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番外.天上人間(二)
慕容驕陽這一回閉關近三年,自然積攢了不少門內事亟待處理,各方長老雖覺門主出關的突然,但也無人敢對此多言。
在霞舉殿內待了一整日佈置門內的大小事宜,臨到天黑慕容驕陽終於得空去往了日部。沒有讓弟子通傳,他一人靜靜踱入,剛到門外就聽得裡頭傳來阿鵬的聲音。
「……魚師兄,你是沒看見,昨兒個門主回來以後發了多大的火,除了處置曹明一行,還訓斥了白澗長老,連帶著辰部的懷初長老從鮮魚山回來門主也沒輕易放過,看來那名錄之事不用我們說,門主也清楚是辰部的師兄們故意往你身上潑髒水,門主果真明察秋毫,對你太好了……」
阿鵬興奮的話語換來的卻是另一聲低低的否認。
「門主的確對我一直有恩,但他做這一切一定不止為我,也是為了青鶴門……」
這話剛落,魚邈就對上了門邊不知何時站在那裡的人。
慕容驕陽也在看他,從第一次見到對方至今不知不覺已過了百年,自己從一個莽撞少年變作一派之主,身擔重任,而床上這人……也許容貌可以因為結了丹而維持不變,但人的眼睛卻是騙不了人的,裡頭的情緒、閱歷,都該隨著時間慢慢深重。可眼前的少年眉目仍然如初見時的青澀懵懂,就好像現在……魚邈的腦袋被裹了好幾層的白紗,淺淺的眉毛有些無辜的耷下,襯著蒼白的臉和緊抿的雙唇顯得尤為可憐,在慕容驕陽眼裡,這一幕幾乎能同當年藏卷閣失火,自己把他從火場裡撈出來時疊加了,一樣淒慘的狀況,一樣無辜的臉。
區別只是當年這傢伙是為了自己那兩本破書涉險,今天則是為了一把破劍。
還是這麼笨。
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學聰明一些?
阿鵬見到忽然出現的門主驚了一跳,相較於其他師兄弟對門主的恐懼,阿鵬已經算是很冷靜了,因為從入門起就一直待在辰部時常和魚邈共事的原因,阿鵬看到慕容驕陽的次數還是很頻繁的。門主外表瞧著高冷,但其實並不似外人所言那樣嚴苛不近人情,相反,他常常在藏卷閣一待就是一日,阿鵬見過慕容驕陽和魚邈一道看書,指教他劍法,還一起喝茶,雖然期間門主臉上的表情遠遠算不上溫柔明媚,偶爾還眼露嫌棄口出譏諷,但是這樣的門主依舊讓阿鵬覺得不同,至少不再那麼高高在上凡人勿近了。
可這不代表阿鵬就不怕他了,畢竟對方稍軟的態度也就只對魚邈,至於其他人……呵呵。
看著丟下一句讓自己好好休息就腳底抹油的阿鵬,魚邈又向慕容驕陽,對上他眼內明晃晃的譏誚,忍不住道:「對不起……」
「呵,」慕容驕陽插著手倚在床柱邊,窗外銀白的月色映上他光潔的額頭和側臉,更顯出一種清俊的姣美,他嗤笑道,「你對不起我什麼了?」
魚邈想了想:「我、我擾了門主閉關……」慕容驕陽入關時修為已至洞虛期,從洞虛到大乘期可謂是修士的一道難關。魚邈邊說邊打量對方的模樣,門主的臉還是那麼完美無瑕,精神也比以前好了,但魚邈不確定慕容驕陽這三年裡有沒有如願度過關卡,真怕到了緊要關頭卻因為自己誤了事。
慕容驕陽笑容漸深,笑意卻未進眼底:「你憑什麼覺得我是為了你出關的?你以為你是誰?」
這般刻薄的話讓魚邈知道他是生氣了,嘴巴一癟眼睛就紅了起來。
慕容驕陽則眸色一沉,怒道:「哭什麼?」
魚邈一抖,連忙把要溢出的眼淚憋了回去,牙關緊咬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看著更可憐了。
慕容驕陽本想伸手拍他的腦袋,然瞥見他頭上纏纏裹裹的白紗,又把手縮回了袖中,只掀袍在床前坐下了。
「幹嘛盯著我?鬧了一天,還不歇息?」對著怔怔望著自己的魚邈,慕容驕陽道。
