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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如果說帕夏瓦是讓我回想起昔日喀布爾的城市,那麼,伊斯蘭馬巴德就是喀布爾未來可能變成的樣貌。這裡的街道比帕夏瓦更寬更乾淨,種著一排排木槿與鳳凰木。市集更有條理,也沒有那麼多人力車與行人擋道。建築更為雅緻,更現代化,我還看見公園裡有玫瑰與茉莉在樹蔭下怒放。

  法里在馬加拉丘山腳的蜿蜒小街找到一家小旅館。我們駛經著名的費瑟清真寺﹡。這座全球最大的清真寺以巨大的混凝土樑柱與高聳入雲的禮拜塔著稱。索拉博仰望清真寺,探出車窗看著,直到法里開車轉過街角。

  (﹡Shah Faisal Mosque,由沙烏地阿拉伯前國王費瑟捐資興建,於一九八八年落成,佔地近十九公頃,四座禮拜塔樓高八十公尺,祈禱廳穹頂高達四十公尺,可容納十萬人禮拜,為全球最大清真寺。)

  ※※※

  旅館房間比起我和法里在喀布爾住過的那間,真是好得太多了,床單是乾淨的,地毯吸過了,浴室非常潔淨,有洗髮精、肥皂、剃鬍刀、浴缸,還有聞起來帶檸檬味的毛巾。而且牆上沒有血跡。此外,兩張單人床對面的櫃子上,還有一台電視。

  「看!」我對索拉博說。我打開電視開關──沒有遙控器──轉動旋鈕。我找到一個兒童節目,兩隻毛絨絨的小羊玩偶唱著烏爾都語的歌曲。索拉博坐在床上,膝蓋頂著胸口。電視的影像映在他綠色的眼睛裡,他看得入迷,前後搖擺。我記得當年,我答應哈山,等我們長大之後要給他家人買一台電視。

  「我要走了,阿米爾大人。」法里說。

  「留下來過夜。」我說:「路途很遠。明天再走。」

  「謝謝。」他說:「但我想今晚回去,我想念我的孩子。」他往外走,在門口停下腳步。「再見,索拉博將。」他說。他等待回應,但索拉博根本沒注意他,仍然前後搖擺,螢幕飛快閃現的影像在他臉上亮出一道銀光。

  在門外,我給他一個信封。他一打開,嘴巴張得老大。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我說:「你為我做得太多了。」

  「這裡有多少?」法里說,有些惶惑。

  「兩千多美元。」

  「兩千──」他開口說,下唇微微顫抖。後來,他開離路邊時按了兩下喇叭,揮揮手。我也向他揮手。我沒再見過他。

  我回到旅館房間,發現索拉博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個大C形。他眼睛閉上,但我無法判定他是否睡著了。他已經關掉電視。我坐在我的床上,痛得臉部扭曲,擦著額頭冒出的冷汗。我不知道起床、坐下、翻身都會痛的情形,還要維持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吃固體食物。我不知道該拿這個這個躺在床上的受創男孩怎麼辦,儘管有一部份的我已瞭然於胸。

  櫃子上有一個裝水的玻璃瓶。我倒了一杯,吞下兩顆阿曼德的止痛藥。水溫溫的,苦苦的。我拉上窗簾,輕輕靠在床上,躺下。我覺得胸口快裂開了。等疼痛稍緩,我就能再呼吸。我把毯子拉到胸前,等待阿曼德的藥丸發揮作用。

  ※※※

  等我醒來,房間顯得更暗。從窗簾縫隙露出來的一小片天空是即將變成黑夜的紫色暮光。床單濕透了,我的頭昏沉沉。我又作夢了,但我記不得我夢見什麼。

  我看向索拉博的床,發現是空的,心不禁一沉。我叫他的名字。我的聲音讓我自己吃驚。迷亂徬徨,我坐在陰暗的旅館房間裡,離家數萬哩,遍體鱗傷,呼喚著幾天前才見到面的小男孩。我又叫了他的名字,沒聽到任何回答。我掙扎著起身,查看浴室,看看房間外面的狹窄走廊。他走了。

  我鎖上門,一手扶著走道的欄杆,蹣跚走到大廳的經理辦公室。大廳角落裡有棵積滿塵埃的假棕櫚樹,壁紙上粉紅的火鶴飛舞。我在塑膠檯面的登記櫃台後面,找到正在看報紙的經理。我形容索拉博的模樣,問他有沒有看見。他放下報紙,摘掉老花眼鏡。他頭髮油膩膩的,整整齊齊的小鬍子已有些灰白。他身上隱約有種熱帶水果的味道,但我說不上來是什麼水果。

  「那孩子哦,他們喜歡亂跑。」他嘆口氣說:「我有三個男孩。他們整天亂跑,給他們母親惹麻煩。」他用報紙搧臉,瞪著我的下巴。

  「我不認為他是出去亂跑。」我說:「而且我們不是本地人。我怕他會迷路。」

  他的頭輕輕搖晃。「那你就該把他看緊一點,先生。」

  「我知道。」我說:「可是我睡著了。等我醒來,他就不見了。」

  「男孩子要特別加以注意,你知道。」

  「是。」我的脈搏加速。他對我的擔憂怎可如此不在意?他把報紙換到另一手,繼續搧著。「他們現在想要腳踏車。」

  「誰?」

  「我兒子。」他說:「他們說:『爹地,爹地,拜託買腳踏車給我們,我們就不再煩你。拜託爹地。』」他鼻子裡發出短促的笑聲。「腳踏車。他們母親會殺了我,我保證。」

  我想像索拉博躺在水溝裡。或在某部車的行李廂裡,被捆綁著,嘴巴被塞住。我不要他死在我手裡,不要連他也因我而死。「拜託……」我說。我瞇起眼睛,看見他藍色短袖棉襯衫上的名牌。「法亞茲先生,你看到過他嗎?」

