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從常家村回來的路上常嘉賜心神十分恍惚,浮雲到半途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什麼,又急急忙忙的返身,在外頭繞了一大圈這才回到別院。
推門而入卻只見床鋪空空,出門時還躺在上面的人,此刻卻不見了蹤影。常嘉賜心裡一緊,連忙去尋,前前後後一番探找,沒想到在柴房看見了對方。
東青鶴正站在灶台前目不轉睛的望著一隻銅壺,聽見門邊動靜遲滯地轉過臉來,眼神還有點茫然。
「你在做什麼?」常嘉賜白著臉問,「我不是讓你等我嗎?」
東青鶴道:「我只是想燒點水擦擦臉。」屋外寒風呼嘯,修為不穩的東門主一人躺在床榻上只覺陰冷入骨。
常嘉賜瞧著他臉上又沁出的血珠,還有身上因而半潮不潮的衣裳,舒了口氣,走上前去。
「你去躺著吧,我來。」
東青鶴頓了下,還是讓開了一步,但他卻沒出屋,只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對方。
「東西沒有買到嗎?」
常嘉賜想了想才記起東青鶴說得是什麼:「哦……年糕嗎?大過節的那老闆還是沒上攤,我等了他半天也沒等著。」
「是麼……」
常嘉賜聽見對方的感歎回過頭去,就見東青鶴目不轉睛的眼神。
「怎麼了?」
東青鶴彎起眼:「你換了衣裳。」
常嘉賜低頭看著重又穿起的紅衣,這比之前那幾套更為華麗,衣襟處還用銀絲繡了一朵淺淡卻又顯嬌豔的牡丹,襯著他回復了紅潤的臉色,只覺柳眉星目顧盼生姿。
「方才去集市的路上袖子被樹枝勾破了,我就買了一套新的,好看嗎?」常嘉賜直起身,笑著問。
東青鶴並未對他這荒唐話作何反應,上下看了常嘉賜一圈,點點頭:「好看。」
常嘉賜道:「我也給你買了一套,一會兒拿來。」
「好。」
壺內的水開了,常嘉賜將其倒入盆中,正試著涼熱,忽然頸間一癢,他立時眉眼一動,險些聯手裡的壺都扔出去,幸好下一刻發現貼近的東青鶴並沒有做什麼,只是將一樣物事掛到了自己的脖子裡。
就聽東青鶴溫軟道:「此物你之前從不離身,今兒個走時卻忘在了床上。」
常嘉賜低下頭,看著胸前垂墜的東西,是妘姒那時送給他的護身符。
常嘉賜小心地撫了撫:「是啊……我怎麼把它忘了,多謝。」
東青鶴道:「下回可要記得。」
常嘉賜頷首,拉著東青鶴在一邊的長凳上坐下,又絞了帕子給他擦臉。
東青鶴雙手擱在膝上安靜的任常嘉賜動作,巾帕算不得柔軟,但是常嘉賜的手法卻十分溫柔,小心翼翼的掠過東青鶴的眉眼、口鼻,再是下顎……脖頸,然後又解開襟口擦了前胸、後背,常嘉賜還讓東青鶴伸出手,把他的手心手背都清潔得分外仔細。
一時明昏的柴房內只餘靜謐。
只不過擦著擦著常嘉賜自己倒笑了出來,笑得東青鶴抬眼向他看去。
常嘉賜的笑容格外清甜,他說:「你這模樣可是比焦焦還聽話……」誰能想到這人幾月前還曾那般風光無限,如今就跟自己豢養的一隻靈獸差不多,分外乖巧。
東青鶴自己也笑了,他問:「我現下的樣子……是不是很醜?」
堂堂東門主也有顧惜外貌的一天?
