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東青鶴離去好半晌了,花浮仍然呆呆地躺在床上有些回不過神來,直到窗邊開了一條小縫,一個黑影閃了進來。
花浮眸光一動,望向站在床前的沈苑休。
沈苑休昨夜也是撐著僅餘的氣力好不容易把二人帶回到青鶴門,當時見到花浮摔下雲端被東青鶴所救,未免身份暴露,沈苑休就尋到個時機遁走了,回屋打坐至此才勉強緩過些神來,如今瞧見花浮躺在那裡一派安穩,沈苑休也算鬆了口氣。
他走到床邊問起花浮修為緣何會無故消失之事,花浮便將對付東青鶴的那套說辭搬了出來,沈苑休聽得緊皺其眉。
「那……你同那偃門門主又有甚干係?」
這個答案花浮更是不知了:「我不認識他。」
鑒於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沈苑休自是不信,且不說幽鴆見到花浮時的那般奇怪舉止,即便他之後真對他下了手,可以他二人當時的虛弱氣息,幽鴆哪怕只一掌也能要了花浮的命,但是他卻沒有,他給花浮的那一下雖使得眼前人皮開肉綻,但幽鴆明顯還是手下留情了,沈苑休覺得這倆人之間應該存在某些淵源,不然向來心狠手辣的偃門主怎麼會也有下不了手的一天。
他對花浮道:「你不告訴我也罷,只是眼下門主該是已洞悉了你我的行蹤,若要成事,青鶴門已不是久留之地。」昨天那一照面,沈苑休雖蒙著臉,但他不信師父會察覺不出自己的身份,為何東青鶴沒有馬上就來收拾自己,想必是分身乏術,但沈苑休知道東青鶴早晚會找到自己清算,尤其門中還有……那個人在。
「我即刻便要離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沈苑休猶豫了一下,問道。他感覺眼前這個人和門主牽絆頗深,可是沈苑休瞭解自己的師父,他不會為了小情小愛就捨棄胸中丘壑,更不會違背信義放任自己的私欲縱容惡人為非作歹,也許他會一時心軟,然待回神之後,東青鶴終究是東青鶴,正邪難兩立,他當初能親手贈他三掌,斬斷兩人的師徒情分,將自己逐出青鶴門,自然也能同樣對待花浮,大是大非前,對東青鶴來說沒有誰會例外。
花浮聽了卻揚起一個有些無力的譏笑:「大功未成,何來半途而廢的道理,你知曉我們要走不容易,可這一走要想再回來就更不容易了,況且門中還有一位剩下的誰來解決?」
沈苑休為難:「可門主……」
花浮忽然打斷他:「你不用擔心這個,眼下不正有一個好機會麼?」
「什麼?」
花浮笑得更深,將方才哲隆對東青鶴說得話告知了對方:「這孤山祭聽說很是熱鬧,不少人該都要去吧?」
沈苑休頷首:「往年修真界幾大門派都會到場,門內的長老也都會去。」
「這不就結了,他們不在,自然就是最佳的行事時機。」
「可我師父不會這麼輕易放任我們為禍的,」沈苑休可不傻,「他一定會找人抓住我,再牢牢看著你。」
花浮笑得深意:「我會讓他放心的。」
沈苑休不明所以,尤其對上花浮一雙勢在必得的眼,心內波瀾更起。
「你到底何以這般?」自己是為了什麼非要尋到這七個命格的人沈苑休自己明白,可花浮的執念並不比他少,甚至有時更甚,看他都傷成這樣了依然心心念念,這讓沈苑休捉摸不透,難道真是為了對付他師父?
「我師父對你那麼好……」沈苑休低低感歎。
花浮回以一雙迷蒙的眼,疑惑地反問:「那位秋長老對你也那麼好,你當年又何以這般?」
一句話說白了沈苑休的一整張臉,怔然良久都難成言。
花浮將其眼內暫態掠過的掙扎和苦澀看了個仔細,終於收了嘴角艱難的笑意,虛弱道:「所以……有些事沒得選,有些路也必須走。」
沈苑休沉默半晌,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繼而一返身如來時一般掠出了窗欄。
花浮沒有看他倉惶離去的背影,只望向自己一旁被換下的血衣,好笑的想:何必搞得那麼講究,傷口未愈前,換上多少回新衣裳,終究也還要弄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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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隆這麼一報,不一會兒門內不少人就知道了混沌巨獸再度現世的消息。東青鶴招了各位長老在金部議事,最後決定不日便啟程趕赴鮮魚山,正巧辰部出事不久,還需人善後,便留下慕容驕陽代為掌管門中諸事。
待東青鶴再回到月部客院已是星斗滿天,明明已經吩咐了小廝盯著那人,要是有甚異動立時來報,但東青鶴這心裡仍然一整日都安不下來,幾乎時時都在惦記他有無起燒,還冷不冷,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又或是見自己不在,壞脾性又上來得鬧騰不休該如何是好。
所以這一出金部,東青鶴連浮雲都顧不上,直接使了一道瞬移進到了院中。
門邊小廝見了他連忙行禮,東青鶴問:「人還好嗎?」
灰衣小廝道:「花浮長老的燒退了,半炷香前才吃過藥,現下正睡著。」