  「那個男孩?」

  我咬牙忍耐。「沒錯,那個男孩!那個和我一起來的男孩!你到底看到他沒,看在老天的份上?」

  他不搧了,眼睛瞇起來。「別對我發火,我的朋友。搞丟他的又不是我。」

  他的辯駁並沒有讓我不繼續火冒三丈。「你說的對,是我錯了。我的錯。好,你到底看見他沒?」

  「抱歉。」他簡略地說。他又戴上眼鏡,翻開報紙。「我沒看過那個男孩。」

  我在櫃台站了足足一分鐘,忍住不大叫。我走出大廳的時候,他說:「你知不知道他可能跑去哪裡?」

  「我不知道。」我說。我覺得疲倦。疲倦且恐懼。

  「他對什麼感興趣嗎?」他說。我看見他摺起報紙。「我的兒子,比方說,他們無論如何都要看美國動作片,特別是那個阿諾什麼辛格……」

  「清真寺!」我說:「那座大清真寺!」我記起我們開車經過時,那座清真寺如何讓索拉博目眩神迷,探出車窗凝望。

  「費瑟清真寺?」

  「對,你能帶我去嗎?」

  「你知道那是全世界最大的清真寺嗎?」他問。

  「不知道,可是──」

  「光是中庭就可以容納四萬人。」

  「你能載我去嗎?」

  「離這裡只有一公里。」他說。他已從櫃台走出來。

  「我會付你車錢。」我說。

  他嘆口氣,搖搖頭。「等一下。」他消失在裡面的房間裡,再回來的時候戴了另一副眼鏡,手裡拎一串鑰匙,背後跟了一個穿橙色紗麗的矮胖婦人。她坐在櫃台後他的位子上。「我不會收你的錢。」他喘著氣說。「我會載你去,因為我和你一樣是個父親。」

  ※※※

  我以為我們會開車繞著城裡轉到夜深。我看見自己去找警察,在法亞茲責難的眼光注視下對他們描述索拉博的長相。我聽見那個警官疲憊不關心的聲音問著例行的問題。而在這些正式問題底下,另有一個非正式的問題:誰見鬼的在乎另一個死阿富汗小孩的事啊?

  但是,我們在距清真寺一百碼處找到他,在半滿的停車場裡,他坐在安全島的草地上。法亞茲把車停在安全島旁,讓我下車。「我得回去了。」他說。

  「沒關係。我們可以走回去。」我說:「謝謝你,法亞茲先生。真的。」

  我下車的時候,他從駕駛座探過頭來。「我可以跟你說句話嗎?」

  「當然可以。」

  在昏暗的暮色中,只看得見他臉上一副閃射著黯淡夜光的眼鏡。「你們阿富汗人……嗯,你們有點魯莽,不顧後果。」

  我很累,而且渾身疼痛。我的下巴抽痛。胸口和胃部該死的傷口好像倒刺鐵鈎刺進我皮膚底下。但我開始大笑。

  「我……我怎麼……」法亞茲說,但我開始笑,敞開喉嚨,讓迸發的笑聲從縫合的嘴巴宣洩出來。

  「真是瘋了。」他說。他逕自離去,輪胎吱軋響,車尾燈在幽微的夜光中閃著紅色光芒。

  ※※※

  「你把我嚇壞了。」我說。我在他身邊坐下,一彎腰就痛得身體一縮。

  他望著清真寺。費瑟清真寺的形狀像個巨大的帳篷。車子來來去去;穿白衣的朝聖者川流不息。我們默默坐著,我背靠著樹,索拉博在我旁邊,膝蓋抵著胸口。我們傾聽召喚禮拜的聲音,看著日光隱遁時,寺裡千百盞燈亮起。這座清真寺像顆鑽石在黑夜裡熠熠生輝。它照亮了天空,還有索拉博的臉。

  「你去過馬札爾.伊.沙利夫嗎?」索拉博說,下巴靠在膝蓋上。

  「很久以前。我記不太清楚了。」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母親和紗紗也一起去。爸爸在市集裡買了一隻猴子給我。不是真的,是要吹氣的那種。那是咖啡色的,還打著領結。」

  「我小時候好像也有一隻。」

  「爸爸帶我去藍色清真寺。」索拉博說:「我記得在禮拜堂外面好多鴿子,牠們一點都不怕人,還靠近我們。紗紗給我一小片南餅,讓我餵鳥。一下子就有一大堆鴿子圍在我身邊。真好玩。」

  「你一定很想念父母親。」我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神學士把他父母親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沒目睹。

  「你想念你的父母親嗎?」他問,臉頰貼著膝蓋,望著我。

  「我想念我的父母嗎?嗯,我沒見過我母親。我父親幾年前過世了,是的,我很想念他。有時後非常想念。」

  「你記得他的長相嗎?」

  我想起爸爸粗壯的脖子,他烏黑的眼睛,他桀驁不馴的棕髮。坐在他膝上,就像坐在兩根大樹幹上。「我記得他的長相。」我說:「也記得他的味道。」

  「我開始忘記他們的臉。」索拉博說:「很糟糕嗎?」

  「不。」我說:「是時間的關係。」我想起一樣東西。我看看外套前襟的口袋,找出那張哈山與索拉博合照的拍立得照片。「拿去。」我說。

  他把那張照片湊近眼前,微微轉動讓清真寺的燈光能照在上面。他看了很久。我以為他會哭,但沒有。他用兩手拿著照片,拇指輕撫著表面。我想起我在什麼地方讀到的一句話,也或許是聽什麼人講的:阿富汗有很多小孩,但很少有童年。他把照片遞還給我。

  「留著吧。」我說:「這是你的。」

  「謝謝你。」他又看看照片,收進他背心的口袋。一輛馬拉的貨車噠噠走進停車場。馬脖子上掛了一串鈴鐺。每走一步就叮叮噹噹響。

  「我最近常想到清真寺。」索拉博說。

  「真的?想到什麼?」

  他聳聳肩。「只是想到而已。」他抬起臉,直直看著我。他這時哭了,靜靜的,靜靜的。「我能問你一件事嗎,阿米爾大人?」

  「當然可以。」

  「真主……」他開口,有些哽咽。「我對那個人做的事,會讓真主把我丟進地獄嗎?」

  我想再靠近他,但他縮起身子。我後退。「不,當然不會。」我說。我想把他拉近一些,抱住他,告訴他說是世界對他不仁,而不是他不義。

  他的臉扭曲緊繃,努力想保持平靜。「父親常告訴我,傷害別人是不對的,就算傷害的是壞人也一樣。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好的,也因為壞人有時後會變好。」

  「不一定,索拉博。」

  他狐疑地看著我。

  「傷害你的那個人,我很多年以前就認識他了。」我說:「我猜,你從我和他的對話裡已經聽出來了。他……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他有一次想傷害我,但你父親救了我。你父親非常勇敢,他每次都把我從危難中拯救出來,保護我。所以有一天,那個壞人就傷害你父親。他用很惡劣的方法傷害他……我不能救你父親,不能像他救我一樣。」