魚邈的確是累了,不過是用精神氣頂著而已,抵抗著沉重的眼皮,他卻還是沒閉上眼睛。
慕容驕陽似有所覺,挺了挺背脊:「你想說什麼?」
「我……」魚邈支吾,「我想……我想你別……生氣。」
他語調綿軟,眼神有些疲倦的迷離,看得慕容驕陽冷峻的側臉也跟著柔軟了一些。
「你哪天不那麼笨,我自然就不氣了。」慕容門主睨他。
「那我……我會一定努力學聰明的,所以……所以……」魚邈說了一半又卡殼了。
慕容驕陽眯起眼:「所以什麼?」
魚邈剛要開口,忽然感覺一隻冰涼的手滑進了被褥,自己的手腕被悄悄的圈住了。魚邈驚了下,想把手抽開對方卻反而抓得更緊,緊接著溫潤厚重的氣息便沿著兩人相處的地方一點點過度到魚邈的筋脈裡,暖熱的,綿滑的,驅散了他周身的酸沉和虛弱,也讓魚邈臉上忍不住湧起羞澀的紅暈。
小心翼翼地看著床邊的慕容驕陽,明明那人臉上的神色半點不顯和藹,可在魚邈眼裡他就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善良的人……慕容長老對自己這樣的好,魚邈真怕自己無以為報。
所以哪怕心裡幾多猶豫,魚邈最終還是一咬牙說了出來。
「其實……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那些人說、說得沒有錯,我的確資質欠佳,經歷眼界也又少又小,一輩子……在這兒都不會有出息,所以……所以我想去外面看一看,像其他師兄弟一樣,有一番歷練……」
此話剛落,魚邈的腕子便猛地吃痛,是慕容驕陽忽然收緊了掌心。他才展開的眉宇也死死的收攏了起來,眼中湧起幽翳的森冷,不過一句話,那深沉之氣就差點砸得魚邈再一次頭眼昏花。
「你想……離開青鶴門?!」慕容驕陽輕輕的問。
魚邈很想搖頭,他不想離開青鶴門,他怎麼會想離開呢,這裡是他的家,他在這裡住了百年,這裡有過他最好的朋友,也有他最牽掛的人,他捨不得離開,可是……
「我、我只是想出去看看,我會……我會回來的……」
魚邈解釋的話卻被慕容驕陽不客氣的打斷了。
「回來?你覺得單憑你一人離開,還能有命回來?歷練?你在外面歷練了就能有出息?」慕容驕陽邊問,嘴角邊彎出刻薄的弧度,滿臉的鄙夷之色。
魚邈在那般鋒利的視線下緩緩垂下頭,抓握著被角的拳頭也攥得緊緊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自量力,但是……但是……」
面對慕容驕陽越發逼仄的目光壓迫,後頭堅持的話魚邈說不出了,然慕容驕陽卻似乎還是感覺到了魚邈的堅定。
他已下了決心。
歷經幾十年的修習,已能從容掌控青鶴門各方上下的慕容驕陽曾以為自己成長了許多,面對眼前這事兒,他完全可以用些迂回拖延的策略搪塞了這個笨蛋的異想天開,可是也不知魚邈是哪裡扎到了慕容驕陽的痛腳,這一刻慕容門主心底那衝動易怒的本性捲土重來,讓他根本壓不住體內燥鬱憤懣的火氣。
盯著面前的人,慕容驕陽冷冷一笑後道:「行,既然你要尋死我自不攔你,就怕你死到臨頭才知後悔,已是晚了。」
望著甩袖離開的慕容驕陽,魚邈忍不住難過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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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慕容驕陽的喝止,魚邈這一哭就停不下來了,哭著養病,哭著吃藥,哭著回到辰部,然後哭著收拾行李。
門內的其他人正震驚於門主竟真對那傻不隆冬的辰部灑掃小弟子青眼相加為此大發雷霆的時候,這見當事人出現時變作了這副淒慘模樣。
還要離開青鶴門?
