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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第13章
第十二章

  在阿富汗,夜達(Yelda)是回曆中嘉帝(Jadi)月的第一個夜晚,也是冬天的第一夜,一年之中最長的夜晚。按照風俗,哈山和我會熬到深夜,我們把腳藏在火爐桌下面,阿里將蘋果皮丟進爐子,給我們講國王和小偷的古老傳說,度過漫漫長夜。正是從阿里口中,我得知了「夜達」的傳說,知道了飛蛾撲火是因為著魔,還知道狼群爬上山尋找太陽。阿里發誓說,要是在夜達那夜吃到西瓜,翌年夏天就不會口渴。

  稍大一些之後,我從詩書中讀到,「夜達」是指星辰黯淡的夜晚,飽受折磨的戀人徹夜難眠,忍受著無止盡的黑暗,等待再次太陽升起,帶來他們的愛人。在我遇到莎拉雅.塔希利之後,一整個星期,對我來說,每個夜晚都是「夜達」。等到星期天早晨來臨,我從床上起來,莎拉雅.塔希利的臉龐和那雙棕色的明眸已然在我腦裡。坐在爸爸的巴士裡面,我暗暗數著路程,直到看見她赤足坐著,擺弄那些裝著發黃的百科全書的紙箱,她的腳踝在柏油路的映襯下分外白皙,柔美的手腕上有銀環叮噹作響。一頭秀髮從她背後甩過,像天鵝絨幕布那樣垂下來,我望著她的頭髮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怔怔出神。莎拉雅,我的交易會公主,我的夜達的朝陽。

  我製造各種各樣的藉口──爸爸顯然知道,但總是戲謔的一笑──沿著那條過道走下去,經過塔希利的攤位。我會朝將軍招招手,而他,永遠穿著那身熨得發亮的灰色西裝,會揮手應答。有時他從那張導演椅上站起來,我們會稍作交談,提及我的寫作、戰爭、當天的交易。而我不得不管住自己的眼睛別偷看,別總是瞟向坐在那裡讀一本平裝書的莎拉雅。將軍和我會彼此告別,而我走開的時候,得強打精神,掩飾自己心中的失望。

  有時將軍到其他過道去跟人攀交情,留她一人看守攤位,我會走過去,假裝不認識她,可是心裡想認識她想得要死。有時陪著她的還有個矮胖的中年婦女,染紅髮,膚色蒼白。我暗下決心,在夏天結束之前一定要跟她搭訕,但學校開學了,葉子變紅、變黃、掉落,冬天的雨水紛紛灑灑,折磨爸爸的手腕,樹枝上吐出新芽,而我依然沒有勇氣、沒有膽量,甚至不敢直望她的眼睛。

  春季學期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底結束。我所有的課程都得了優,這可是個小小的奇蹟,因為我人坐在課堂裡,心裡卻總是想著莎拉雅柔美而筆挺的鼻子。

  然後,某個悶熱的夏季星期天,爸爸跟我在跳蚤市場,坐在我們的攤位,用報紙往臉上扇風。儘管陽光像烙鐵那樣火辣辣,那天市場人滿為患,銷售相當可觀──才到十二點半,我們已經賺了一百六十美元。我站起來,伸伸懶腰,問爸爸要不要來杯可口可樂。他說來一杯。

  「當心點,阿米爾。」我準備走開時他說。

  「當心什麼,爸爸?」

  「我不是笨蛋,少跟我裝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你要記住,」爸爸指著我說,「那傢伙是個道地的普什圖人,他有名譽感和自尊心。」這是普什圖男人的信條,尤其是關係到妻子或者女兒的貞節時。

  「我不過是去給我們買飲料。」

  「別讓我難看,我就這點要求。」

  「我不會的,天啦,爸爸。」

  爸爸點了根煙,繼續扇著風。

  起初我朝販賣處走去,然後在賣襯衫的攤位左轉。在那兒,你只消花五塊錢,便可以在白色的尼龍襯衫上印上耶穌、貓王或者吉姆.莫里森的頭像,或者三個一起印。馬里亞奇﹡的音樂在頭頂迴響,我聞到醃黃瓜和烤肉的味道。

  (﹡Mariachi,墨西哥傳統音樂樂團,主要使用樂器有小號、曼陀鈴、吉他、豎琴以及小提琴等,所演唱歌曲風格熱情豪邁,在美國加州亦甚風行。)

  我看見塔希利灰色的廂型車,和我們的車隔著兩排,緊挨著一個賣芒果串的小攤。她單身一人,在看書,今天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夏裝,涼鞋露出腳趾,頭髮朝後扎,梳成鬱金香形狀的髮髻。我打算跟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地經過,我以為可以做到,可是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站在塔希利的白色桌布邊上,越過燙髮用的鐵髮夾和舊領帶,凝望著莎拉雅。她抬頭。

