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吳璋帶著常嘉賜進入石室中,一如那天帶著東青鶴一般。對著呆站在天相湖邊的人,吳璋道:「天相湖雖有洞悉前世今生之效,卻只能窺見自己的命數,你若想探查旁人的,怕是要看機緣了。」
常嘉賜盯著腳邊的小潭,淺笑著點了點頭。
「我知道。」
吳璋又看了那背影幾眼,只覺這人已是孱弱削瘦到過分,仿佛輕輕一折,便要斷成兩截。
吳璋低歎一聲,這一個兩個都是如此,究竟是造化弄人,還是情字害人,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聽著室內的人離開,常嘉賜才緩緩彎下腰,在東青鶴曾時停留過的地方也盤腿坐了下來,望著那沉靜的湖水,常嘉賜忽然開口道。
「當日你以為我死了,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到這裡來的呢?是否……和現在的我一樣?而你又在這裡看見了點什麼?青鶴,你可以告訴我麼?」
常嘉賜自言自語了片刻,又自嘲一笑,最後還是把手探入了面前的湖中。
起先他什麼都沒有看見,哪怕閉上眼感受良久還是毫無所覺,不過常嘉賜卻沒有放棄的意思,作為修真界的知名寶器常嘉賜在還未進青鶴門前對於這天相湖就是早有耳聞,命數這種東西若想勘破本就急躁不得,天相湖又是變化多端捉摸不定,來此之前常嘉賜便做了久候的準備,他很有耐心。
果然,漸漸的一些零碎的畫面開始出現在了他的眼前,有時只是一晃而過,有時會像散開的煙花一般明明滅滅,常嘉賜又等了良久終於捕捉到了那東西是什麼。
他心頭一跳。
那是一個男子的背影,看那身形模樣,常嘉賜已是再熟識不過,只不過這顯然不是現在的他,而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對方,他不再是一副書生打扮,而是一身絳紫官袍,手裡持著三柱清香,正朝著前方俯身而拜。
雖然心內差不多明白了什麼,可當真看到對面那容色憔悴面黃肌瘦的臉,常嘉賜的胸口還是重重地揪了起來,又順著那男子視線而去,落到他面前的物事時,常嘉賜只覺耳邊一嗡。
那是……一塊牌位。
就見那男子將手裡的香插入香爐後,忍不住伸出手留戀地撫摸著牌位上的名字,反反覆覆,直到呼吸一抽忍不住急促地咳了起來,咳得面目赤紅氣息翻湧才不得不甘休。
要不是門外的僕從聽見動靜趕忙入內,那男子都要昏厥過去了。
「連大人?連大人你無事吧?奴才這就去喚大夫。」
僕從一把架著人扶到了外廳,常嘉賜這才看清對方竟然將那牌位放在自己的臥房中。
被稱為連大人的男子慢慢止了些重咳,嘴角帶著一絲殷紅,他用袖口隨意抹了,對小廝搖了搖手:「不必了……我問你,皇上的旨意下來了嗎?」
僕從頷首:「早朝的時候就下來了,說是雖然三年前右相一翼因謀害刑部尚書全家而遭到問罪,但是左相黨羽同其暗中有所牽扯,今日又有其他人上奏,聖上在瞧了那些鐵證後一怒之下,便勒令對左相滿門抄家流放。」
連大人聽後只是淡淡點了點頭,剛要揮手讓小廝下去,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匆匆來到了門外,焦急道:「大人……皇上來了。」
連大人眉眼一抬,伸手讓小廝把自己攙了起來,沒多時外頭就走進一個一身黑袍的男子,不惑的年歲,眉眼平和,看著絲毫沒有高位之人的決斷感,反而顯得頗為平庸。
見連大人要問安,對方快步上前虛托了他一把,還拉著人一道在一邊坐下了。
二人說了些話,無非是朝中局勢、左相罪孽,黑袍男子又將連大人好一通讚賞,稱頌這些年若不是有他在旁,在楊尚書死後,用其為由判了右相的罪,又有連大人假意投靠左相來替自己收集罪證,自己也扳不倒朝中這兩座壓了他十多年的大山。
「當年是朕對不住你們連家,如今四海升平,朕自會為連將軍,為你連家洗刷冤屈。」