難不成是門主下得令?
一定是這樣!
眾人猜測過後下了肯定的判斷。
魚邈私自點燃了虺王爐煉劍,還險些毀了那近千年的鑄劍法寶,錯處也是不小,自然要受罰。看來門主並未有所偏頗,公正大義,果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肖想的。
只不過面對四方稱道,有一人卻不這麼認為。
阿鵬站在魚邈背後看著一邊整理包袱一邊默默流淚的他,忍不住問:「師兄,你真要離開啊?」
魚邈點點頭,從紅腫的眼縫裡看著阿鵬,開始悲傷地把藏卷閣裡的事務一一交代給他,巨細靡遺,連抹布多久要換一回都給他說了。
「我走了……你不要再送了……」
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在兩邊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下,魚邈一步三回頭的來到了大門邊。巨大的石門上還有上一代門主親書的「青鶴門」三個大字,魚邈才瞥了兩眼眼眶就又濕了,他趕忙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再和阿鵬多言,在對方的千叮萬囑下,狠下心轉身離去。
我一定還會再回來的,也一定還會再見到門主的,一定的!
魚邈一邊對自己立下誓言,一邊邁著小細腿兒一步一顛的離去,不敢回頭……
……
只可惜距他發下宏願不過半刻,困厄便緊隨而來。
魚邈首先在山上迷路了近兩個時辰才好容易尋到了下山的路,緊接著還未踏上大道,一隻一人多高的月狼就擋住了他的前路。
魚邈之前總聽說青鶴門周圍有前一代門主所布下的結界,使得各方妖魔皆避之而走,不敢欺近,可是這月狼又是哪裡來的?竟然有妖怪不怕前門主的法力?
容不得魚邈多想,下一刻察覺到他的月狼便直直追了上來。
魚邈自然要逃,就見他狼狽的奔竄在茂密的林間。月狼雖比不得窮奇檮杌那般殘獰,但也足夠兇猛,且行動十分矯健,按理說就魚邈這樣的本事怎麼可能是它的對手。可是也不知那月狼還未到進食時間,還是故意想把獵物耍弄一番再下手,它就這麼隔著忽遠忽近地距離一直追著眼前的少年,一路把他往來路攆了回去。
魚邈跌跌撞撞不知不覺又跑回了青鶴門前,眼看著不過還有百步就能鑽入結界中徹底甩脫這惡獸,可魚邈愣是僵僵地止在原地,說什麼也不願意往前了。
眼看著月狼張著血盆大口漸漸靠近,魚邈一番糾結後竟然一咬牙一跺腳向著另一處挪去,而那裡可是萬丈懸崖。
魚邈害怕地不斷後退,手裡抓著一顆大石頭使勁扔著,腳跟已快要退到崖邊。
「嗚嗚嗚……你走開,你走開,再過來我砸你了……」
月狼則輕易地閃開了那石頭,可是它卻沒有再上前,而是惡狠狠地盯著快要到嘴的美食,鼻腔裡喘出呼哧呼哧的氣息。
魚邈又捧起一顆大石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和那野獸對峙,雙腿卻慫得不住打顫,加上崖前的風,吹得他整個人都搖搖擺擺起來,好像下一瞬就要後栽下去。
半晌,像是真被魚邈倔強的氣勢所嚇,那月狼忽然仰天一聲長嘯,嘯聲明明粗糲又憤怒,但他的動作卻是屁股一甩,返身……跑了。
