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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鶴》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接下來的很多日,常嘉賜都是昏睡的,迷迷糊糊間只記得姐姐一直在床邊照顧自己,給她擦汗給他喂藥,然後一遍一遍重複她對爹娘承諾的話。

  她會照顧他,不讓弟弟再受半點苦楚……

  常嘉賜再醒來時,屋內只有他一人,他剛要喚姐姐卻忽然聽見外頭有低低地說話聲,不太真切,只依稀能分辨得出那是姐姐和連棠。

  「……既然如此,你過兩日便上路吧……」姐姐說。

  「那嘉賜他……」連棠猶豫。

  「我會照顧的……你不用管我們……你自己要小心一點……」

  沒一會兒外頭沒了動靜,門簾被掀開,連棠走了進來。他臉色還是蒼白的,一看就沒有痊癒,倒是那雙眼睛比以往更亮了,臉龐堅毅,仿似一夜之間就化去了少年模樣,變成了一個肩負重擔的男人。

  連棠見到床上的常嘉賜醒了,驚喜了靠了過去。

  「還難受嗎?」

  常嘉賜搖頭:「姐姐呢?」

  「在外頭,她……有些事兒要忙。」

  常嘉賜知道姐姐在忙什麼,眼神漸暗。

  連棠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說什麼,卻聽常嘉賜狠狠罵道:「你為什麼那麼傻?被人一誆就上當了!」

  連棠低下頭:「老爺夫人說有事兒尋我,我不知道那茶裡有迷藥,對不住,都是我的錯……」

  嘉賜想到之前的一切頓覺又怒又悲,整個人難過得忍不住打起了擺子,被連棠發現,一把抱在了懷裡。

  常嘉賜隱忍得一張臉通紅,忍不住哇得哭了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哭得肝腸寸斷。

  「我要那個人死,我要他死!!害死爹娘害得我們至此的人都要死……我也要死,算命的沒有說錯,我就是個喪門星……所以我也該死……」

  「嘉賜,你怪我就好,不要恨自己,怪我……」連棠被他哭得心口都絞在了一塊兒,除了道歉卻又不知如何開解,只能一遍遍地撫著他的脊背,用未好透的身子驅散對方的陰冷。

  「連棠,」常嘉賜忽然抬起頭來,大聲叫著他,「我們走吧,我們尋一處好山好水的地界,不用多少榮華,不用多少金銀,帶著姐姐一道,離開這兒,我不怕吃苦,不怕窮困,我只是不能讓姐姐為了我們受這樣的罪,她那麼那麼好,她應該嫁給頂天立地真心愛她的好兒郎,而不是一個連名分都捨不了的二世祖,他配不上她!」

  常嘉賜淚盈於睫,滿眼的懇切和期盼,將全副希望都託付在了眼前人身上,他覺得連棠一定會答應的,他沒有緣由不答應,連棠對他這般的好,他說過會一直陪著自己,他當時便寧願放棄功名放棄前路,寧願在他們常府為奴一生也願意陪著自己,現下怎麼可能會捨棄他和姐姐呢,在他們最需要依靠的時候。

  可是,常嘉賜的殷殷以待對上的卻是連棠一瞬遊移的目光,對方眉間蹙起,片刻垂下了眼。

  常嘉賜笑容僵硬,輕輕推了推他的臂膀:「你說話呀……」

  連棠不語,只抿緊了唇。

  「連棠……你是不是不甘心就這麼離開?」常嘉賜為他尋到了藉口,連連點頭,「無妨的,無妨的,我也不甘心,我們本就不該放過他們,不過不要緊,我們暫且先找到一處安全的棲身之所,旁的日後再議,總之,我們不能留在這裡,我們離開好不好,帶著姐姐走……好不好?!」