常嘉賜瞳仁閃亮,半點不客氣地點頭:「是啊,你說……你要早幾年就變成如此,那些女修士……呃,蘼蕪,花見冬……還有那叫什麼來著,游天教教主萬音,還會不會對東門主這般心馳神往日夜掛念?亦或是滿心嫌棄?」
東青鶴倒不介意常嘉賜的挖苦,他只是望著對方,問:「你現在可是嫌棄我了?」
常嘉賜還是笑:「你說呢?」
東青鶴握住對方的手:「嫌不嫌棄都無甚關係,她們還可以逃開,而你……只得留待在此同我日夜相對。」
常嘉賜眯起眼,面露不忿:「東門主好生霸道。」
東青鶴微用了些力,常嘉賜就被他拉得彎下腰來,氣息相對,竟帶出了一絲無賴:「哪裡還有什麼東門主,你不是說……我和焦焦差不離了嗎……」
說著他唇便貼上了常嘉賜,輕輕碾轉,密密相交。
常嘉賜順服地和東青鶴糾纏了好一會兒,待到察覺東青鶴的氣息又開始急促的時候才推開了對方,抵著東青鶴的額頭,常嘉賜道:「我把衣裳拿來給你換上好不好?」
東青鶴道:「好。」
常嘉賜很快便去而複返,手裡提著一隻華麗的錦盒,擺上木桌,打開,取出裡頭的一襲錦袍小心地給東青鶴換上。
這些時日常嘉賜日日照拂對方,早已練出了一套純熟的手法,可是這一回衣裳好容易上了身,那袍帶的結常嘉賜卻反反覆覆怎麼都打不起來,急得腦門上都出汗了。
不停顫抖的手被東青鶴抓住了,東青鶴安慰地拍了拍對方,笑道:「沒事,我自己來。」
常嘉賜喉頭一動,放下了手。
東青鶴倒是順利的就把衣裳都穿戴好了,只見那向來清雅穩重之人此時同樣一身耀眼的紅衣,模樣同常嘉賜的大致相同,只除了他的襟口繡的是一株並蒂蓮。
「如何?」
久久未聽見眼前人說話,東青鶴忍不住開口道。
常嘉賜眸光沉浮,伸手細細地在東青鶴的胸膛上撫過。
「當日你剛做我先生的時候讓我學功課,我卻纏著你要讀些雜詩,你教我的第一首詩……你還記得嗎?」
東青鶴牽上胸前的那隻手,緩緩同他十指相交,挑了一句念道:「先自少年心意,為惜殢人嬌態,久俟願成雙。」
常嘉賜介面:「但願千秋歲裡,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
兩人相視而笑,常嘉賜說:「青鶴,我們這樣……算不算結為修侶了?」
修真界不似人間嫁娶,繁文縟節良多,修士間如此,便算是相攜作伴了。
東青鶴點頭:「算。」
那一刻,常嘉賜只覺眼眶酸熱,他忍不住低下了頭。
十輩子,他兜兜轉轉磋磨了十輩子的時光,終於走到了今天。
東青鶴看著對方的頭頂,還有躬起的肩頭,伸手將人攬到了懷裡。
常嘉賜張開手,與眼前人緊緊相擁,不過一處簡陋的柴房,一時間卻堪比喜堂般富麗堂皇。
室內良晌無人言語,最後還是常嘉賜開了口。
「很長的時間裡,我總歎老天無情,將世間諸般不幸都加於我身,直到如今,看盡那麼多淒苦,我才發現,這天下比我可憐得還有太多太多……」
他低低的嗓音拂過東青鶴的耳廓,東青鶴微微側過臉來,問。
「譬如說?」
常嘉賜道:「沈苑休……」
東青鶴卻沒應聲。
常嘉賜問:「你覺得他不可憐嗎?」
東青鶴說:「有人比他更可憐。」
「誰?」
東青鶴:「秋暮望。」
常嘉賜眼內光華一閃,笑了。
「活著比死痛苦多了,嘉賜,我不想成為他。」東青鶴低歎。
常嘉賜同他鼻息相對,誠摯的說:「你不會是他的,青鶴,我也不是沈苑休。」
「可是你選了和苑休一樣的路……」東青鶴難過地皺起眉,「為什麼要這樣?」
常嘉賜一呆,面露無奈:「因為……這是老天爺給我們唯一的一條路。」
「卻是一條死路。」
「對你,是活路。」常嘉賜沉聲,「所以,我不會放棄……」