  「為什麼有人要傷害我父親?」索拉博用喘氣、稚氣的聲音說:「他對人一向很好。」

  「你說的沒錯。你父親是個很好的人。但我想告訴你的是,索拉博將,世界上就是有壞人,有些壞人永遠不會改過。有時後你必須和他們對抗。你對那個人做的,就是我很多年以前就該對他做的。你讓他得到報應,他甚至還應該有更悲慘的下場。」

  「你覺得父親會對我失望嗎?」

  「我知道他不會的。」我說:「你在喀布爾救了我一命。我知道他會非常以你為榮的。」

  他用襯衫的袖子擦擦臉。嘴唇上突然冒出一個唾沫。他把臉埋在手裡,哭泣了許久才再開口說話。「我想念父親,還有母親。」他哽咽地說:「我也想念紗紗和拉辛汗。可是有時後,我很慶幸他們……他們不在這裡。」

  「為什麼?」我碰碰他的手臂。他縮回去。

  「因為──」他說,邊啜泣邊大口喘氣。「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我這麼髒。」他深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喘著氣哭。「我這麼髒,我滿身罪惡。」

  「你不髒,索拉博。」我說。

  「那些人──」

  「你一點都不髒。」

  「……他們……那個壞人和另外兩個人……他們……對我做了……」

  「你不髒,你也沒有罪。」我再次碰碰他手臂,他還是退縮。我又靠近,輕輕地,把他拉近我身邊。「我不會傷害你。」我耳語說:「我保證。」他略微抗拒。然後緩緩放鬆。他讓我把他拉近前來,讓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前。他小小的身軀在我懷裡,每次啜泣就全身發抖。

  同一個胸脯餵大的人之間會有親情。而此時,當這孩子的痛苦滲透過我的襯衫時,我看見親情在我倆之間生根。在阿塞夫房間裡發生的事,已讓我倆牢不可分。

  我一直在等待正確的時機,正確的時刻,提出這個縈迴腦海,讓我夜不成眠的問題。我下定決心,現在正是時候,就在此時。此地,在真主宅邸明亮光芒的照耀下。

  「你願意到美國,和我以及我太太一起生活嗎?」

  他沒回答。他躲在我襯衫裡嗚咽,我任他盡情地哭。

  ※※※

  一整個星期,我們沒再提起我問過的那個問題,彷彿從來沒問過似的。然後,有一天,索拉博和我搭計程車去看「山崖景點」。那個地方突出在馬加拉丘半山腰,是一處伊斯蘭馬巴德的美景,一條條綠樹夾道的乾淨街道和白色房舍盡收眼底。司機告訴我們,從上面可以看到總統宮殿。「如果下過雨,空氣乾淨的話,甚至可以望到拉瓦爾品第﹡呢。」他說。從他的後照鏡裡,我看見他的目光在我和索拉博身上來回盤旋。我也看見我自己的臉。不像之前那麼腫脹,但各種逐漸消退的瘀青,仍然留下黃色的斑跡。

  (﹡Rawalpindi,距伊斯蘭馬巴德不遠之大城,為巴基斯坦舊都。)

  我們坐在野餐區的長椅上,一棵橡膠樹的樹蔭下。天氣很暖和,太陽高掛在寶石藍的天空上。附近的長椅上,幾個家庭在吃馬鈴薯餅和炸蔬菜當點心。不知哪裡有台收音機在播放印度歌曲,我記得是某部老電影的主題曲,可能是《純潔之心》吧。孩子們大多是索拉博的年紀,追著足球跑,咯咯笑,大聲叫。我想起卡帖.斯希的孤兒院,想起薩曼辦公室那隻在我腳邊奔跑的老鼠。我的胸口頓然一緊,未曾預料到的怒火熊熊燃起,因為我的同胞正蹧蹋他們自己的土地。

  「怎麼了?」索拉博問。我擠出微笑,告訴他沒什麼。

  我們把旅館的毛巾鋪在野餐桌上,在上面玩牌。感覺真好,與我同父異母弟弟的兒子玩著牌,陽光暖暖地照在我頸背。那首歌播完了,又播起另一首,一首我沒聽過的歌。

  「看!」索拉博說。他用牌指著天空。我抬頭望,看見一隻老鷹在廣袤無際的穹蒼翱翔。「沒想到伊斯蘭馬巴德也有老鷹。」我說。

  「我也沒想到。」他說,他的眼睛緊跟著老鷹盤旋。「你住的地方有老鷹嗎?」

  「舊金山?我猜有吧。雖然我不敢說我看到過很多。」

  「喔。」他說。我希望他再多問一些,但他用另一手丟牌,問我們可不可以吃東西了。我打開紙袋,給他一個肉丸三明治。我的午餐又是一杯香蕉與柳丁果汁──法亞茲太太的果汁機租給我一個星期。我用吸管吸,嘴裡滿是甜甜的綜合果汁。有些還從我的嘴角滴出來。索拉博遞給我一張紙巾,看著我輕拍嘴唇。我微微一笑,他也對我笑。

  「你父親和我是兄弟。」我說。就這樣脫口而出。我們坐在清真寺旁邊那天,我原本打算告訴他,但我沒說。可是他有權利知道;我不想再隱瞞任何事。「同父異母,真的。我們是同一位父親的兒子。」

  索拉博不嚼了。放下三明治。「父親從來沒告訴我說他有兄弟。」

  「因為他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知道?」

  「沒人告訴他。」我說:「也沒人告訴我。我最近才知道的。」

  索拉博眨眨眼。彷彿是第一次看到我,第一次真正看著我。「可是為什麼大家要瞞著你和父親呢?」

  「你知道,我那天也問過相同的問題。是有個答案,但不太好。只能說他們不想告訴我們,是因為你父親和我……我們不該是兄弟。」

  「因為他是哈札拉人?」

  我強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是的。」

  「你的父親,」他瞪著食物開口說:「你父親愛你和愛我父親是一樣的嗎?」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喀爾喀湖,爸爸容許自己去拍拍哈山的背,因為他的水漂兒打得比我遠。我想起爸爸在病房裡,看著哈山嘴唇的繃帶解開,那種高興的神情。「我認為他對我們的愛是一樣的,但方式不同。」