  連棠踟躕須臾,輕輕道:「嘉賜,梁知縣在此為霸多年,以我們此刻的狀態,根本連常府都出不去……」

  常嘉賜一怔,冷下臉來:「你不敢?你怕了?!」

  連棠搖頭:「我不怕,為了你和你姐姐,做什麼我都不怕。」

  「那你便帶我們走!」常嘉賜大吼,「姐姐等不得!再過兩天,再過兩天她就要過門了!」

  喊到一半卻見連棠仍是一張肅穆的臉,常嘉賜似有所感:「……其實,你想自己走?!」

  連棠重重歎了口氣,剛要開口,忽然「啪」得一聲,他的臉被一巴掌狠狠抽到了一旁。連棠呆愕,轉頭對上的就是常嘉賜一對血紅雙目和憤怒到五官都扭曲了的臉。

  「少爺……」

  連棠握住他不住顫抖的手,卻被對方用力甩開,連棠無奈。

  「少爺,我必須要上京……」

  常嘉賜牙關緊咬,他們二人自小一同長大,連棠是什麼樣的人,他怎會不知,常嘉賜書讀得少,可頭腦伶俐,有些道理想想還是能想透的,一定有些什麼事兒一定要連棠去辦,可是卻又危險,連棠不能帶著他。

  然而偏偏就是這樣讓常嘉賜更恨,恨自己的百無一用恨自己的無力回天。

  「梁知縣的兄長是京城裡的大官,如果你想一路平安,我姐姐便脫不了身了。」常嘉賜直直地看著他,「你覺得你要做的事,值得如此嗎?」

  連棠回視過去,深重的雙眸顯出了一絲搖擺。

  然而,等了良久常嘉賜都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他已經知道連棠的意思了。

  「好,你走罷……」常嘉賜舒出一口濁氣,輕輕拂開他的手,脫力地倒回了床榻上,「去京城好好考,我們常家……還等你拿個狀元回來呢。」

  最後一句說著,他竟還露出了笑容,笑得淒切又自諷。

  連棠看著床上那道瘦削虛弱的身影,沉思半晌探手拉過被褥小心翼翼地蓋回了他的身上。

  常嘉賜呆視前方,直到床邊的人走遠,他都未有看上一眼……

  ……

  原以為還有機會再同嘉熙見上一面,姐弟倆能說說話,誰曾想當夜那梁府就派了人來接她走了。沒有聘禮,沒有八抬大轎,只有兩個丫頭和一小箱銀錢,連梁公子都沒有到,而是讓管家來迎。

  丫頭是伺候嘉熙的,銀錢是給嘉賜的。

  常嘉賜氣得一把將那東西打落,白花花的寶貝散了一地,他卻看都不看直沖著姐姐而去,不過才兩三步就被梁府的家丁攔在了半道上,就跟前兩日攔那行騙的臭道士一樣,不留情面。

  「……你們不能這般對她!不嫁,我姐姐不嫁!」

  常嘉賜踢打掙動卻又被死死壓下。

  那梁府的管家居高臨下地看他:「嫁與不嫁可由不得你說了算,梁府出了人力,替你爹娘好好安葬,又保你現下康健日後無憂,自不是來做賠本買賣的。」

  「我們常府三代興旺,我姐姐是千金小姐,不是一頂破轎子就能抬進門做妾的路柳牆花!」

  常嘉賜的淒厲以對卻換來梁府管家的一聲嗤笑。

  「三代興旺?千金小姐?那你看看你們此刻還剩什麼?也只有我們少爺不嫌棄仍願意收人了,『常小公子』,你可好好醒醒吧,別真糊塗得跟你爹娘似的,引狼入室,敵友不分。」

  趁著常嘉賜怔楞,管家給留下了一個小廝伺候這位常府的新小舅子,然後吩咐其他人起轎。

  常嘉賜望著遠去的一干人,不甘休地起身便追,可他本就大病初愈,寒夜中又不管只著了兩件薄衫,跑到半路便已搖擺不支。

  此時前方轎輦終於落地,顧不得那管家一臉不滿,常嘉熙自轎中跑出將弟弟扶起,不同於常嘉賜眼睛腫如核桃聲音嘶啞,常嘉熙神情堅韌,只雙目有些淚光。

  她咬牙對著向自己哭訴挽留的弟弟一字一句道:「嘉賜!事已至此,早就沒有回頭路,你若真心疼姐姐,你便要爭氣,要好好活著好不好?!別讓我對爹娘失信。」

  常嘉賜淚眼模糊的看著面前最重要的人,抽噎良久終於用力的點了點頭。

  「我一定爭氣!姐姐,我好好活著,你也好好的……」

  我們都要好好的……

  望著那遙遙遠去的小轎,常嘉賜的心裡反反覆覆地呢喃著這一句話,然後慢慢爬起了身。

  他沒有回府,而是搖搖晃晃地順著大街向前走去,走啊走啊,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又手腳並用地攀了半天,好不容易站上了那半高不高的陡坡上,一動不動地眺望起遠方。常嘉賜等到星辰滿幕,等到月上中天,那長長的小道盡頭終於馳來了一匹快馬,一人伏於馬背,一身白衣在風中飄飄烈烈。

