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自常嘉賜離開雖不過才幾日,但於東青鶴卻已像是過了幾世,此刻忽然再看見那張熟悉的臉,任是東青鶴再自持清醒,一時竟也只覺酸熱迷眼,手中緊握的長劍都脫力的摔落而下,險些沖過去一把將失而復得的人抱在懷裡。
只不過一刻之後東青鶴還是回過了神來,眼前的那張面容看看自己,再看看幽鴆,神色淒切,滿眼哀慟,這是東青鶴從未在常嘉賜臉上見過的,嘉賜就算再苦再恨,他也只會笑,心裡越痛他笑得越歡,仿佛示弱一分就像是滿盤皆輸一樣,倔強固執到極點。
他……不是常嘉賜。
不是他的嘉賜……
可對方卻喚自己先生?以他在那幻境和天相湖中所視,世間只有一人會這樣叫他。東青鶴看著那擋在幽鴆身前的男子,心內差不多已經明瞭對方的身份了,他也記得當時嘉賜提過幽鴆有一個分外看重的弱點,要是抓住他就能輕易克制偃門,想來就在眼前。
原來這兩人早早便出現在了自己的身邊,若他東青鶴能早一些發覺,會否就沒有那麼多風波了?
「你想……保他?」東青鶴半晌才尋回了自己的聲音。
賀祺然頷首,卻又立時搖頭:「我不想幽鴆死,但我也不想你死……」就見面前的東青鶴一張臉又回復到了那時破囚靈陣後的模樣,因催動內力和幽鴆一戰,無暇的五官此刻佈滿了細小的裂口,鮮紅和澄金在其內交織遊走,和血色融為一體,將一身白衣洇得斑斑點點,狼狽中透出濃濃的可怖。
而那頭的幽鴆也好不到哪兒去,黑色的長袍雖看不出血色,可那散亂的髮絲,淒白的面容,還有周身忽深忽淺的魔氣也昭示著他修為的不穩,二人本為同源,東青鶴遭得什麼罪,幽鴆並不比會比他好過幾分。
聽著賀祺然這樣說,東青鶴卻搖了搖頭:「可我不會饒他……」
若換一個人,東青鶴還會看在他可憐悔改的份上勻一次機會予對方,就像當年他對沈苑休,可眼前的是幽鴆,且不說他魔修之主的身份、手下那麼多條人命的罪孽,最重要的是他和東青鶴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幽鴆是惡,常嘉賜也是惡,自己沒有容下嘉賜的惡,可謂是親手將他推向了絕路,如今輪到自己的惡了,他東青鶴反倒能網開一面了嗎?
這算什麼……
摸著懷裡的那條絡石鞭,東青鶴只覺心如刀絞,他向來篤信人定勝天,也從不自怨自艾歎天地無情,然而這一刻東青鶴難得生出了一絲恨意,恨這狗屁的命數,恨這糾葛的孽緣,為何要這樣對待他們,折磨他們……
「先……東門主……東門主……」賀祺然見東青鶴冷冽的眉眼升起了一縷殺意,返身艱難的抓住了他的袍角,「你既來此,該是已知三魂陣之事,此消彼長從來無解,其實不必東門主動手,我們的結局早已註定……」
「你這是認命了,可有的人,卻不認命。」東青鶴聽著賀祺然的話,將目光轉向他身後的幽鴆,幽鴆目光依然陰鷙,望過來的嘴角伴著殘獰的弧度。
「因為我們都被十世執念所累,看不破這生死輪回,然這命運盤根錯節,早已斬不清黑白分明,到頭來只不過傷敵又傷己……還請門主三思。」賀祺然語意切切,張開擋在二人之間的手臂卻格外堅毅,因為他心知勸不住幽鴆,只能來勸東青鶴,要真讓東青鶴動手,怕是只有兩敗俱傷的結果。
東青鶴已下了要手刃幽鴆的決心,可面對這樣一張臉,他聚了氣力的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竟無法將那身影狠狠推開,東青鶴的腦海中掠過那一日,也有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身前,他也對著自己張開手,他說『你想對我動手嗎?你想殺我?好啊,來吧……』」
然後自己的劍便鑽入了他的心口……
東青鶴心內一震,只想大吼著告訴他,我從未想對你動手,我怎麼可能想殺你,我只想你好好的留在我身邊,再也不離……可是我食言了,我騙了你,我果然騙了你,難怪你不信我,所以你便丟下我走了。
就這樣走了……
恍惚間,賀祺然的臉和另一張臉重疊相合,對方眯起眼對他狡黠的笑著,笑得東青鶴肺腑動盪,眼眶熏熱,別說凝氣,險些連站立都搖擺起來。
嘉賜……嘉賜……
東青鶴忍不住一遍遍在心裡低喚著。
像是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刻,那頭的賀祺然忽然被人一把拽到一邊,原本還癱在那兒有氣無力的幽鴆猛然暴起,先是一掌打在東青鶴肩膀處,將他震得口吐鮮血摔倒一旁,接著又飛身向那降魔陣而去。
幽鴆狠戾道:「東青鶴,何必這麼惺惺作態,你我都已明白,今日即便不死,日後也沒幾日好活,尤其經過這一戰,這破爛身子早已撐不住那此消彼長的反噬,怕是回去你我就要上西天了,所以我早說過,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兩全其美,我也不想和你同歸於盡,你死了,我許是就還有一點活頭!」