上位者在那兒信誓旦旦,連大人卻只是側頭靜靜的看著院外的一株梨花,半晌道:「皇上,我們當年說好的,臣不會輕忘。」
「當年臣初入京城,腹背受敵,臣一介戴罪之身如何得您親信,之後之所以您能處處用臣,便是臣在楊尚書死後向您作保會替您剷除朝中奸惡,而您只要信我幾年,待到事成,臣不會居功,臣會自行了斷。」
「連愛卿……」
「皇上,如今已經事成,臣自會遵守諾言,只不過怕是不用我自己來,老天便要把我收去了……」說著連大人又重重的咳了起來,捂著嘴的帕子慢慢透出刺目的鮮紅。
「連愛卿,你切莫這樣想,你是朕的功臣,朕一定會讓太醫……」
連大人仍是搖頭,臉上還帶出了笑容:「不必了,皇上……臣活得好累,這些年,日復一日一個人太累了,我留到現在已是足夠,要是再晚些走,我怕那個人不願在黃泉道上等我,先一步離開了,他本就恨我……」
皇上有些聽不懂他的話,又勸慰了幾句見連大人精力不濟,最後還是先一步起駕了。
聽著對方在屋外反復叮嚀那些小廝要好好看顧裡頭的人,連大人靠在榻上又怔怔地看起了窗外的梨花,看著看著緩緩落下了眼皮。
他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似在低喚著什麼,卻低得什麼都聽不清了……
……
你不知道,在你死之後,被獨留一人在世上的他又是如何度過之後的日子的!他什麼都沒有了!賴以生存為之努力的一切都沒有了……
這是自己初見賀祺然時他對自己吼過的話,那時的常嘉賜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直到這一刻……
明明是自己害得那個人一無所有的,但是在自己死後,連棠仍然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掙扎在那些繁複權謀之中,他明明最討厭這些的,他從無害人之心,可他卻為了自己捨棄了所有,包括一直以來的堅持。
常嘉賜想伸手摸一摸那個歪在椅子裡的人,不過下一瞬一切便像一面鏡子般一片一片碎裂在了他的眼前。
常嘉賜以為自己會被抽離天相湖,可事實是他仍然在其內,不知就像吳璋所言,常嘉賜的機緣到了,還是東青鶴的殘識想讓自己看到他的過去,一幕幕更細緻的場景繼續在常嘉賜面前轉動。
那些他過去曾忽略的,那些被記憶掩藏,輪回抹去的種種,終於一點一點展現給了他……
他恨了那麼多年,恨自己淒苦,恨命運不公,恨本該與自己共進退的連棠卻命運兩極,憑什麼這幾輩子承擔的一直是自己,而對方卻逍遙快活享盡榮華?為此常嘉賜甚至殺心驟起,卻看不破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從來不是真相。
從來不是。
……
第二世,常嘉賜投胎成一無惡不作的山大王乞丐,最後死在了一個捕快的手下,而那捕快在殺了他沒幾日便為追捕另幾個兇惡的逃犯而身受重傷,不治身亡。
第三世,常嘉賜是一個覬覦主人家財物的小廝,最後被扭送官府亂棍打死,那主人卻也在半月後一次壓貨的途中遭遇山賊被毒打身亡。
第四世,常嘉賜是一個雞鳴狗盜的小混混,被一個仁濟天下的大俠給追得落進陷阱裡摔死了,而那大俠則在混混死後的隔日被下了戰帖赴約,最後卻不巧中了對方的埋伏而卒。
第五世,常嘉賜成了一個貪生怕死的讀書人,因為做了逃兵被大官斬首以儆效尤,可那大官卻也在殺了這懦夫之後倒楣得捲入了朝中爭鬥,半年不到就被高位之人牽連斬首,一命嗚呼。
第六世,常嘉賜變作一個其貌不揚卻心思狠毒的醜陋琴師,嫉妒同行伶人受寵而差點毒害了他的恩客,被那王爺派人灌了毒藥,結果,那王爺隔日竟然也糟了刺客毒害,死在了自己的府中。
第七世,常嘉賜乃是混入軍營的敵國探子,被軍中將領所擄百般拷問未果後得了個淩遲的下場,卻不想那將領三日後率軍出戰中了敵方的奸計不察被俘,同樣難逃被千刀萬剮的結果。