  「你好,」我說,「打擾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

  「你好。」

  「將軍閣下今天在嗎?」我說。我的耳朵發燒,無法正視她的明眸。

  「他去那邊了。」她說,指著右邊,綠色鑲銀的手鐲從她的胳膊肘上滑落。

  「你可不可以跟他說,我路過這裡,問候他一下。」我說。

  「可以。」

  「謝謝你。」我說,「哦,我的名字叫阿米爾。這次你需要知道,才好跟他說。說我路過這裡,向他……問好。」

  「好的。」

  我挪了挪腳,清清喉嚨,「我要走了,很抱歉打擾到你。」

  「沒有,你沒有。」她說。

  「哦,那就好。」我點點頭,給她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要走了。」好像我已經說過了吧?「再見。」

  「再見。」

  我舉步離開。停下,轉身。趁著勇氣還沒有消失,我趕忙說:「我可以知道你在看什麼書嗎?」

  她眨眨眼。

  我屏住呼吸。剎那間,我覺得跳蚤市場裡面所有的眼睛都朝我們看來。我猜想四周似乎突然寂靜下來,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人們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

  直到那時,我們的邂逅可以解釋成禮節性的問候,一個男人問起另外一個男人。但我問了她問題,如果她回答,我們將會……這麼說吧,我們將會聊天。我,一個單身的青年男子,而她是個未婚的少女。她有過一段歷史,這就夠了。我們瀕臨八卦題材的危險邊緣,毒舌會說長道短,而承受流言毒害的將會是她,不是我──我十分清楚阿富汗人的雙重標準,身為男性,我佔盡便宜。不是「你沒見到他找她聊天嗎?」而是「哇,你沒看到她捨不得他離開嗎?多麼不知道廉恥啊!」

  按照阿富汗人的標準,我的問題很唐突。問出這句話,意味著我無所遮掩,對她的興趣再也毋庸置疑。但我是個男人,我所冒的風險,頂多是尊嚴受傷罷了,受傷了會痊癒,可是名譽毀了不再有清白。她會接受我的挑戰嗎?

  她翻過書,讓封面對著我。《咆哮山莊》。「你看過嗎?」她說。

  我點點頭。我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那是個悲傷的故事。」

  「好書總是跟悲傷的故事有關。」她說。

  「確實這樣。」

  「我聽說你寫作?」

  她怎麼知道?我尋思是不是她父親說的,也許她曾問過他。我立即否定了這兩個荒謬的想法。父親跟兒子可以隨心所欲地談論婦女。但不會有阿富汗女子──至少是有教養的阿富汗淑女──向她父親問起青年男子。而且,沒有父親,特別是一個有榮譽感和自尊心的普什圖男人,會跟自己的女兒談論年輕單身男子的事,除非這個傢伙是求愛者,已經做足體面的禮節,請他父親前來提親。

  難以置信的是,我竟聽見自己說:「你願意看看我寫的故事嗎?」

  「我很樂意。」她說。現在我從她的神情感覺她有些不自在,她的眼睛開始東瞟西看,也許是看看將軍來了沒有。我懷疑,要是讓他看到我跟她女兒交談了這麼久,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也許改天我會帶給你看,」我說。我還想說些什麼,那個我曾見到跟莎拉雅一起顧攤子的女人走進過道。她提著塑料袋,裡面裝滿水果。一看到我們,眼睛來回游移看著我和莎拉雅,微笑起來。

  「阿米爾將,見到你真高興。」她說,把袋子放在桌布上。她的額頭泛出絲絲汗珠,一頭紅髮看上去像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她頭髮稀疏的地方露出點點頭皮。她有雙綠色的小眼睛,埋藏在那圓得像捲心菜的臉蛋上,牙齒鑲金,短短的手指活像香腸。她胸前掛著一尊金色的阿拉,鏈子在她皮膚的褶皺和脖子的肥肉間忽隱忽現。「我叫嘉蜜拉,莎拉雅將的媽媽。」

  「你好,卡哈拉將。」我說,有些難為情,我經常身處阿富汗人之間,他們認得我是什麼人,我卻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

  「你爸爸還好嗎?」她說。

  「他很好,謝謝。」

  「你知道嗎,你的祖父加齊老爺?他是個法官。喏,他的叔叔跟我祖父是表親。」她說,「所以你看,我們還是親戚呢。」她微笑著露出一口金牙,我注意到她右邊的嘴角有點下垂。她的眼睛又在我和莎拉雅之間來回游移起來。