一旁的賀祺然見此,淒厲叫道:「——幽鴆!不要!你為什麼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麼不明白,」面對賀祺然,幽鴆的聲調軟了下來,「我只是不想再做一回連棠……」
眼睜睜的看著他的嘉賜,在面前再死一次……
幽鴆話落,口內成訣,步伐若風,倏忽間便幾腳踢飛了東青鶴插住陣眼的地網刀,讓那降魔陣再次啟動!他的修為怕是撐不住賀祺然的氣息消散,但是有了這些靈修做補,賀祺然就能再活久一點,一點也好……
沒想到幽鴆竟然如此執迷不悟,本已收了殺意的東青鶴不得不提氣再次逼近,只是在殺幽鴆和阻擋玄天降魔陣之間,東門主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聽著被重新燃起的業火燒得嘶吼的陣中靈修,東青鶴沒了分魂的內力和時間,只來得及撿起那把地網刀,像吳璋之前一樣,用力卡住滾動的陣輪,地網刀比之紫玉杵要好的多,可是那陣勢的趨力太盛,以東青鶴此刻的身子,幾乎就像是以卵擊石……
東門主卻不放手,一聲長嘯下,他體內的金光大漲,死死地穩住了旋轉的魔陣,卻也撐得肌理寸寸爆裂,整個人被鮮血浸染。
此番揪心危厄之象看得靈修們大震,然在幽鴆眼裡卻是取東青鶴性命的最好機會。
就在他旋身上前時,一旁又有一道綠影飛出,阻在了東門主身前。
竟是秋暮望。
這些時日,秋長老的傷勢恢復得還不錯,但因為傷到了根基,自然遠不如從前。但此刻的幽鴆也是傷得極重,有秋暮望做擋,一時倒是將人困住了,可是那頭的東青鶴卻撐不住多時了,再看幽鴆那模樣,就算被擒怕也不會輕易認輸解陣,若再拖下去,只能是個一損俱損的下場。
忽然傳來一聲低喚,飄飄渺渺,卻輕易就引來了交戰幾人的目光。
幽鴆竟然是先一個停手的人,而那頭的秋暮望也跟著止了動作,兩人一同驚愕的俯視著地上的人。
就見沈苑休顫顫巍巍的站在那裡,腳邊倒著傷重的慕容驕陽和吳璋,他手裡則拿著驕陽的匕首,死死地抵在身前跪著的賀祺然喉間。
「住手……」
沈苑休又喊了一句,幽幽地抬頭看了看秋暮望,又看向幽鴆。
「幽鴆,我數到三,你把降魔陣止了,不然,任你再用什麼陰損的法子,怕是都延不了他的命了。」
幽鴆眯起眼,沒動,可待沈苑休的匕首緩緩下移到賀祺然的丹田處時,他的牙關狠狠地咬了起來。
「別給我耍什麼花樣……他的魂魄本就半死不活,丹田再挨這麼一刀的下場你比我明白,你可以試試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刀快?幽鴆,我可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靈修,你敢賭嗎?」沈苑休面容蒼白,說出的話也不決絕,可卻逼得方才還欲魚死網破的幽鴆一時竟頓在了那裡。
「三……」沈苑休卻沒給他多思忖的時間,逕自念起了數來,嘴角甚至還帶了一絲淺笑,「二……」
那個「一」字還未出口,就見幽鴆一把甩掉手中的長劍,轉瞬飛向東青鶴,在東門主血紅的目光下,憤然劃下結陣的符紋。
就見那滔天的金光緩緩降下,重重滾動的陣輪也一點點止了速度,直至消弭。
機關算盡抵死拼殺,到頭來竟這樣收場束手就擒,簡直就像一場笑話。
幽鴆回過頭死死地看向沈苑休,道:「現在,你可以放人了……」
沈苑休抓著賀祺然的手本就有些顫抖,同幽鴆對視的目光倒是沉穩的,聽著這話,指尖一鬆,手掌從賀祺然的喉嚨口滑了下來,匕首掉在了地上。
幾乎同一時間,幽鴆的身影就躥了過來,他一動,早就有所防備的秋暮望也跟著動了,他防著幽鴆對沈苑休下手,就想擋在他們之間,而幽鴆倒是一心只要搶回賀祺然,兩方原本該是相安無事的結果,卻不想,生變的竟然是沈苑休。
他放下了拿刀的手,另一隻抓著賀祺然的手卻沒放開,就聽沈苑休口中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手指成爪,一把抓向賀祺然的天靈感,竟然硬生生的把他的魂魄從附魂的若木中抓了出來!
幽鴆和秋暮望都沒有想到沈苑休會這樣做,只震愕的看著他手中捏著一片幽綠的魂影。
幽鴆起身欲動,那魂魄已被一隻瓷瓶吸入,由沈苑休狠狠地向半空丟去。
幽鴆目呲欲裂,一掌拍向沈苑休,一手要去奪瓶,雲端忽然飛來兩隻灰鴉,一下就銜住了那瓷瓶,一拍翅膀就消失在了天際。
秋暮望雖始終警惕,卻因為這般突變一時疏忽,眼睜睜地看著幽鴆的掌心落在了沈苑休的心口,也等同於落在了秋暮望的心口。
「——不!!!」
那一瞬間兩聲悲鳴同時而起,兩個身影也從兩端飛離,一個幽魂浮向天際,一個殘軀摔落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