東青鶴點點頭,暗忖這傢伙受了傷總算乖順了些,誰知一推門而入瞧見的就是空蕩蕩的床鋪,還有不知去向的人。
小廝見此自然嚇得不輕,噗通跪下認起錯來:「門、門主……小的沒有說謊,花浮長老剛才……就、就在房裡的,我還來看過,可不知道為何……現在就不見了……」
東青鶴盯了眼那胡亂被扯下丟在一旁的內衫,又瞥見一邊洞開的櫃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不怪你,你去吧,我知曉他去了何處。」
待那小廝戰戰兢兢地告退,東青鶴揮袖招來浮雲,慢慢登了上去,幾番飄轉回到了片石居。
果然一進居內遠遠就聽見青琅小聲地詢問:「……嘉賜,你沒事吧?要不要去日部找金長老看看?」
「沒什麼,許是這兩日練功,又在辰部幫襯累到了而已……」常嘉賜的嗓音也跟著響起,比往日聽來的確浮軟了許多。
「練了青鶴門的口訣還那麼容易累到?你也太虛了。」青琅奇怪。
「我自知修為低微,遠難當大任,所以才需得我師父多多照拂,常伴左右。」常嘉賜抬眼對上那道緩緩走來的身影,悠悠笑著說。
東青鶴看著那個坐在石凳上的少年,他仍是穿著素色的粗布衣裳,眉眼依稀可見昳麗的輪廓,只可惜一張臉龐黝黑又青澀,唇色倒是染了幾分憔悴的蒼白,讓人望之只覺得憨厚可憐,與容色出挑毫無干係。可若又真真細查,卻能隱約窺伺到一絲柔豔之色,不過轉瞬即逝,仿若錯覺。
東青鶴一邊打量一邊已走到了那少年面前,常嘉賜要起身,被他一把搭上了肩膀,又將人一點點壓回了凳子上。
「你臉色不好,自該多多休息。」東青鶴俯視著眼前人清澈的瞳仁說。
常嘉賜回以怯怯的笑:「我擅離居中兩日已是不該,哪裡再敢怠惰。」
「修煉和別的事一樣,是成是敗皆需得量力而為,若勉強為之……只怕到頭來得不償失。」東青鶴幽幽告誡。
常嘉賜虛心的頷首:「師父教訓的是,只不過我本就命賤身微,萬事只得做過才知可與不可,哪容得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大不了怎麼來的便也怎麼去而已——」
話說一半卻覺肩膀一痛,原來是東青鶴方才搭在其上的手並未拿下,此刻隨著常嘉賜話出東青鶴的掌心也慢慢合攏,捏得常嘉賜變了一張臉色。
而一邊青琅則覺出二人氣氛有異,卻又一時不知哪裡不對,只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卻被東青鶴抬手揮退了。
眼見常嘉賜的臉又白了兩分,東青鶴終於放下了手,他問:「你想如何?」
常嘉賜的背脊依然倔強地挺著,嘴角抬了抬才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毫不退縮地說:「師父,我聽說了那事,我到門內也算日久,我想出去見識見識。」
東青鶴看著坐在那裡的單薄少年,寬大的外袍隨風震盪,仿佛瘦得要被吹散了一般。
「不行。」東青鶴冷冷的回說。
常嘉賜想是猜到他有此一答,不急不緩地繼續道:「師父在擔憂什麼?怕我被那凶獸害了?還是怕我隨他一道一去不回了?您擔心在門外看不住我,難道就不擔心您不在時,門內也無人能看得住我麼?亦或是您要給我再上兩道禁制符?還是牽絲鎖?還是直接關到後山,拿了縛妖鏈綁起來,會更安心些吧。」
仍舊那張純稚溫軟的臉,此刻說得卻是刻薄乖張的話,聽得東青鶴劍眉緊緊鎖了起來。
見對方仍是不言語,常嘉賜忽然站起,他眼下身高不過到東青鶴的肩膀處,仰著脖子的姿態莫名讓那少年面容看著特別真摯殷切。
「師父……」常嘉賜輕輕的喚道,「我明白那東西兇悍難纏不好對付,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該親眼去看看,更該親手將那帶來幾百年苦難的禍害了斷,以免它重蹈覆轍,厄難更多世人,不然……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常嘉賜重複了兩遍,東青鶴因而自他的眼中窺到滿滿的晦色,像恨,也像不容動搖的堅毅。
察覺到東青鶴的猶豫,常嘉賜深吸一口氣,終於再進一步,使出了殺手鐧。
「我知師父心有所惑,而當下情勢焦急,無暇多言,若師父能帶上我,您想知道什麼,無論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徒兒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一句話果然翻覆了東青鶴的思緒,他低下頭直直盯視著眼前的少年,良久緊繃的肩背鬆緩了下來。
「好……」
一個字當即換來了常嘉賜的甜笑,笑得雲破天開,笑得天上的星辰都亮了幾分。
只不過下一刻東青鶴的一句話又讓他的笑容凝結在了唇邊。
「青琅,」東青鶴向一旁低喚,「破戈長老已經查明天羅地網真正的歸處,乃屬九凝宮先輩師祖,此去鮮魚山該是能遇上花宮主,你將那雙刀也帶上,我們到時一併物歸原主……」
東青鶴一邊說一邊如曾時一樣抬手輕輕的在常嘉賜的頭上揉了揉,沒有管掌下人一張青白的小臉一瞬沉黑如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