  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麼塔希利將軍的女兒還沒有嫁出去。「沒有追求者,」爸爸說,「沒有門當戶對的追求者。」他補充說。但他再也不說了──爸爸知道這種致命的閒言碎語會給少女未來的婚姻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阿富汗男人,尤其是出身名門望族的那些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傢伙。這兒幾句閒話,那兒數聲詆毀,他們就會像驚鳥般落荒而逃。所以不斷有婚禮舉行,可是沒人給莎拉雅唱「慢慢走」,沒有人在她手掌塗指甲花,沒有人把《可蘭經》擺放在她頭巾上方,在每個婚禮上,陪著她跳舞的,總是塔希利將軍。

  而如今,這個婦女,這個母親,帶著令人心碎的熱切渴望,討好微笑,對眼中的希望不加掩飾。我對自己所處的有利地位感到畏怯,而這全都因為,我天生的優勢全因性別而來。

  我永遠無法看穿將軍眼裡的思緒,但我從他妻子眼裡可就清楚多了:如果我在這件事情上──不管這件事情是什麼──會遇到對手的話,那絕對不是她。

  「請坐,阿米爾將。」她說,「莎拉雅,給他一張椅子,我的孩子。洗幾個桃子,它們又甜又多汁。」

  「不用了,謝謝。」我說,「我得回去了,爸爸在等我。」

  「哦?」塔希利太太說,顯然,她被我禮貌地婉拒她的得體舉止打動了。「那麼,給你,至少帶上這個。」她抓起一把獼猴桃,還有幾個桃子,放進紙袋,堅持要我收下。「替我問候你爸爸,常來看看我們。」

  「我會的,謝謝你,卡哈拉將。」我說,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莎拉雅正望著別處。

  ※※※

  「我還以為你去買可樂了呢。」爸爸說,從我手裡接過那袋桃子。他看著我,神情既嚴肅,又戲謔。我開始找說詞,但他咬了一口桃子,揮揮手:「別費勁了,阿米爾。只要記得我說的就行。」

  那天夜晚,躺在床上,我想著閃爍的陽光在莎拉雅眼裡舞動的樣子,想著她鎖骨上方那美麗的凹陷。我在腦裡一遍又一遍重播著我們的對話。她說的是「我聽說你是個作家」還是「我聽說你寫作」?是哪句呢?我捂緊被子,盯著天花板,痛苦地想起,要度過連續六個漫漫的「夜達」之夜,我才能再次見到她。

  ※※※

  好幾個星期都是如此這般。我等到將軍散步離開,然後走過塔希利家的攤子。如果塔希利太太在,她會請我喝茶、吃餅乾,我們會談起舊時在喀布爾的光景,那些我們認識的人,還有她的關節炎。她顯然注意到我總是在她丈夫離開的時候出現,但她從不揭穿。「哦,你卡卡剛剛才走開。」她會說。我真的喜歡塔希利太太在那兒,並且不僅是由於她和善的態度,還因為有她母親在場,莎拉雅會變得更放鬆、更健談。何況她在也讓我們之間的交往顯得正常──雖然不能跟塔希利將軍在場相提並論。有了塔希利太太的監護,我們的約會就算不能杜絕風言風語,至少也可以少招惹一些。不過她對我套近乎的態度明顯讓莎拉雅覺得難為情。

  某天,莎拉雅跟我單獨在他們的攤位上交談。她正告訴我學校裡的事情,她如何努力學習她的通選課程,她在佛利蒙的「歐隆專科學校」就讀。

  「你打算主修什麼呢?」

  「我想當老師。」她說。

  「真的嗎?為什麼?」

  「這是我一直夢想的。我們在維吉尼亞生活的時候,我就通過ESL的檢定,現在我每週有一個晚上到公共圖書館教課。我媽媽過去也是老師,她在喀布爾的高級女子中學教法爾西語和歷史。」

  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頭戴獵帽,出價三塊錢,想買一組五塊錢的燭架,莎拉雅賣給他。她把錢丟進腳下那個小小的糖果罐,羞澀地望著我。「我想給您講個故事,」她說,「可是我有點難為情。」

  「講來聽聽。」

  「它有點蠢耶。」

  「告訴我吧。」

  她笑起來。「好吧,在喀布爾,我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請了個打理家務的傭人,叫吉芭。她有個姐妹在伊朗的馬夏德。因為吉芭不識字,每隔不久,她就會求我給她姐妹寫信。每當她姐妹回信,我會唸給吉芭聽。有一天,我問她想不想讀書識字。她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雙眼放光,說她很想很想。所以,每天我完成自己的作業之後,我們就坐在廚房的桌子上,我教她認字母。我記得有時候,我作業做到一半,抬起頭,發現吉芭在廚房裡,攪攪壓力鍋裡面的牛肉,然後又坐下,用鉛筆做我前一天夜裡作給她寫的功課。」

