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東青鶴凝視著那雙生樹良久,忽然問:「是到了回去的時候了,只是若要還陽,你我二人魂魄便要合一,你可是願意?」
幽鴆回視,眼中暗色一閃,勾起嘴角:「能活下來,我為何不願?」
東青鶴細望對方,並沒有逃過幽鴆深埋眼底的不甘和隱隱跳動的火光,他沉默不言。
幽鴆笑得越發恣意:「怎麼,現在輪到你不願了?還是不敢?」兩魂相合,意識強者自可主導身體,就算那本是東青鶴的肉身對慣於寄魂的幽鴆來說也並不是什麼難事,他心內自有計較,只是並不會說破。
東青鶴不知是不是沒看到他的想法,竟也笑了起來,邊笑邊輕輕點頭:「也好,當下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既然如此,那我們便走吧……」
……
常嘉賜這一次昏睡得最久,足足九天都沒有醒來,細微的呼吸時不時便停了,遠遠看著就跟死了一般。他始終處於無止盡的黑暗中,像挨不到岸邊的溺水者,要不是耳邊忽然響起的嘈雜將常嘉賜硬生生地喚醒,他怕是已經要被深淵徹底吞沒了。
常嘉賜迷茫地睜開眼,他本以為自己還在做夢,然而待混沌的視線依稀能視物的時候才發現洞裡的確有著動靜,一切就在自己的眼前。
那早已沉寂了幾年的還陽陣竟然正旋轉著,一邊越轉越快一邊還從陣裡散出源源不絕的流光,從白到紅又到金,轉一圈就更閃耀璀璨一分,讓常嘉賜難以正視。
可是儘管眼睛已被炫光刺得流淚血紅,常嘉賜卻仍是捨不得移開視線,甚至捨不得眨眼,他呆呆地望著光暈正中那沉睡了幾千日的男子緩緩地動了起來……
先是手指,再是手臂,然後是腳……腿……頭……腰……
在各種符文的包圍之下,男子撐坐起身,一點一點坐穩,然後似有所覺地向常嘉賜看了過來。
那一刻,常嘉賜只覺本就遲滯的心跳都要停了。
他和對方的眼睛對視在了一起。
常嘉賜想給他一個微笑,可不等他艱難地揚起嘴角,那人的目光卻又轉開了。
迅疾的,毫無留戀一般。
常嘉賜幽微的笑一刹那就凝固在了臉上。
那是一種滿是冷冽的眼神,又帶著一種犀利感,一下子就讓常嘉賜想到自己第一次去偃門時遇到那個戴著面具的男子,他就是用這種表情看著自己的。
這不是東青鶴!
這是誰?幽鴆……嗎?!
又或是另一個毫無記憶的人?!
就在常嘉賜心內揪起,以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之時,對方的視線又轉了回來,眸光閃動,忽明忽暗,一時溫一時凉,就好像徘徊在兩種邊界間一般左右拉鋸著。
忽然眼前人抱著自己的腦袋發出一聲狂吼,引得周圍的氣脈也跟著湧動翻滾,激得本就虛弱不堪的常嘉賜更是如遭重擊,口中噴出膿血,眼睜睜地瞧著對方起身沖出了還陽陣,一路向洞外沖去。
「……青、鶴……」
常嘉賜悲傷地低喚,踉蹌地扶著山石想追出去,然而他才跟了沒幾步,遠方那人便停下腳步。
站在山巔的他,淩亂的髮絲下一張猙獰陰寒的臉,兇狠地看著常嘉賜,冷冷道:「滾!別跟著我!」
說完這句,那人便從山巔直直一躍而下,看得常嘉賜目呲欲裂,哪裡顧得上思忖對方的態度,直接隨著人就跳了下去!
不知東青鶴是何情況,但是就常嘉賜眼下的身體,莫說騰雲,便是平地他都快寸步難行了,所以摔到半途他就沒了知覺,而本該給予他搭救的人卻也遲遲未來,由著常嘉賜隻身落入了大屏山山底冰冷的湖水之中,在那水裡翻騰掙扎了良久,命大的常嘉賜艱難地抱著一塊浮木被沖到了岸邊。
可不等常嘉賜喘勻了氣,昏沉間卻發現眼前暗了下來,他本以為是自己支撐不住難以視物的緣故,然仰頭卻發現前一刻還燦爛的豔陽的確漸漸被一蓬飄蕩的烏雲所遮蔽了,那烏雲越積越多,將這大小屏山都遮得如入夤夜,緊跟著就是一道驚雷炸響,震得這山谷之間轟隆作響!
常嘉賜這才意識到剛才在洞裡將自己喚醒的並不是那還陽陣的動靜,而是外頭的響雷聲……
他的額頭在摔下山時被磕破了,常嘉賜抖著手捂了捂額角,摸到一手的鮮紅,他盯著指尖的顏色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天際,發現那厚重的雲層裡湧出了同樣的色澤。
血一般的紅……
驚雷頻起,血雲罩頂!