  「他覺得我父親很可恥嗎?」

  「不,」我說:「他覺得他自己很可恥。」

  他拿起三明治,默默地吃著。

  ※※※

  那天下午我們很晚才離開,天氣熱得讓人疲累,但卻疲累得很快樂。回程中,我感覺索拉博望著我。我要司機在一家賣電話卡的商店停車。我給他錢和小費,要他去幫我買一張。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看電視上的談話節目。兩個留著胡椒灰長大鬍子、裹白頭巾的教士,接聽來自世界各地的信徒電話。有人從芬蘭打來,一個叫阿育勃的人,問說他十幾歲的兒子會不會下地獄,因為他穿褲腰低得露出內褲頭的垮褲。

  「我有一次看到舊金山的照片。」索拉博說。

  「真的?」

  「有一座紅色的橋,還有一棟屋頂尖尖的房子。」

  「你應該看看那裡的街道。」我說。

  「什麼樣子?」這會兒他看著我。在電視上,兩個教士在互相交換心得。

  「街道很陡,你往上開的時候,只看得到車子的引擎蓋和天空。」我說。

  「聽起來很嚇人。」他說。他轉過身,面對我,背對著電視。

  「剛開始是很嚇人。」我說:「但是後來就習慣了。」

  「那裡會下雪嗎?」

  「不會,但常常有霧。你知道你看到的那座紅色的橋?」

  「嗯。」

  「有時後早上霧很濃,你只看得到上面兩個塔的頂端穿霧而出。」

  他微笑裡有著驚奇。「哇。」

  「索拉博。」

  「嗯。」

  「我上次問你的問題,你想過了嗎?」

  他的微笑退去。他背對我,兩手在腦後交握。兩個教士最後決定,阿育勃的兒子該下地獄,因為他把褲子穿成這樣。他們說在聖訓裡就有指示。「我想過了。」索拉博說。

  「結果呢?」

  「我很害怕。」

  「我知道這有點可怕。」我說,緊緊抓住這一渺茫的希望。「但是你很快會學會英文,你會習慣──」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也讓我害怕,但是……」

  「但是怎樣?」

  他又轉身面對我。弓起膝蓋。「如果你厭倦我了呢?如果你太太不喜歡我呢?」

  我掙扎著起床,越過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坐在他身邊。「我絕對絕對不會厭倦你,索拉博。」我說:「永遠不會。這是承諾。你是我的侄兒,記得嗎?莎拉雅將,她是很親切的人。相信我,她一定會愛你的。我敢保證。」我冒險一試。往下拉起他的手。他有點緊張,但讓我握著。

  「我不想再到另一間孤兒院。」他說。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我向你保證。」我用雙手握住他的手。「和我一起回家。」

  他的淚沾濕枕頭。他好長一段時間沒說話。然後他的手捏著我的手。點點頭。他點點頭。

  ※※※

  試了四次,電話才接通。鈴響了三聲,她才接起來。「哈囉?」時間是伊斯蘭馬巴德晚上七點三十分,約莫是加州早上的相同時間。也就是說莎拉雅已經起床一個小時,準備到學校了。

  「是我。」我說。我坐在床上,看著索拉博睡覺。

  「阿米爾!」她幾乎尖叫。「你還好嗎?你在哪裡?」

  「我在巴基斯坦。」

  「你為什麼沒早點打回來?我擔心得都生病了。我母親每天祈禱,還宰羊獻祭。」

  「對不起,我沒打電話。我現在很好。」我原本告訴她,我只去一個星期,最多兩個星期。但我已經走了將近一個月。我微笑。「告訴嘉蜜拉卡哈拉,別再宰羊了。」

  「你說現在很好是什麼意思?還有你的聲音怎麼回事?」

  「現在別擔心了。我沒事。真正。莎拉雅,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一個我早該告訴你的故事。但我要先告訴你另一件事。」

  「什麼事?」她說,她壓低聲音,顯得更為謹慎。

  「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回來,我會帶一個小男孩回來。」我略頓了一下。「我想要收養他。」

  「什麼?」

  我看了一下手錶。「這個爛電話卡上還有五十七分鐘,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先找個地方坐下。」我聽見椅腳疾劃過木頭地板的聲音。

  「說吧。」她說。

  於是,我做了十五年婚姻生活裡從沒做過的事:我把所有事情告訴我的妻子。所有的一切。我曾經無數次勾勒這個時刻,害怕這個時刻,但我說了,我感覺到胸口湧起某些東西。我想像莎拉雅在我們提親那天晚上也有相似的經驗,就在她告訴我她的過去時。

  我說完故事的時候,她在哭。

  「你想呢?」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阿米爾。你一口氣告訴我太多事了。」

  「我瞭解。」

  我聽見她擤鼻涕。「可是我知道,你必須帶他回來。我要你帶他回來。」

  「你確定?」我說,微笑著閉上眼睛。

  「我確定嗎?」她說:「阿米爾,他是你的家人,所以他也是我的家人。我當然確定。你不能讓他流落街頭。」一陣短暫停頓。「他是個什麼樣子的孩子?」

  我看著睡在床上的索拉博。「他很貼心,很嚴肅的那種。」

  「誰能怪他呢?」她說:「我想見他,阿米爾。我真的想。」

  「莎拉雅?」

  「嗯。」

  「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說。我在她的話裡聽見微笑。「小心一點。」

  「我會的。還有一件事。先別告訴你父母親他是誰。如果他們需要知道,也該由我來說。」

  「好。」

  我們掛掉電話。

  ※※※

  伊斯蘭馬巴德美國大使館外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點綴著一簇簇圓形的花叢,周圍有挺拔筆直的樹籬環繞。這棟建築物跟伊斯蘭馬巴德的許多其他建築一樣:潔白單調。我們經過好幾個路障才到那裡,而我下巴的縫線驚動金屬檢測器後,有三個保安人員對我搜身檢查。等我們終於從暑熱中走進裡面,冷氣像飛濺的冰水迎面襲來。大廳裡的秘書,是個約莫五十多歲、臉龐削瘦的金髮婦人,聽我報上名字時露出微笑。她穿著米色襯衫配黑長褲──是這幾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不穿布卡或棉袍的女人。她從約見名單上抬頭看我。用鉛筆帶橡皮擦的那端敲著辦公室。她找到我的名字,請我先坐下。

