鉤。他剛要細問,門外走進了一個威武大漢。
「門主,屬下有事要稟。」哲隆風風火火的道。
東青鶴點點頭,讓嘉賜回去練口訣了,自己則同哲隆一道向書房而去。
「門主,徐風派的和雍掌門同他的師弟昨日被人害了……」哲隆邊走邊道。
東青鶴皺眉:「怎麼回事?」
「就在徐風派中,那二人渾身修為被吸盡,似是魔修所為。」
東青鶴顯然想到了青溪,問道:「徐風派的人如何說?」
「他們覺得是……是……」
哲隆猶豫,但東青鶴怎會不明白,代之開口:「他們覺得是沈苑休做的。」
「不錯,沈苑休本就同那和雍有些舊怨,加之檮杌之事徐風派擺了那麼大的陣仗,又是找人證,又是來告狀,卻依舊指認沈苑休未果,自然更添新仇,」而且和雍還用縛妖鏈把沈苑休綁得去了大半條命,如今沈苑休離開重去徐風派要他們償命再合理不過。
東青鶴站在書案前擰眉思忖,半晌看向了窗外。
「暮望,你說呢?」
下一刻,一道綠光自窗邊閃過,秋暮望站在了東青鶴的面前。
他的神色依然是冷峻的,一雙眉眼在被沈苑休重傷痊癒後便沒再浮現過任何暖意。
此刻聽著東青鶴的問話,秋暮望頓了一下才道:「不是他。」
東青鶴挑了挑眉:「何故這般說?你去過徐風派了?」
秋暮望未應,但已是默認了,他只道:「那和雍和其師弟雖同青溪死狀近似,卻也不一樣。」
「怎麼說?」
「徐風派二人屍首分離,用的卻不是劍,想似被人生生絞斷脖頸,拽離軀幹。」
秋暮望言罷,哲隆就道:「什麼人手法如此殘忍?!」
「不止這般,他們二人丹田虛空,內丹被人開膛破肚探入腹內硬生生取走,眉心處……也有裂口。」
「這……」哲隆有點搞不明白了,疑惑地看向東青鶴,「又要內丹又要魂魄?會否是之前傳言殺害多位道行高深的魔道中人所為。」便是那個吸盡修行者修為,胸口留下三道圓弧形傷痕卻捉不到兇手的凶案,當時慕容驕陽還曾為此去過法器大會探查,結果一無所獲,反倒帶回了天羅地網。
東青鶴的眉宇蹙得更深了,直覺告訴他,此事與那凶案干係不大,可殺徐風派二人的手法和青溪也不同,若非同一人所為,那又是誰做的?若是同一人所為,他又意欲為何?難道真是與那檮杌凶獸之事有關?!
東青鶴越想越心沉,仿佛一副巨大的七巧板,一塊一塊曝露展現,待人去拼湊完全……
「哲隆,你且代我去徐風派向那二人告慰一下吧。」
「是,門主。」
********
辰部栽下的九色山茶可非一般的琪花瑤草,它色豔瓣多花萼極厚,盛放時香飄百里美不勝收,然而種起來卻也繁複,土壤、氣候、水源缺一不可,且在頭三日一天要澆九次水,早中晚各三次,多不得少不得,細細勻灑,輕重緩急皆要拿捏得當,十分麻煩。也就魚邈有這麼好的耐心,願意為了這東西費上百多功夫。
而既然種了,他便想種好,為此幾乎一時三顧,一有閒暇便拿著小水壺蹲在這些枝椏前,就差搬個床鋪睡在這兒了。
今夜也是如此,酉時的水澆少了,魚邈打算等戌時再來澆一次,結果等著等著就不小心在石階旁睡著了。
睡到夜半只覺周圍紅光躍動,一陣陣的辛辣之氣掠過鼻尖。
魚邈混沌地睜開眼,暫態就被眼前的景致嚇到了,他呆愣片刻,害怕地叫了起來。
「走、走水了……藏卷……閣……走水啦!!!」
被他這麼一喚,遠處屋內的幾個值夜弟子也醒轉了過來,不一會兒,口口相傳,動靜便大了起來,抄傢伙的抄傢伙,救火的救火,藏卷閣外一片忙碌。
而那頭的魚邈則記掛起閣內的不少物事來,他日日在此打掃,自然知道裡頭有多少寶貝,其中有不少還是慕容長老的心尖之物。
今夜風大,眼看著那火舌層層疊疊向內彌漫,魚邈心頭一動,傻愣愣的往裡頭沖了進去。
我就搶一些出來就好,我不搶多,能保住一樣是一樣,慕容長老大概會少傷心一些的。
魚邈這般安慰著自己,用袖子捂住口鼻竄進了濃重的黑煙之中。
那頭青儀清越來報時,東青鶴已是覺出不對,遙遙望去只見辰部一片火光沖天,他顧不得浮雲,口中撚了個瞬移的訣法,就帶著片石居一干人到了那裡。
慕容驕陽也來了,雖然臉色十分難看,但還算沉著地指揮著弟子四處撲火。
常嘉賜就跟在東青鶴身後,默默看著不遠處彌漫著滾滾黑煙的偌大殿宇,少頃,才卷起袖子要跟著周圍人一道幫忙。