魚邈望著對方疏忽竄沒的身影,最終下盤一軟,躺在了地上。
這一癱就是大半夜,直到天將亮時,魚邈才找回重新下山的力氣,而從頭到尾這戀家又懦弱的小弟子都沒有想要回頭看一眼不遠處的青鶴門……
他定下的決心比天都大。
……
魚邈心裡其實不是沒有打算的,他腦子笨,門內的功法捧到他面前他都學不會,出來再怎麼歷練也不可能搖身一變成為什麼絕頂高手,不過這些年他在辰部,周遭皆是各種神兵法器,身處其中日久,魚邈多少還是習得了些技藝,他喜歡鑄劍,儘管沒有人教過他,但是魚邈的各種閒暇幾乎都用來琢磨這事了,很多艱深的兵器書他一年看不懂,兩年看不懂,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遍一遍,遲鈍的腦瓜最終還是吸納了些東西進去,而隨著這樣的領會,慢慢的,魚邈的心裡便生出了一個大膽的願望,他想鑄一把兵器,一把能讓人全然信任的兵器……
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還不夠,所以在此之前,魚邈就想多走走看看,多領略一下天下神兵,還有各種鑄劍的材料。
他修為低微,又囊中羞澀,沒力沒財還想長見識……眼下只有一個最好的地方值得他走一趟,那便是再過十來天就要舉辦的又一屆法器大會。
法器大會在囚風林,囚風林離青鶴門不遠也不近,若換做厲害的修士,怕是浮雲半晌就能抵達,可是對跑一陣都會氣喘的魚邈來說,這地方還真有些距離,以他的腳程,十天內能趕上就不錯了。
於是,魚邈跋山涉水的長見識之旅便這麼開始了。
儘管下定了各種決心,但魚邈對於前路艱險其實心裡也沒半分底,都說修真界危機四伏,沒本事的散修在外晃蕩早晚都是死路一條,但也不知是否外界誇大其詞,還是魚邈真是傻人有傻福,從他上路到現在四五天過去了,除了剛離門那日遭遇到凶獸伏擊外,魚邈竟然沒有再陷入半點困境,相反,他的運氣好得出奇。
好比那一日被月狼襲擊後魚邈的褲腿破了好幾個洞,鞋子也豁了口,拖著破爛的衣裳翻山越嶺時,魚邈遇上了一個樵夫,那人不僅好心的帶著他走出了岔路繁多的密林,還邀他在自己的木屋裡住了一晚,並送了他一套衣裳,說是舊的,但魚邈卻覺得足有九成新,立馬千恩萬謝了對方。
當然,能有屋子住終究還是少的,大部份時候魚邈都是住山洞,可對於不諳陣法的他來說,山洞也只能防一下意外,真有凶獸前來,根本擋不住。就像前一晚,魚邈睡到夜半就聽聞樹葉窸窣,他小心翼翼探頭出去一看,發現幾尺外有兩道幽綠光芒蜿蜒而來,每一顆都足有葡萄大小,悉悉索索越挪越近。
借著月光,魚邈依稀看見那似乎是一條大蛇……正待魚邈驚懼著要如何遁逃時,忽然一陣撲簌聲起,自遠至近,一隻張開翅膀足有三尺寬的黑鷹從天而降,也不看洞裡的人,一爪就把那企圖攻擊魚邈的大蛇抓走了,嗖嗖消失在了天邊……留下一個目瞪口呆驚魂未定的小弟子。
就這麼經歷著諸如此類……聽著離奇,但又確實存在的幸運驚險之事,魚邈磕磕絆絆地繼續向囚風林靠近,在行了近七八天後,他終於來到了一處名為雅烏的小鎮,也是離法器大會舉辦地最近的歇腳處,而此地早已彙聚了各方修士,高手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