  常嘉賜未出聲,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道身影自眼前而過,他等了幾個時辰,卻不過只能看那人匆匆一眼。但常嘉賜沒有後悔,他只想將這一切都牢牢地記在心裡,萬一累月長年難以相見,至少自己除了那點滴回憶,還多了這一道背影聊以慰藉。

  眼瞧著那白影即將遠去,馬上之人卻仿似察覺到什麼一般忽然急拽韁繩,馬匹一聲長嘶,緩下了速度。

  常嘉賜只見對方轉過頭來,一眼便望向了自己隱沒的草叢間,下一刻,一道清越的男聲用力吼道。

  「——我會回來的——你等我——嘉賜!!」

  連棠那一喚用了十成十的力,字字句句若利劍一般向此地劈來,可惜山坳回風喧囂,那話語行到半途卻就被漫天漫地的大風吹得嘩嘩飄散了,只餘下一些些漏進了常嘉賜的耳中。

  然這一些於孑然無依的他來說也是夠了。

  常嘉賜緊緊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直到再看不見那白影了,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拿下自己的手,低低地應上一句。

  「我等你……連棠,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

  ********

  青溪雖不過只是一個小廝,但在東青鶴身邊日久,這次又在門中被人暗害,自然頗受眷注。東青鶴親自挑了一個日子為他下葬,門內幾位長老為表關懷也都去了,長老去了,弟子們能不去麼,於是拉拉雜雜倒搞得跟門派什麼大日子似的了。

  作為門主的親徒,常嘉賜自然也到場了,相較於片石居內的青字輩小廝個個涕淚縱橫,他沒哭也擺不出太痛苦的模樣,於是只得給自己尋了個不太起眼的角落待著,免得被人詬病。

  因著青溪死因蹊蹺,此刻也有不少人在暗暗猜測來龍去脈,當然更多的人是將矛頭指向最有可能的兇手——那位好心被門主收留養傷卻又不告而別人間蒸發的前孽徒沈苑休,各種激烈憤慨的言辭紛紛砸向他,讓嘉賜十分確信若沈苑休真出現在此地定會立時被八方手刃,死無全屍。

  「像他這般的歹人,真不知當年如何入得門主法眼,定是使了什麼裝腔作勢的手段,才得以蒙混過關。」

  「只怪門主心慈仁善,最看不得可憐人。」

  「可是這裝可憐也是要一套,不然豈非人人都能當門主的徒兒?」

  「的確,至少這麼些年,成功的不過兩個。」

  嘉賜聽了一圈,發現這話最為刺耳,指桑駡槐一石多鳥,不由微微撇頭去看,果然對上兩張相熟的臉,不是那蘼蕪長老和她的好徒兒緗苔又是誰?

  二人說得倒是竊竊,兩邊聲討著眾,那些話本該十分不易察覺,不過架不住嘉賜耳聰目明,他眼咕嚕一轉,側身向那處靠了靠,果然將對話聽得更清晰了。

  緗苔好奇地問蘼蕪:「師父,若說那凡人淒慘被門主憐憫還有目共睹,但這沈苑休的可憐之處……門中人卻為何常常避而不談?」

  「自然要避而不談,不然這醜事怕要人人皆知。」蘼蕪道。

  「什麼醜事?」

  什麼醜事?

  緗苔和嘉賜一道在嘴裡和心裡各自問了出來。

  蘼蕪沉默了下,似在猶豫,片刻見兩邊人都注意著前方青溪的棺槨,且這沈苑休已是再次闖下彌天大禍,早成了青鶴門的罪人,該是不必再瞞,於是蘼蕪壓低聲音道:「魚目混珠者即便真錦衣加身卻終究改不了卑賤的身份,到得今日地步本就是原形畢露而已。」

  「什麼卑賤的身份?」緗苔不懂,「他不是靈修出身嗎?難道……也是個凡人?亦或是妖精?」

  蘼蕪哼笑,滿是鄙夷:「什麼靈修出身?不過是偏偏外人罷了。和他比起來,凡人妖精都算好的。」

  連畜生都算好的,還有什麼更差的?!