一轉眼,他們來到了第八世,也是常嘉賜最恨的一世,他曾因為那個臭道士的追逐,失足落下小屏山成了半人不妖的東西,可在自己死後,常嘉賜看見那個道士呆呆站在小屏山顛,那個還殘存自己腳印的地方良久都沒有離開,就好像自己的死同樣給了他過分的衝擊一般。
直到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來到了山上。
那年輕道士看見老道士,忽然屈膝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師父,弟子終於明白您的話了,『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他們若是善者自有天道護佑,他們若非善者,天道也會給一個了結,而我們,只需遵循本心』,師父想說善惡自有天定,輪不到我等來做什大無畏的救世主,只可惜弟子明白得太晚了……弟子堪不破這道中深意,害死了別人,弟子終究配不上修行之路……」
說著,那人解下腰上的佩劍,又取下頭上的五嶽冠鄭重放在了老道士的面前。
老道士默默看著,片刻道:「你可知你仙緣極重,若繼續修行,這一世許是就能有所大成,也可省卻千年萬年的時光。」
「弟子不孝……」那年輕道士俯下身來重重磕了個頭。
老道士又道:「那你可知,你若斬斷你我師徒緣分,就算到了下輩子,我也不會再教你什麼了。」
「弟子……不孝。」年輕道士又是以額點地。
老道士再言:「你又可知,若沒有我來點化,你的修行之途將幾經磨難,又或者就此了卻,再無前路。」
年輕道士不說話了,深深伏下的頭卻並有抬起,像是心意已決。
老道士一聲長歎:「罷了,你執念深重,我長燈奈何不得,就此好自為之吧。」
說著袖袍一甩便從原地消了蹤影。
而常嘉賜在湖中所視的最後一眼,便是那青年道士目送著對方遠去,久久都未起身的背影,被山巔的狂風吹得微微搖擺……
……
眼前的畫面已消失半晌,常嘉賜卻仍是沒有睜開眼來。
先是一滴,再是一道,接著越來越多的淚一行一行從他的面上滑下,打濕了前襟。
兜兜轉轉,本以為始終都只有獨嘗的十世之苦卻原來一直有一個人在和他分擔,常嘉賜不信那一世一世相同的死法全是巧合,是東青鶴,是連棠……一定是他做了什麼,他本該有大好的命運,卻為了自己,為了自己……
賀祺然說過……嘉熙為了我們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卻不知道,還有一個人究竟為你做了多少……
青鶴……
那一天你是不是也看見了?看見了其實這一世一世死得除了我,還有你自己?
我太蠢了,我太蠢了,對不起……
常嘉賜捂著臉泣不成聲。
忽然,有一個光影在常嘉賜的眼前閃過,他忽然想起在第一世自己被右相派來的人抓到湖邊毒打的時候掠過的念頭。
因為太疼太疼了,心裡疼,身上也疼,常嘉賜的腦海裡只希望有人能帶他離開,可是他知道不會有,於是他聽著耳邊淅瀝瀝的水聲感覺著刮過臉上的冷風,常嘉賜又想,如果他就這樣死了,如果他還有下幾輩子,他希望老天爺可以把自己變成一隻可以鳧水又可以翱翔的鳥兒,讓他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再不會被這天上地下所牽絆。
而結果,老天爺滿足了他……
但他常嘉賜卻察覺不到了。
常嘉賜不由失笑,又哭又笑,笑得久久不歇……
……
待到他恍惚著走出石室,已是夕陽西沉,血紅的朝霞迎面映來刺得常嘉賜合眼避開了須臾才敢轉頭望去。
盯著面前的燦色,常嘉賜忽然發現那精緻是如此的美。
世間萬物其實都是如此,即便黑暗就要到來,但也有一線光明曾被留存而待守得雲開,夜色褪去,豔陽自會重新照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