抱起水桶前嘉賜多嘴地問了一句:「魚邈呢?」
路過的弟子紛紛搖頭,有個還算長了心眼,道:「他喚我們來救火後就沒見人了。」
就那呆子的脾氣,喚了人來自己卻不見了?嘉賜不信。
他看看面前的熏天火勢,又看看懷裡抱著的水桶,水面浮動,映得嘉賜的面容也跟著有些掙扎似的扭曲。
半晌,常嘉賜腳步一轉往東青鶴那兒走去。
「師父……」
東青鶴回頭,對上常嘉賜一張焦急的臉。
「魚邈不見了。」
「可是在附近打水?」東青鶴問。
常嘉賜搖頭:「我找過了,是他喚人來救得火,但是辰部弟子一轉眼他便跑沒了。」
一旁原本滿腹心神都在藏卷閣中的慕容驕陽聽得也轉過了頭。
常嘉賜繼續道:「這些東西可是他日日在看顧,見此被付之一炬,他定捨不得。」
「東西是我的,關這小奴才何事?他若真那麼幹,便是愚蠢之極!」慕容驕陽忽然冷冷打斷。
常嘉賜轉而看他:「魚邈想不了那麼多,他覺得什麼最重要便去幹什麼。」
說罷見慕容長老漂亮的眉峰狠狠蹙起,卻無動作,常嘉賜一甩手就要把水往自己頭上澆,卻被東青鶴阻了。
「我去。」
東青鶴剛要邁步,一旁慕容長老似是罵了句什麼,繼而又長袖一揮,周身便乍起了一團赤色炫光,將他牢牢包覆住了,他搶在門主之前先一步進了燒成一團的藏卷閣。
一炷香後仍不見人出來,嘩啦啦一陣地動山搖,藏劍閣的半個偏殿卻被燒塌了。
常嘉賜對著一片殘垣和焦土,神色有些深重。
此時,一邊的東青鶴忽然望向天際,低喃了一句:「層雲積疊,是時候了。」說著長臂一揮,拂光劍出。
「師父?」常嘉賜見東青鶴霎時淩空而起,不明所以。
東青鶴則執起三張符紙夾於指尖,隨著他口中念念有詞,天邊團團黢黑翻滾,然後漸漸向此地湧來。
常嘉賜目瞪口呆的看著腦袋上的雲層越聚越多,將被火紅照亮的天空都覆蓋住了,此時,拂光劍亮起幽色,東青鶴抬手將劍尖遙指天際,帶起一片轟隆之聲,一刹那間青鶴門上空電閃雷鳴起來。
連續幾道驚雷乍起後,稀裡嘩啦地雨幕從天而降,那雨勢自小到大,同藏劍閣的明火呈對沖之勢,不過半盞茶過後,就將那熊熊火光徹底澆熄了。
於此同時,隨著辰部弟子們響起的歡呼之聲,一道人影從殘破不全的閣內緩緩而出。他步履倒是沉穩依然,只一身潔白長袍已然濁黑,肩上扛著一個沒了知覺的少年,來到近前一把丟在了地上。
「沒見過如此愚笨之人!」慕容嬌陽氣得破口大駡,清麗的面容擦了兩道黑灰,齊整的髮絲也散亂在一旁,顯出從未有過的狼狽。
被他砸在地上的魚邈更是黑得跟塊煤炭一樣,不過好在他抽了抽後,彷徨地張開了眼睛,看那目光清亮,該是傷得不重。
對上恨恨瞪視過來的一對美目,魚邈肩膀一縮,鬆開了懷抱著肚子的手,然後探進去在衣服裡掏啊掏啊掏了良久,掏出一個東西,抖抖索索地給慕容驕陽遞去了。
慕容驕陽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兩本手稿。
「我、我給藏在肚子裡了,所以……沒有燒到……」魚邈有氣無力間還努力咧出了一個得意的笑。
看得慕容驕陽更是火起:「白癡!」
藏劍閣的火滅了,人也救了出來,東青鶴不由鬆了口氣,回頭就見自家的小徒兒還呆呆的望著自己。
常嘉賜一對上他目光,立時回神,乾乾一笑,眼內的驚異有些藏不住道:「師、師父……方才那陣勢……太厲害了。」
東青鶴只淡淡一笑,招手讓青儀他們去請金長老來救治受傷的弟子,然後回頭對常嘉賜道:「一個祈雨陣而已,今晚大家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後幾日還有的忙。」說罷自己倒是跟著慕容驕陽他們一道去了。
常嘉賜看著他挺拔修長的背影,卻微微握緊了拳頭。
方才他師父那一手祈雨的陣勢,常嘉賜覺得,修真界怕是獨此一人了。因為只有神仙才能『呼風喚雨』,那可是連凡人都曉得的道理,而來到修真界後,常嘉賜更是明白這其內的不易,這不是東青鶴的修為已臻化境的表示,那便是他的飛升之日……即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