  「你想來些檸檬水嗎?」她問。

  「不用,謝謝。」我說。

  「你兒子呢?」

  「對不起?」

  「這位英俊的小紳士。」她說,對著索拉博微笑。

  「哦。好的,謝謝。」

  索拉博和我在接待桌對面的黑色皮沙發坐下,旁邊是一面很大的美國國旗。索拉博從玻璃桌面的咖啡桌上拿起一本雜誌,飛快翻著,並沒真正看裡面的圖片。

  「怎麼了?」索拉博說。

  「什麼?」

  「你在笑。」

  「我在想你的事。」我說。

  他露出緊張的微笑。又拿起另一本雜誌,翻了不到三十秒。

  「別害怕。」我說,碰碰他的手臂。「這些人很和氣的。放輕鬆。」這個建議也該用在我自己身上。我不停地在座位上動來動去,解開又繫上鞋帶。那位秘書放了一大杯加冰塊的檸檬水在咖啡桌上。「請用。」

  索拉博羞澀地微笑。「非常謝謝你。」他用英文說。聽起來像「灰常謝謝你」。他只會這句英文,他告訴過我,他還會說「祝你愉快」。

  她笑起來。「不客氣。」她走回辦公室,高跟鞋在地板上喀喀響。

  「祝你愉快。」索拉博說。

  ※※※

  雷蒙•安德魯是個矮小的傢伙,手小小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結婚戒指戴在無名指上。他草草和我握手,感覺像捏了一隻麻雀。「那是掌握我們命運的手,」我和索拉博在他辦公桌前坐下時,我這麼想。一張《悲慘世界》的海報釘在安德魯背後的牆上,緊挨著一張美國地形圖。窗台上一盆蕃茄沐浴在陽光下。

  「來根煙?」他問。他的聲音是低沉的男中音,和他瘦小的身形很不搭調。

  「不,謝謝。」我說。安德魯幾乎沒有看索拉博一眼,說話的時候也不看著我,但我一點都不在意。他拉開辦公室抽屜,從半包煙裡抽出一根點著。他又從同一個抽屜裡拿出一瓶乳液。他一面用乳液擦手,一面看著那盆蕃茄,煙叼在嘴角。然後他關上抽屜,手肘放在桌上,吐一口煙。「好啦,」他說,灰色的眼睛因為煙而瞇起來。「告訴我你的故事吧。」

  我覺得自己像是坐在賈維面前的尚華強﹡。我提醒自己,我現在是在美國領土上,這個人站在我這邊,他領薪水就是要幫助像我這樣的人。「我想收養這個孩子,帶他一起回美國。」我說。

  (﹡Javert賈維,《悲慘世界》裡的探長,窮一生之力追捕主角Jean Valjean尚華強,因偷麵包而入獄,出獄後虔心贖罪。)

  「告訴我你的故事。」他重述一遍,在他擺設整齊的桌上用食指碾碎一小片煙灰,輕輕拂進煙灰缸裡。

  我把我編的故事告訴他,那是我跟莎拉雅講完電話後苦思出來的。我到阿富汗去帶回我同父異母弟弟的兒子。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狀況很糟,被丟在孤兒院裡。我付給孤兒院長一筆錢,帶走這個孩子。然後我帶他到巴基斯坦來。

  「你是這孩子的伯父?」

  「是的。」

  他看看手錶,傾身轉向窗台上的蕃茄。「有人可以作證嗎?」

  「有,但是我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

  他轉向我,點點頭。我想從他臉上讀出他的想法,但沒辦法。我不知道他這雙小手有沒有打過牌。

  「我想,下巴縫成這個樣子,不該是最近流行的證詞吧。」他說。我們有麻煩了,索拉博和我,我此時突然領悟。我告訴他,我在帕夏瓦被搶了。

  「當然。」他說。清清喉嚨。「你是穆斯林嗎?」

  「是的。」

  「虔誠嗎?」

  「是的。」事實上,我根本想不起來上一次磕頭跪拜是什麼時候。但我突然記起:是阿曼尼醫師診斷爸爸那天。我跪在祈禱毯上,只記得幾段在學校學到的經文。

  「對你的案子有幫助,但不大。」他說,一邊在那頭梳整得無瑕的沙色頭髮上搔著癢。

  「什麼意思?」我問。我去拉索拉博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索拉博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安德魯。

  「說來話長,我想我最後再告訴你。你想先聽簡短的答案嗎?」

  「我想是。」我說。

  安德魯按熄香煙。抿著嘴。「放棄。」

  「什麼?」

  「你想收養這個小傢伙的請求。放棄吧,這是我給你的建議。」

  「知道了。」我說:「那麼,或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

  「意思是你想要長的答案囉。」他說,他的聲音冷淡,對我粗魯的語調完全沒反應。他合起手掌,彷彿要在聖母瑪利亞面前下跪似的。「假設你告訴我的故事是真的,雖然我可以拿我的退休金來打賭,要嘛是你編的,要不就是有所隱瞞。我不在乎,你知道的。你在這裡,他在這裡,這才是重點。就算是這樣,你的情願也窒礙難行,更何況這個孩子不是孤兒。」

  「他當然是孤兒。」

  「在法律上不是。」

  「他父母被當街槍殺。鄰居都看到了。」我說,很慶幸我們是用英文交談。

  「你有死亡證明嗎?」

  「死亡證明?我們談的是阿富汗耶。那裡大部份人連出生證明都沒有。」

  他黯淡的眼睛眨也不眨。「先生,法律不是我訂的。你就算生氣,還是得要證明他父母雙亡。這孩子必須取得法定的孤兒身份。」

  「但是──」

  「你想要長的答案,我正在說給你聽。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你需要這孩子母國的合作。所以,在最好的情況下還是困難重重,引用你的話,我們談的是阿富汗。我們在喀布爾沒有美國大使館,這讓事情極度複雜。幾乎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把他丟回街上?」我說。

  「我沒這麼說。」

  「他受過性侵害。」我說,想起索拉博腳踝上的鈴鐺,眼睛上的睫毛膏。

  「很遺憾聽到這樣的事。」安德魯的嘴巴說。但看他望著我的樣子,我們還不如來談談天氣算了。「但是移民局不會因為這樣就發簽證給這個小傢伙。」

  「你說什麼?」

  「我說,如果你想幫忙,就送錢給有信譽的救援組織。到難民營當志工。但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們強烈建議美國公民不要收養阿富汗兒童。」

