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天上人間(五)
只見此人面如冰霜眉眼若鋒,正是青鶴門八部長老之一的星部長老秋暮望。
自慕容驕陽繼位,秋長老雖然還在門中掛一個名頭,卻始終獨居半輪峰上,已多年不與外界往來,門中人體慰其心思,從未讓人打擾過他,卻不想秋長老竟然在這裡出現了。
「其實暮望早該去拜見的……」秋暮望道。他和慕容驕陽二人舊時關係甚篤,前門主傳位後,秋暮望便堅信慕容能將青鶴門壯大,然而時過境遷,忽然再見,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沉默片刻,秋暮望抬手向他們告辭。
見門主並未阻攔,反而頷首就這麼由著秋長老飄然遠去,魚邈忍不住想說些什麼,那些前塵舊事魚邈也算知曉一二,更明白這些年門中人對秋長老的記掛,這回一見,也不知下次重逢將是何時。
「門主,秋長老他……」
慕容驕陽卻打斷道:「無妨,會再見的。」
魚邈不明所以,但難得乖覺地沒有追問下去。
在把法器大會貶得一文不值後,慕容門主卻沒有立時就抓著人返程,反而仍在那家客棧中逗留下來,對此魚邈當然不會有異議,向來遲鈍的小靈修隱隱感知到了門主在等待著什麼人或事。
事實果真如此,甚至比魚邈預料得更快,不過第二日,他們竟又和秋長老相見了。
還是在法器大會上,一身黑袍遮頭蓋臉的秋暮望遊走其內,他施了隱身咒,卻躲不過慕容驕陽的法眼,兩方再一次重遇,秋暮望不躲不避,略略抬手,自然的行過來一了個禮。
慕容驕陽點點頭,拉著魚邈向另一邊走去。
秋暮望了然,想了想,跟了上去。
幾人尋到一處偏僻的山崖下說話。
秋暮望揭下斗篷:「門主早知我也在客棧裡。」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慕容驕陽並不是昨日遇上自己才認出的,而是更早一步就有所察覺了。
慕容驕陽也取了紗帽:「前夜那叫花子被客棧中人追殺時,我在二樓屋中感覺到了你的氣息。」雖然秋暮望極力隱藏,但畢竟共處多年,慕容驕陽怎能忽略,就像對方也察覺到了自己一樣。
只是兩人當時都未選擇顯身而已。
「鳳仙劍……」慕容驕陽目光下落至秋暮望手中那把昨日才奪來的長劍,「這是螢姝長老生前從不離身的劍。」
當年止契山的螢姝長老對秋暮望的一番深情可謂感天動地無人不知,在秋暮望為救沈苑休受下重傷,沈苑休卻不知所蹤時,是螢姝長老衣不解帶的在秋長老身旁照料守護,如今秋長老親自離峰為她尋劍,也算不負螢姝曾經的一片癡心。
秋暮望也跟著低下頭:「半月前,有水妖在憑虛河內作亂,以至北岸水澇翻天,淹了止契山的寢陵,也破了他們的結界。」還把螢姝長老離世之後一同埋於墓中的鳳仙劍沖得失了蹤跡,流落山外,秋暮望得知後,自然責無旁貸。
慕容驕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秋暮望:「但是秋長老拿回了劍卻仍徘徊於此,是還有什麼想找的嗎?」
秋暮望不言。
慕容驕陽道:「法器大會表面上雖好物了了,但來者眾眾,內裡未必沒有乾坤,我不知秋長老此行為何,不過現下已快過午時,長老看來還是沒有所獲,唯剩這一天半的時間大會便要收場,憑長老一人,要真想深入搜尋些什麼,怕是大海撈針了。」
慕容驕陽這話像是說到了秋暮望的心裡,冷顏冷色的秋長老瞳仁微閃,眼中湧出一絲焦急。
看來他真的在找什麼重要的東西,慕容驕陽把對方的模樣看在眼中。
會是什麼呢?
心內飛速盤桓過各種得失,秋暮望最終選擇了開口:「不知門主可有聽聞……近日,外頭風傳有異寶會於這屆法器大會上現世。」
這話讓魚邈忍不住眼睛一亮,他想起初見那白鬍子老頭時他也說過法器大會上有寶貝出現,可是門主卻說這裡根本不值一顧,到底誰說得是對的?