雖然活了這麼些年他從未親眼所見,但是常嘉賜卻也明白了,每個人修真之士都該明白,這是天雷,也是大乘修士最後的渡劫之兆……
渡劫……
青鶴?!
修真界如今身處大乘期的修士原本就不滿三人,其中又以東青鶴最為接近,之前不過是因魂魄不全而無法飛升,如今三魂咒已破,魂魄完整的東青鶴自然便能踏上天道,在這漫長孤獨的歲月裡,常嘉賜自然也有想到,可是他本以為還需再過一段時日,至少能讓東青鶴好好調息恢復,卻想不到老天爺竟半點喘息都不給他們,這人才回來,大劫便緊跟而來。
指甲重重地陷入到泥土之中,常嘉賜雙拳緊握。
且不說東青鶴眼下氣息是否穩當,神智又是否清醒,若是他度不過這天雷劫,東青鶴終究難逃魂飛魄散,而若是他僥倖度過了這天雷劫,他或許就要像那屈指可數的先人一般,平步青雲位列仙班,卻也同這凡道再無瓜葛,有去無回……
前也難,後也難,到頭來自己嘔心瀝血機關算盡依然是落得一場空?
而剛才好歹匆匆見過一面,是否算是老天爺對自己不薄了?儘管那人的眼裡再不見當日深情……
常嘉賜想笑,卻連出聲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只能癱軟在那裡,透過滿臉的血污遙望著對面被血雲圍攏的小屏山,火星雷電層層疊疊,轟隆聲不斷,仿佛人間煉獄。
想到東青鶴才剛脫出還陽陣,哪裡經得起這般的折磨,常嘉賜的眼裡忍不住流出恐懼的淚來。
「青……鶴……」
可是這一次他再幫不了對方,是死是活真的要靠天命了。
到頭來,還是要靠天嗎?!
常嘉賜只覺萬分諷刺,沉重的眼皮垂落間他恍惚的在那黑霧中看到一個翻騰痛苦的影子,然後是一聲淒厲卻遙遠的長嘯傳來……
「天雷斬魔劈魂……你竟擺我一道!東青鶴!!!!!!!」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鮮紅的雷電從半空直落,打得那小屏山成了一片火海!
常嘉賜再守不住的沉沉陷入了黑暗中……
……
常嘉賜又回到了水裡,無邊無際,深不見底。
可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那水的感受不再是冰冷黑暗的了,那水清澈透明溫潤輕緩,從他的四肢百骸流過,暖熱了他麻木僵冷的身體,又帶著一股生機盎然的氣息一點點灌入他的經脈,填滿了乾涸已久的內裡。
好愜意……
久違到幾乎讓他覺得陌生的愜意。
難道自己死了?
常嘉賜迷糊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不是他待了好幾年的陰暗山洞,也不是他昏睡過去時身處的潮濕湖岸,這裡晴川如緞,青山似錦,放眼望去滿是瓊樹之林琪花瑤草,竟比那大屏山上的景色更美上百倍,仿若蓬瀛仙境一般。
低頭再看,發現自己的確身處水中,這乃是一處花叢裡的水池,波光如鱗,和暖如陽,浸沒在其內,只覺有源源不絕的氣息遊走。
這是什麼地方?!
就在常嘉賜滿頭霧水的時候,一道白光自眼前亮起,引得常嘉賜抬頭望去,就見那光霧中隱約攏成一個人影來,漸漸匯成實體,朝自己行來。
白袍廣袖,墨髮飛揚,眉眼如星,神采英拔。
一如自己第一次在青鶴門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門主一般震撼,只是眼前的這個人竟比那天的他更多了許多分通真達靈之相,整個人暈在一片金光裡,卻不是那護體的光束,這金光更為柔和也更為強大,強大得向來無法無天的常嘉賜遇之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有種自慚形穢之感。
眼瞧著對方抬腿踏入了池中,那池水雖將他圍繞,可其周身外袍卻半點不濕,悠悠蕩蕩來到面前。
常嘉賜呆然。
對方見他模樣低低一笑,那笑聲如琴如瑟,震得常嘉賜的腦袋和心都一道嗡嗡作響,仍是難以回神。
直到那人的手摸上了他的臉。
「嘉賜……」
對方幽幽輕歎,他的手是暖的,動作是柔的,讓常嘉賜恍惚著有了些真實的感覺。
「這不是夢……」
對方竟然輕易的就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思,緩緩湊了過來,那張閃著光華的臉和星辰流轉的眼睛一點一點挨到近前,柔軟的唇也落在了他的頰邊。
脫胎換骨般的東青鶴微笑著道:「嘉賜……如你所願,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