  我站起來。「走吧,索拉博。」我用法爾西語說。索拉博溜到我身邊,頭靠著我的臀部。我記起在那張拍立得照片上,他和哈山也是這樣站著。「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安德魯先生?」

  「可以。」

  「你有孩子嗎?」

  第一次,他眨眼睛。

  「有嗎?這是個簡單的問題。」

  他默不作聲。

  「我想有。」我說,拉起索拉博的手。「他們應該找個知道想要小孩是什麼滋味的人來坐你這個位子。」我轉身離去,索拉博跟著我。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安德魯叫住我。

  「問啊。」

  「你答應過這個孩子要帶他回去嗎?」

  「如果我答應過呢?」

  他搖搖頭。「允諾孩子是危險的事。」他嘆口氣,再次拉開抽屜。「你真的要做?」他說,翻找文件。

  「我真的要做。」

  他抽出一張名片。「那麼我建議你找個能幹的移民律師。奧瑪•費瑟在伊斯蘭馬巴德執業。你可以告訴他,是我介紹你去的。」

  我接過名片。「謝謝。」我喃喃說。

  「祝你好運。」他說。走出房間時,我回頭望。安德魯站在陽光斜照裡,失神地望著窗外,雙手把那盆蕃茄轉向陽光,充滿愛憐地輕撫著。

  ※※※

  「保重。」我們經過秘書桌前,她說。

  「你老闆應該學學禮貌。」我說,期望她轉著眼珠,或許點點頭露出「大家都這麼說」的表情。但是沒有,她壓低聲音說:「可憐的雷,他自從女兒死了以後就變了個樣。」

  我揚起眉毛。

  「自殺。」她說。

  ※※※

  搭計程車回旅館途中,索拉博頭靠車窗,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建築和一排排橡膠樹。他的呼吸讓玻璃蒙上一層霧,消散了,又起霧。我等他問我會面的結果,但他沒問。

  浴室門關上,門裡有嘩嘩的水流聲。自從我們住進旅館之後,索拉博每天上床前都要花很長的時間洗澡。在喀布爾,熱的自來水像父親一樣,是稀有物資。現在,索拉博夜裡幾乎要在浴室裡耗上一個小時,泡在肥皂水裡,洗洗刷刷。坐在床邊,我打電話給莎拉雅。我瞥見浴室門縫下的狹長燈影。「你覺得乾淨了嗎,索拉博?」──我默默。

  我把雷蒙•安德魯告訴我的話轉述給莎拉雅聽。「你認為呢?」我說。

  「我們當然要認為他說的不對。」她告訴我,她已經打電話給幾家安排跨國收養的收養機構。還沒有找到一家願意處理阿富汗孩子的收養事宜,但她繼續在找。

  「你父母親對這個消息有什麼反應?」

  「媽媽很替我們高興。你知道她對你的觀感,阿米爾,在她眼裡你做的都對。爸爸……嗯,和平常一樣,他有點難以了解。他沒說什麼。」

  「你呢?你快樂嗎?」

  我聽見她把聽筒換到另一手。「我想,我們對你的侄子有幫助,但是或許那個小男孩也對我們有幫助。」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我知道聽起來很瘋狂,但我發現自己已經在想,他最喜歡的菜餚是什麼,或他最喜歡的學校科目。我想像我陪他一起作功課……」她笑起來。浴室裡,水已經不流了。我聽見索拉博在裡面,在浴缸裡變換姿勢,水滿溢出來。

  「你真是太好了。」我說。

  「噢,我差點忘了!我打電話給夏利夫卡卡。」

  我記得他在我們婚禮上唸了一首詩,寫在旅館信紙上的詩。他的兒子手捧可蘭經舉在莎拉雅和我的頭頂上,我們正走向舞台,在鎂光燈中微笑。「他怎麼說?」

  「嗯,他準備替我們奔走。他會打電話給他在移民局的一些好友。」她說。

  「真是好消息。」我說:「我迫不及待想讓你見見索拉博。」

  「我迫不及待想見你。」她說。

  我微笑著掛掉電話。

  幾分鐘之後,索拉博從浴室出來。從見過雷蒙•安德魯之後,他只說了不到十幾個字,我想和他交談,也只換來一個點頭或一句單音節的回答。他爬上床,拉起毯子抵住下巴。不到幾分鐘,已打呼起來。

  我在蒙上霧氣的浴室鏡子上擦出一塊圓圈,用旅館的老式剃刀刮鬍子,要打開裝進刀片的那種。然後我也泡澡,躺在浴缸裡直到熱騰騰的水變涼,皮膚起雞皮疙瘩。我躺在那裡漂著,猜測,想像……

  ※※※

  奧瑪•費瑟身材圓滾,皮膚黝黑,兩頰有酒窩,黑色的小眼睛,溫煦的笑容,一笑就露出間隙過大的牙齒。日益稀疏的灰髮往後紮成馬尾。他穿著一套肘部縫貼皮片的棕色棉布西裝,提著塞滿過多東西的陳舊公事包。缺了提把,所以他把公事包抱在胸前。他是那種一開口就是連珠炮,帶著笑聲,夾著不必要的道歉的人,諸如「對不起,我五點會到」之類的。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堅持要過來看我們。「對不起,城裡的計程車簡直像鯊魚。」他的英文很標準,沒有任何腔調。「他們一聞到外國人,就要收費三倍。」

  他推門進來,堆滿笑容與歉意,微微喘氣和流汗。他用手帕擦額頭,打開公事包,翻找出一本便條箋,又道歉連連地把文件鋪得一床。索拉博盤腿坐在他床上,一眼望著靜音的電視,另一眼瞄著長驅直入的律師。那天早上我告訴他費瑟會過來,他點點頭,幾乎要開口問什麼,但就只是繼續看電視上關於動物的節目。

  「找到啦。」費瑟說,翻開那本黃色的法律用便條箋。「希望我的孩子遺傳到他們母親有條有理的個性。對不起,你們或許不想聽到你們未來的律師這樣說吧,哦?」他笑起來。

  「嗯雷蒙•安德魯很推崇你。」

  「安德魯先生。對,對。事實上,他打過電話給我,告訴我你的事。」

  「真的?」

  「喔,是啊。」

  「所以你很清楚我的情況。」

  費瑟輕拍掉嘴唇上的汗珠。「我清楚的是你告訴安德魯的情況。」他說。他靦腆一笑,露出臉頰上的一對酒窩。他轉頭對索拉博說:「這位一定是引起所有麻煩的年輕人囉。」他用法爾西語說。