慕容驕陽點頭:「這兒也算是出過些陳年舊寶的地方,許多不甘心之人每隔幾年都這麼捕風捉影一次,這一回尤甚。」類似的謠言一路上慕容驕陽聽說了不少,但他覺得秋暮望不像是會輕信這些的人。
秋暮望道:「這回不一樣,傳言幾個月前有人帶著一樣不得了的寶貝到了入夜山,卻不慎被山中野獸所殺,一個棲居在附近洞中的叫花子將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撿拾了去,並打算在法器大會上販售。」這事傳出去後,附近的叫花子全被人盯上了,包括客棧中那個瘸了腿的乞丐也難以倖免於難。
慕容驕陽依然冷靜:「我自然信長老的話,只是……究其源頭,有誰親眼見過這寶貝?又親眼看見它被叫花子撿走?還聽他說會來法器大會上賣出?」想著都覺得漏洞百出。
秋暮望明白慕容門主的懷疑,寒潭般的深眸眯了眯:「我明白,我之所以肯定這事便是因為……這話是我聽那帶著寶貝的人自己說的。」
「啊?秋長老你不是說……他被入夜山的野獸殺死了嗎?」魚邈也糊塗了。
「他是死了,」秋暮望點頭,「但又活了。」
「什、什麼?是……使了還陽陣?」魚邈驚詫。
「不是還陽陣,我費了些功夫找到那人時,他也不明白個中原因,只說記得自己渾身被烈焰焚燒,明知那叫花子在搜身卻無力反抗,最後慢慢咽了氣。可是隔日再睜眼他仍躺在原處,身上的傷勢神奇的好了大半。我那時聽說這話後也存疑過他是否根本沒有死透,或者是被什麼高人所救,所以我在兩日前又去了一趟入夜山,來到事發之地。那攜寶之人說他遇上的凶獸乃是禍鬥,而那裡的地上果然還殘留著禍鬥噴火燒出的焦黑痕跡和大片人形血跡,可見所言非虛。然奇怪的是,我到那裡……卻見得方圓十裡內的樹木依然茂盛,並不像遭遇禍鬥之火焚燒,若真是有人對他施救,難道連周圍的樹木也一道復原了?這可是還陽陣也做不到的。」秋暮望說。
慕容驕陽跟著蹙眉,禍鬥乃是擅火的凶獸,其烈焰所過處向來寸土不生,十年難複,而人被它咬了,樹木被它燒了,最後卻都恢復如初?這是何道理?難道真是那寶貝的效用?!
「他撿到的是何神器?」慕容驕陽問。
「那人也說不清。」秋暮望道。
「但你已經猜到了。」慕容驕陽肯定。
「那人說過,他醒來時覺得眉間劇痛,心口處伴有忽冷忽熱的空乏之感,腳底還各多了兩道血口,我看過一本古書,其上記載有一至寶使人複生時便有這般遺症,魂入眉心,氣回足底,由陰轉陽……」
「是什麼?」慕容驕陽眉目深沉。
秋暮望頓了下,慢慢說了三個字,「度、經、燈。」
慕容驕陽一愣。
魚邈則疑惑的去看門主。
慕容驕陽呢喃:「陰陽輪轉,凝魄結魂,經世渡劫……是上古傳言中的神器至寶『度經燈』?!」這東西竟然是真的?還出現在了修真界?
「不錯,那人說自己是偶然在一處山洞中發現這燈的,他並不知其為何物,只見它光華赫奕絕非凡品,於是收起來打算翻過入夜山去往青鶴門找門主一辨,結果卻因為禍鬥沒有成行。」
慕容驕陽到這裡差不多明白了:「原來……這才是長老下山的真正目的。」
早該知道,這麼久以來秋暮望早就心如死水,他看似為鳳仙劍重新入世,可到頭來,能重新挑動這盤死水的事或人,終究只有一個,從頭到尾只有一個。
度經燈……
能起死回生的度經燈,續亮了秋長老心裡始終沒有徹底熄滅的那點火光。
看著慕容門主複雜又探究的目光,被猜中心思的秋暮望索性不再隱瞞,他緊了緊掌心的鳳仙劍,陷入回憶之中。
「眾所皆知,當年我也曾被禍鬥所傷,久久沉湎病榻,很多次都以為活不下去,幸而得螢姝長老日夜照拂,才漸有起色……卻不想,有一日,被逐出青鶴門的他忽然重返,刺了我三劍後又將我帶走,引天下譁然。那時候,門中人沒有追到我,只在半道上找到了螢姝長老的屍體,便以為她是遭到了他的毒手……」
話裡的「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慕容驕陽和魚邈都沒料到秋暮望竟會主動提起那個離開的人,語氣聽似還很平靜,只是這種平靜襯著那頭雪一般蒼白的華髮和虛無的目光,更顯出一種空茫的孤獨和蕭瑟來。
「難道裡頭還有什麼隱情?」慕容驕陽小心地問。