說著他目光幽幽冷下,一步一步脫出東青鶴的懷抱,站到了另一邊。
東青鶴看著常嘉賜袖中金紅一閃,手裡已經握著天羅刀了,東青鶴恍然。
「所謂破解三魂陣的法子果然如此……」
常嘉賜知道東青鶴已經猜出來了,他也不再隱瞞:「不錯,那詭秘的三魂咒並非無解,踏入陣中的兩人便好比陰陽雙面,此消彼長,不死不休,而只要其中一面消失了,這陣自然就解了。」
東青鶴聽了卻無奈地搖了搖頭:「只是消失那麼簡單嗎?當年苑休刺了暮望三劍,每一劍都足以送他入黃泉,可是到頭來死的還是苑休。」
常嘉賜失笑:「你怎麼知道秋暮望那時沒死呢?」
東青鶴一愣,心內急轉過來。
「原來……是這樣。」
東青鶴明白了,沈苑休在秋暮望同那螢姝長老結成道侶的那日忽然闖入,將人扎得腸穿肚爛又將他帶走,秋暮望在那時消失了足有幾百日,待他回來時雖氣色不佳,但滿身的傷已幾乎痊癒,秋暮望自己都不記得那段時日發生了何事,他只記得沈苑休要殺他,然後還擄走了他。
卻原來那段時日……秋暮望其實已經死了,可是沈苑休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他從陰曹地府拉了回來,倒是沈苑休自己……就此一蹶不振。
東青鶴忽然想到那天他起先並不在門中,聽說門裡出了事才趕回來,沈苑休已經將秋暮望重創,而據破戈說起之前的細節,沈苑休在闖入青鶴門的時候還是修為滿身的,可在東青鶴回到門內看見對方的時候,沈苑休抓著滿身是血的秋暮望卻也是步伐維艱,面色清虛……
就好像那三劍……根本是刺在他自己的身上一樣?!
東青鶴驀地一個機靈,呐呐道:「陰陽兩面,在取對方性命時那陣法會反噬……」所以秋暮望是死了,但是沈苑休同時也傷重。
「不錯,」常嘉賜點點頭,對東青鶴和盤道出,「說穿了這三魂咒的根本便是讓陣中陰陽兩極之人自相殘殺,看似殺了對方,這陣便能解了,卻不知,那動手之人也同樣會被三魂鏡反噬得無力回天。」
「不過沈苑休也在其中找到了一線生機,秋暮望死了,可沈苑休刺他時反噬的修為還是到了秋暮望的體內,且被封閉了起來。而這世間有一種還陽之術,人在死時的一炷香內,用法力壓制其魂魄不要離體,再用極深的修為催動還陽陣法,內外兼之,便有一定的機會可以將那個人重新拉回人間,其後再行救治。」
所以沈苑休才會再入魔道,因為他需要無邊的法力來牽扯住秋暮望的魂魄,待對方醒來,他又要無邊的法力來供秋暮望治傷,所以他在解陣之後仍然要繼續尋找屬於旁人的三魂鏡碎片,他想將裡頭的力量納為己用,只不過最後他眼見對方是常嘉賜,於是放棄了……而為此失盡修為的他也再撐不下去,所以他那時才常說,自己快沒有時間了……
東青鶴看著邊說邊向自己緩緩走來的常嘉賜,目光落到了對方手裡閃著利光的天羅刀。
東青鶴眼內泛起了波瀾,如今……常嘉賜也要和沈苑休一樣,對那個最親近的人動手了。
常嘉賜握緊了刀柄,道:「我們和他們還是不同,我們的魂魄分作了兩瓣,破陣的條件之一,還需得魂魄歸位,但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先一步送幽鴆上路了,而我也尋到了七具魂魄中所有三魂鏡的碎片,待我殺了你,我會再用還陽陣把你拉回來的。而以我現在的修為,青鶴,由不得你不願了。」
常嘉賜說著慢慢將手中的天羅刀架上了東青鶴的脖頸間。
作者有話要說:
點題,相愛相殺,誅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