  「這是索拉博。」我說:「索拉博,這是費瑟先生,我提到過的律師。」

  索拉博坐到床邊,與奧瑪•費瑟握手。「你好。」他低聲說。

  「你好,索拉博。」費瑟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個偉大戰士的名字嗎?」

  索拉博點點頭。爬回床上,側躺著看電視。

  「我不知道你的法爾西語說得這麼好。」我用英文說:「你在喀布爾長大的嗎?」

  「不是,我在喀拉蚩出生。但我在喀布爾住了好幾年。新城區,靠近哈吉亞霍伯清真寺。」費瑟說:「事實上,我在柏克萊長大。六○年代末期,我父親在那裡開一家唱片行。自由之愛,頭巾,蠟染襯衫,你想的出來的花樣都有。」他傾身靠前。「我去過烏茲塔克音樂節﹡。」

  (﹡Woodstock,一九六八年八月舉行為期三天的搖滾音樂節,吸引五十萬人參與,成為美國青年流行文化表徵。)

  「帥啊!」我說,費瑟笑得好大聲,又流得滿身大汗。「反正,」我繼續說:「我差不多全告訴安德魯先生了,只保留了一兩件事。或許也許三件。我會給你一刀未剪的版本。」

  他舔舔指頭,翻到空白的一頁,打開筆蓋。「感激不盡,阿米爾。我們何不用英文交談,免得外人聽到。」

  「好啊。」

  我告訴他所有經過。告訴他我與拉辛汗的會面,到喀布爾的旅程、孤兒院、加齊體育場的石刑。

  「天哪。」他低聲說:「對不起,我在喀布爾有很美好的回憶。很難相信你剛才告訴我的就在那個地方。」

  「你最近去過嗎?」

  「還好沒有。」

  「那裡不是柏克萊,我可以告訴你。」我說。

  「繼續吧。」

  我把其餘的部份也告訴他:和阿塞夫的會面,打鬥,索拉博和他的彈弓,我們逃回巴基斯坦。我講完時,他做了一些筆記,深深吐一口氣,冷靜地看我一眼。「嗯,阿米爾,你眼前有一場艱苦的仗要打。」

  「我贏得了嗎?」

  他套回筆蓋。「就像雷蒙•安德魯說的,不太可能。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希望渺茫。」溫煦的笑容和他眼中戲謔的神情不見了。

  「但是像索拉博這樣的孩子,最需要的是一個家。」我說:「這些法律和規定,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同意,但是你對我說也沒用,阿米爾。」他說。「事實是,必須考量現行的移民法,收養機關的規定和阿富汗的政治情勢,而且你的情況很不利。」

  「我真不明白。」我說,想打東西出氣。「我是說,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費瑟點點頭,額頭皺起。「嗯,就是這樣。在災難之後,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塔利班絕對是一場大災難,相信我,阿米爾──總是很難斷定某個孩子是孤兒。孩子們被送進難民營,或因為父母無法照顧而被遺棄,這是常有的事。所以除非一個孩子很清楚符合孤兒身份的定義,否則移民局不會發給簽證。對不起,我知道聽起來很荒謬,但是你需要父母的死亡證明。」

  「你在阿富汗住過。」我說:「你知道這根本就不可能。」

  「我知道。」他說:「但是,假設情況很清楚,這孩子的確父母已不在世,就算如此,移民局也認為最好的收養方式是讓他留在本國,這樣才能保存他的文化傳統。」

  「什麼文化傳統?」我說:「塔利班已經摧毀阿富汗所有的文化傳統了。你看到他們對巴米揚大佛做了什麼?」

  「對不起,我告訴你的是移民局的作法,阿米爾。」費瑟說,拍拍我的手臂。他看索拉博一眼,露出微笑,又轉頭面對我。「而且,一個孩子要被合法收養,必須遵照他本國的法律和規定。但是如果你碰到的是個動亂的國家,比方說像阿富汗,政府官員忙著應付危機,處理收養不會是優先事項。」

  我嘆口氣,揉揉眼睛。眼窩處引發一陣猛烈的頭痛。

  「但是,假設阿富汗配合採取行動,」費瑟說,手臂抱在圓滾滾的肚子前。「也可能不會批准收養。事實上,就算是比較溫和的穆斯林國家,對收養也還有疑慮,因為在許多這些國家裡,伊斯蘭律法不認可收養。」

  「你是叫我放棄?」我問,手掌壓著前額。

  「我在美國長大,阿米爾。如果美國教會我什麼事,那一定是:認輸簡直就是不可原諒。但是,身為你的律師,我必須告訴你事實。」他說:「最後一點,認養機關會定期派工作人員評估孩子的環境,可是沒有哪一個保有理性的機關會派人到阿富汗去。」

  「我是他伯父,難道不算數嗎?」

  「只有你能證明才算數。對不起,你有任何文件或任何人可以支持你的說法嗎?」

  「沒有文件。」我疲累地說:「沒有人知道。索拉博也是我告訴他才知道的,連我自己都是最近才發現的。另一個知情的人離開了,或許也死了。」

  「唔。」

  「我還有什麼選擇,費瑟?」

  「老實說,你的選擇並不多。」

  「好啦,老天哪,我能怎麼做?」

  費瑟吸一口氣,用筆輕敲著臉頰,吐出氣來。「你還是可以提出孤兒請願書,期待會有最好的結果。你也可以做獨力收養,意思就是,你必須和索拉博住在巴基斯坦,日復一日,整整兩年。你可以替他申請庇護。那是漫長的過程,你必須證明他受到政治迫害。你可以申請人道簽證。那要交由檢察總長裁量,不輕易發給。」他停頓一下。「還有另一個選擇,或許是你的最佳機會。」