秋暮望忽然笑了下,苦澀滿溢出眼眶:「止契山寢陵被淹後我去到那裡,趕巧遇上了螢姝的守陵人,也是她身前的婢女。她告訴我,其實……螢姝長老並不是被人所殺。她照顧我的那段時日,一直用魂元為我續命,我在那三劍之下根基大傷,螢姝長老也一併遭到了反噬。她魂元受震衰敗而死,並不是像外界傳言那般被魔修吸盡修為或殘忍殺害,她是將法力都耗在我的身上……此事,若一定要尋個禍首,其實該是我才對。」
「秋長老……」
見秋暮望形容頹靡,慕容驕陽似要言語,不過對方那深深低下的頭很快抬起,一張臉從緊繃扭曲重新變作了波瀾不驚,只一雙眉眼灰暗裡依稀夾在了幾分詭異的澄亮。
「所以,我這條命還在一天,我就一天都不會放棄,我等了那麼多年,才終於等到這樣一個機會。」
慕容驕陽語塞,半晌才斟酌著道:「即便度經燈真的讓那入夜山的人起死回生,也因他離世不久,魂魄還未消散,可……」
可沈苑休已經……
秋暮望明白慕容驕陽難以揭露的殘酷真相,他勾起嘴角,竟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來:「苑休的魂魄是散了,但卻未消,我也是近些年才漸漸感覺到的,他一直還在半輪峰,他沒有離開,沒有走遠……」
什麼?!沈苑休的魂魄至今未消?!
慕容驕陽驚愕,那人是魔修,身死便魂消,那麼多年過去了,這絕不可能!
但他又覺得秋暮望不會拿這種事來胡說……
「雖然我也不知這是為何,但門主信不信都好,我沒有瘋,也沒有傻,這燈……我一定會找到。」話已說完,秋暮望伸手又戴上紗帽,對慕容驕陽拱了拱手便要離開。
前路卻被人擋住了。
慕容驕陽看著秋暮望執著的目光,視線又轉向魚邈,心裡猛地一揪。不能想像若是自己也遇上這樣的事……
慕容門主牙關輕咬:「我還是同長老一道吧。」是真是假,尋過一圈自會搞明白,只是慕容門主有些忌憚若是到頭來仍是一場空,秋長老會否還能承受一次。
秋暮望想推脫,慕容驕陽已不管不顧的拉起還沒明白過來的魚邈,當先回了法器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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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要找寶貝,可哪裡有那麼容易,其後的一天,向來神通廣大道行高深的青鶴門主和星部長老盡力將那囚風林都摸索了遍,卻依然一無所獲。
眼看著這屆法器大會寥寥收尾,慕容驕陽心內有些忐忑,秋暮望倒比他想像地淡定許多,提議先回客棧再探別路。
然而幾人在返程的路上忽然聽到一陣喧囂,抬頭一看,前方火光灼灼,原來是幾位妖修又為了爭奪什麼寶貝交上了手。
慕容驕陽正欲擇道而行,回頭卻發現身旁隨得很緊的小靈修不知何時溜到了遠處。慕容驕陽訝然,卻並未急急喚人,而是隨在他身後,一路跟著魚邈在一棵粗大的楊樹前停下了。
一旁的妖修還在你來我往,飛濺的火星將森綠的樹木層層疊疊的燃起,燒得視線中只有一片赤紅。
魚邈呆呆地盯著那跳動的火焰,忽然疾走了兩步,朝著林子的一方張開了臂膀。下一刻,一隻小小的黑影從遠處撲騰而來,一下撲進了他的懷裡。
慕容驕陽一怔。
魚邈也愣住了,他抱著懷裡上躥下跳的東西不敢置信地回頭對慕容驕陽驚道:「門主、門主……它、它它活了。」
是的,它活了。
那隻前兩日被魚邈親自埋下去的狗……活了。
狗被打死的時候躲在石洞裡的魚邈在,慕容驕陽在,秋暮望也在,幾人一道隱在暗處看那叫花子被眾人圍堵,看著他的狗忠心護主可憐斷氣,慕容驕陽更是親眼看著這條死狗在客棧的房門背後躺了一夜。
這就是條凡狗,不是妖物也不是靈獸。
可它在死了整整三日後,又活了過來。
魚邈激動的強調著:「是我親手埋得它,就在前面的小樹林裡,我還立了木牌,我沒有搞錯,你們看,它懷裡的小墜我還記得呢……」邊說邊抓過小狗脖頸裡的麻繩給他們看,結果觸手又是一驚。
「咦,這、這東西……怎麼變大了??」
魚邈記得這狗墜子初看不過指甲蓋大小,如今卻像似葡萄一般了,其上花紋也愈發精細,隱隱似有流光閃爍。