  緗苔和嘉賜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處。

  「魔……」後一個字緗苔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蘼蕪打斷了。

  「仔細你的嘴!」蘼蕪罵她。

  不過該曉得的有心人已是明瞭了。

  緗苔口氣震驚:「怎、怎的會這樣?他爹娘都是那樣?那為何沈苑休會來到青鶴門……」

  「還不是秋暮望親自撿回來的,說是沈苑休的父母都被人給殺了,不過幾歲的小娃兒實在孤苦可憐,於是自個兒照顧還不夠,最後還搭上了門主。」

  「這般說來,秋長老對他真可謂仁至義盡。」緗苔感歎。

  嘉賜聽著腦中不由想到那個拒人千里面容如冰的高大男人,那般的漠然冷冽的氣度,仿佛天塌地陷亦色不變,他也會對一個人這般溫柔嗎?

  正覺不可思議那頭又聽蘼蕪不屑一顧道:「仁至義盡又如何,到頭來不一樣被忘本負義狼心狗肺。」

  這個事兒當時已入門的緗苔倒是知曉了,重新憶起也有些唏噓:「沒想到沈苑休竟會忽然對秋長老下手,他拖著人從水部出來的時候,我親眼看著他刺得後兩劍,加上之前的那一劍,一共三劍,劍劍穿腸破肚,沈苑休是真下得去手……」

  這話說得常嘉賜也有些意外,不禁向前方望去,找了一圈後,見秋暮望同樣站在棺槨的角落,眉目一如往昔仿若三尺寒冰,除此之外又好似比平日多了些什麼,深暗的,沉重的,像封了千年的冷潭,面上一片死水,內裡漩渦暗湧,就要滿溢。

  「也虧得秋暮望命大,被這廝刺了又劫走,失蹤百日竟還能自個兒活著回來。」蘼蕪又道。

  「不錯,不過我要是秋長老,再見這背信棄義之徒定要將他碎屍萬段,可是秋長老竟然放任他又一回跑了。」緗苔訝然。

  「你看看沈苑休那日被徐風派送回來的時候,誰都以為他命不久矣吧,所以我說慣會裝可憐之人最是可恨。」蘼蕪將話頭又帶了回來,「只盼這回門主能認清這些小人伎倆,不再輕信,讓那些偽裝欺瞞懷有異心之徒,一個不留!」

  蘼蕪和緗苔二人邊說,常嘉賜邊覺自她們那兒射來了兩道怨懟的視線釘在自己的背上。

  他正打算閃身躲遠點,避開這無端波及時,忽聽那頭傳來一聲輕喚。

  「——嘉賜。」

  常嘉賜連忙抬頭:「哎,師、師父,我在呢。」

  東青鶴視線越過層層人群落到嘉賜的身上,幽幽道:「修真界有規矩落葬前要點安魂香,算是祝禱亡魂過黃泉入輪回可安穩順遂……」

  青溪到底是小廝,東青鶴這般作為已是破例,讓他再給小廝上香,實在是有些不合適,其他長老也不合適,於是為表厚愛,這個事兒由東青鶴唯一的愛徒來做,作為恰當。

  東青鶴說著,將符紙遞了過去。

  「就由你來誠心祝禱,送青溪去往極樂道吧,他在天上看見,也會欣悅的。」

  常嘉賜對上師父清清淡淡,卻帶著十足穿透力的目光,微微一愣。

  二人對視少頃,常嘉賜邁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符紙接了過來。

  「是……」

  來到香鼎邊,嘉賜要去香燭那兒引火,卻被東青鶴阻了。

  「自己點。」

  這個點火的口訣前兩天嘉賜才學過,他該是會的,只是不知是否在那麼多道注視下,尤其是不遠處屬於東青鶴的,格外堅實,讓常嘉賜有些緊張,他竟撚了好幾次都撚不起來,惹得一邊傳來不客氣的嗤笑聲。

  直到東青鶴出聲提點:「全神貫注,心無雜念。」

  常嘉賜定下心神,引出了火。只是在將安魂符放入爐中時又險些燒到了手,幸而東門主及時將他的手掌拽了出來才免去一難。

  感覺頭頂上的打量又重了一份,常嘉賜立時賠罪。

  「徒、徒兒魯鈍,請師父責怪……」

  頓了一會兒,才響起東青鶴的聲音:「罷了,你下去吧。」

  常嘉賜喉頭動了動,低低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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