  「是什麼?」我說,靠向前去。

  「你可以把他交給本地的孤兒院,然後提出孤兒請願。孩子待在安全的地方,同時開始你的I─600申請和你的家庭評估。」

  「那是什麼?」

  「對不起,I─600是移民局的一種正式手續。家庭評估是由你選定的收養機關負責,確定你和你太太不是精神失常的瘋子。」

  「我不想這樣做。」我說,又看看索拉博。「我答應過他,絕對不會把他送回孤兒院。」

  「就像我剛剛說的,這或許是你最好的機會。」

  我們又談了一會兒,然後我送他走回車上,一輛舊的福斯金龜車。那時,伊斯蘭馬巴德的太陽正漸漸西沉,西邊有紅色的夕照餘暉。我看著費瑟努力把自己塞進車裡,他的重量讓車子斜一邊。他搖下車窗。「阿米爾?」

  「嗯。」

  「我剛才沒告訴你吧?我覺得你現在做的事很了不起!」

  他揮揮手開車離去。我站在旅館外面揮著手,希望莎拉雅在我身邊。

  ※※※

  我回到房間時,索拉博已經關掉電視。我坐在床邊,要他坐在我身旁。「費瑟先生認為我有辦法帶你回美國。」我說。

  「真的?」索拉博說,淡淡浮現這些天來的第一個微笑。「我們什麼時候走?」

  「可是還有一件事。可能需要花一點時間。可是他說可以辦到,而且他會幫我們。」我的手搭在他的頸背。外面街道傳來召喚禮拜的聲音。

  「要多久?」索拉博問。

  「我不知道。一陣子。」

  索拉博聳肩微笑,這次笑意更濃一些。「我不在乎。我可以等,就像酸蘋果。」

  「酸蘋果?」

  「有一次,我還小很小的時候,我爬到樹上吃那些青青的酸蘋果。我的胃脹起來,硬得像鼓一樣,而且很痛。母親說我如果肯等到蘋果成熟,就不會生病了。所以,不管我有多想要一件東西,我都會回想她說的關於蘋果的事。」

  「酸蘋果。」我說:「天啊,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小傢伙。」他的耳朵漲得通紅。

  「你會帶我去看紅色的橋嗎?有霧的那座?」他說。

  「絕對會。」我說:「絕對會。」

  「我們也會開車上那些街道,那些你說只看得到引擎蓋和天空的街道?」

  「每一條街。」我說。淚水刺痛,我輕輕眨掉。

  「英文很難學嗎?」

  「我敢說,不到一年,你就能說得和法爾西語一樣好。」

  「真的?」

  「真的。」我用一根手指支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向我。「還有另一件事,索拉博。」

  「什麼事?」

  「嗯,費瑟先生認為,這真的會有幫助,如果我們……我們要求讓你在兒童之家待一陣子。」

  「兒童之家?」他說,笑容隱退。「你是說孤兒院?」

  「只待很短一段時間。」

  「不。」他說:「不要,拜託。」

  「索拉博,只是一小段時間。我保證。」

  「你答應過我,你絕對不會送我到那種地方去的,阿米爾大人。」他說。他的聲音變了,淚水泉湧。我心如錐刺痛。

  「這不一樣。是在這裡,在伊斯蘭馬巴德,不是在喀布爾。我會常常去看你,一直到我們能帶你離開,帶你回美國。」

  「拜託!拜託,不要!」他哽咽說:「我怕死那種地方了。他們會傷害我!我不要去。」

  「沒有人會傷害你的。絕對不會再有。」

  「會,他們會!他們總是說不會,可是他們騙人。他們騙人!拜託!主啊!」

  我用拇指抹去他臉頰上一道淚水。「酸蘋果,記得嗎?就像酸蘋果一樣。」我輕聲說。

  「不,不一樣。那個地方不行。主啊,噢,主啊,拜託,不要。」他渾身顫抖,臉上淚涕縱橫。

  「噓,」我把他拉近身邊,手臂摟住他不住哆嗦的小小身軀。「噓。沒事的。我們會一起回家。你會明白,一切沒事的。」

  因為靠在我的胸口,他的聲音悶住了,但我還是聽得出來他的驚慌。「拜託,保證你不會!噢,主啊,阿米爾大人!拜託,保證你不會!」

  我如何能保證呢?我抱著他,緊緊抱住,前後搖著。他貼在我襯衫上哭泣,直到淚水乾涸,直到他不再顫抖,直到他狂烈的懇求慢慢變成無法辨識的喃喃低語。我等著,輕搖著他,直到他呼吸變緩,身體放鬆。我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什麼地方讀到的一段話:孩子們沉睡,以此對抗驚恐。

  我把他抱到床上,放他躺下。然後我趟在自己床上,望著窗外伊斯蘭馬巴德紫色的天空。

  ※※※

  電話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時,天空已沉沉漆黑。我揉著眼睛,打開床頭燈。剛過十點半,我睡了將近三個小時。我拿起電話:「哈囉?」

  「美國來的電話。」法亞茲先生單調乏味的聲音說。

  「謝謝你。」我說。浴室的燈亮著;索拉博在洗他的睡前澡。幾聲喀喀之後,莎拉雅的聲音響起:「你好!」她聽起來很興奮。

  「嗨。」

  「你和律師談得怎麼樣?」

  我把奧瑪•費瑟的建議告訴她。「嗯,把他的建議給忘了吧!」她說:「我們不必這麼做。」

  我坐起來。「為什麼?怎麼回事?」

  「夏利夫卡卡回消息了。他說關鍵在於把索拉博帶進美國。只要他進來了,就有辦法可以留下來。所以他打了一些電話給他在移民局的朋友。他今天晚上回電話給我,說他幾乎可以確定能幫索拉博弄到人道簽證。」

  「沒開玩笑吧?」我說:「感謝真主!夏利夫卡卡真是太棒了!」

  「我知道。反正,我們可以當贊助人。應該不必花太多時間。他說簽證是一年有效期,時間足夠提出收養申請了。」

  「這是真的吧,莎拉雅,哦?」

  「看起來是。」她說。她聽起來很快樂。我告訴她我愛她,她說她也愛我。我掛掉電話。

  「索拉博!」我從床上起身叫他:「我有好消息。」我敲敲浴室門。「索拉博!莎拉雅將剛從加州打電話來。我們不必送你到孤兒院了,索拉博。我們就要去美國了,你和我。你聽見了嗎?我們要去美國了!」

  我推開門。走進浴室。

  我猛然跪倒在地,尖叫。尖叫聲從我咬緊的牙關迸出。尖叫到我覺得喉嚨撕裂,胸膛爆開。

  後來,他們說,直到救護車抵達,我還在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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