下一時,那狗被一陣風卷到了秋暮望的手中。秋長老捏著那枚小墜,冰冷的臉上染了一絲驚喜的暈紅,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魚邈還有些雲裡霧裡,肩膀已被慕容驕陽攬過,門主感歎的聲音同時想起。
「沒想到尋覓良久,異寶卻早在身邊……」
魚邈茫然四顧了一圈,最後視線才落到那被狗繩串著的小墜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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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想必無人能猜到,三界異寶度經燈……其實非燈,而是隻香爐墜,還是一隻掛在死狗脖子上的小墜。
雅烏鎮中的客棧內,房門緊閉,幾人圍坐在桌前,望著其上不起眼的小物,各自默然暗想。
片刻,慕容驕陽先道:「我剛才看了狗爪,四隻掌中的確都有血口印,想必和那入夜山中人一樣,若此物真是度經燈,將其掛於犬繩上的叫花子,應該就是在林間拾到異寶的人了。」只怪前幾晚那些個盯著叫花子追的魔修失了盤算。
不過這狗死了幾天,為何今天才活過來,度經燈又是怎麼讓狗活過來的,這才是他們要傷腦筋的。
慕容驕陽轉向魚邈:「你之前說這香爐變大了?」
魚邈點點頭:「它剛才真的變大了,但是……但是……」現在擺在桌上的寶貝又變回了指甲蓋那麼點兒,魚邈也不明白為何。
「是火,還有靈力,」秋暮望忽然道,「要想催動度經燈,須得以火為引,且有靈力支撐,和犬只一道埋於地底的香爐就是沾染了火,又有那兩個為爭奪寶貝而大打出手的妖修的靈力,才讓狗起死回生的。」
而那入夜山中的人也是同理,禍鬥的火傷了他,卻又讓他還了陽。
慕容驕陽看著秋暮望,心內明白,怕是長老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就已是翻閱了不少相關典籍。他伸手抓過香爐,懸於蠟燭之上,再灌以靈力,以慕容驕陽的道行,少頃,那香爐果然從花生大小膨脹到了荔枝大小,屋內還生出了清幽的香味,讓人聞之心曠神怡。
魚邈正要歡欣鼓舞大歎神物非同凡響,卻見慕容驕陽一鬆手,那香爐又慢慢縮了回去。
慕容驕陽皺起眉,安慰秋暮望道:「我方才不過施了兩分力,待回到門中,或可全力以赴……」
「沒用的,」秋暮望早已明白,「就算門主拼上十分的力,最多只可使香爐持續膨脹一段時日,幾天、幾十天,哪怕幾個月,卻還是不夠,一隻狗的命容易挽救,一個人,一個魂魄已散至千萬瓣幾百年的魔修……哪怕你我合力,也遠遠不夠。」
慕容驕陽想反駁,卻明白秋暮望說得沒錯,上古的集魂之術可遠比還陽術耗心耗力得多,就半輪峰那麼大的地方,要想把沈苑休的魂魄全拼湊回來,用上幾年、幾十年都是少的,就算慕容驕陽和秋暮望道行滔天傾心相付,或許都供不了度經燈無底洞般需索的靈力,最怕是萬一中途失敗,沈苑休的魂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消散了,那才是真的無法挽回了……
但見秋暮望容色還算平靜,似是早料到了這個結果,慕容驕陽心內一轉,忽然想通了什麼。
「秋長老已是尋到了旁的法子?」
秋暮望掏出一塊娟帕,小心的將度經燈裹了放回懷裡:「界外之物,我們奈何不了它也是自然,說到底,我們都是界內之人。」
「所以我們要找到能奈何度經燈的……界外之人?」慕容驕陽眯起了眼,「原來你也早就感覺到他在這裡了。」
秋暮望沒有回答,只是拉開門走了出去。
慕容驕陽也跟著起身,走了兩步發現魚邈還呆呆站在原地,伸手一把將他抓了過來。
「門、門主……我們要回去了嗎?」魚邈懵懵的問。
慕容驕陽勾了勾嘴角,向著客棧另一頭的上房飄去:「你不是一直都在惦記著嘛,現在正好,我們就去見一見……你的那個老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