  「不管怎樣,不到一年,吉芭能讀兒童書了。我們坐在院子裡,她給我唸《達拉和沙拉》的故事──雖然唸得很慢,但很正確。她開始管我叫『莎拉雅老師』。」她又笑起來,「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孩子氣,但當吉芭第一次自己寫信,我就知道自己除了教書,別的什麼都不想做。我為她驕傲,覺得自己做了些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您說呢?」

  「是的。」我說謊。我想起自己如何愚弄不識字的哈山,如何用他不懂的晦澀字眼取笑他。

  「我爸爸希望我去上法學院,我媽媽總是暗示我選擇醫學院。但我想要成為老師。雖然在這裡收入不高,但那是我想要的。」

  「我媽媽也是老師。」我說。

  「我知道,」她說,「我媽媽跟我說過。」接著因為這句話,她臉上泛起紅暈。她的答案暗示著,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曾經「談論阿米爾」。我得很努力克制才能忍住讓自己不發笑。

  「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我從後口袋掏出一卷訂好的紙張,「遵守諾言。」我遞給她一篇自己寫的小故事。

  「哦,你還記得。」她說,笑逐顏開,「謝謝你!」我沒有時間體會她第一次用「你」而非用較正式的「您」稱呼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因為突然間她的笑容消失了,臉上的紅暈褪去,眼睛盯著我身後。我轉過身,跟塔希利將軍面對面站著。

  「阿米爾將,抱負遠大的說故事的人,很高興見到你。」他說,掛著淡淡的微笑。

  「你好,將軍閣下。」我囁嚅著說。

  他從我身旁走過,進到攤位裡。「今天天氣很好,是嗎?」他說,拇指搭在他那件背心的口袋,另一隻手伸向莎拉雅。她把紙卷給了他。

  「他們說整個星期都會下雨呢。很難相信吧,是嗎?」他把那卷紙張丟進垃圾桶。轉身面向我,輕輕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們並排走了幾步。

  「你知道,我的孩子,我相當喜歡你。你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我真的這麼認為,但是……」他嘆了口氣,揮揮手,「……即使有教養的男孩有時也需要提醒。所以,我有責任提醒你,你是在跳蚤市場的眾目睽睽之下做事情。」他停住,他那不露喜怒的眸子直盯著我雙眼,「你知道,這裡每個人都事愛講故事的人。」他微笑,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牙齒,「替我向你爸爸問好,阿米爾將。」

  他把手放下,又露出微笑。

  ※※※

  「怎麼回事?」爸爸說,接過一個老婦人買木馬的錢。

  「沒事。」我說。我坐在一台舊電視機上。不過還是告訴他了。

  「唉,阿米爾。」他嘆氣說。

  結果,剛才發生的事情沒有讓我煩惱太久。

  因為那個星期稍晚一些時候,爸爸感冒了。

  開始只是有點咳嗽和流鼻涕。他的流鼻涕痊癒了,可是咳嗽還是沒好。他會咳在手帕上,把它藏在口袋裡。我一直催他去檢查,但他會揮手叫我走開。他討厭醫生和醫院。就我所知,爸爸唯一去醫院那次,是在印度染上瘧疾的時候。

  然後,過了兩個星期,我撞見他正把一口帶血絲的痰咳到馬桶裡面去。

  「你這樣多久了?」我說。

  「晚飯吃什麼?」他說。

  「我要帶你去看醫生。」

  雖說爸爸已經是加油站的經理,但老闆卻沒有給他提供醫療保險,而爸爸滿不在乎,沒有堅持。於是我帶他去聖荷西的郡立醫院。有個面帶菜色、雙眼浮腫的醫生接待了我們,自我介紹說是第二年的駐院醫師。「他看起來比你還年輕,但比我病得還重。」爸爸咕噥說。那駐院醫師讓我們下樓去做胸部X光掃瞄。護士喊我們進去的時候,醫師正在填一張表。

  「把這張表帶到前面櫃台。」他說,匆匆寫著。

  「那是什麼?」我問。

  「轉診介紹。」他寫啊寫。

  「幹嘛用?」

  「給胸腔科。」

  「那是什麼?」

  他瞥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鏡,又開始寫起來。「他肺部的右邊有個黑點,我想讓他們進一步檢查。」

  「黑點?」我說,房間突然之間變得太小了。

  「癌症嗎?」爸爸若無其事地加上一句。

  「也許是,總之很可疑。」醫生咕噥道。

  「你可以多告訴我們一些嗎?」我問。

  「沒辦法,需要先去做CAT(電腦斷層)掃瞄,然後去看胸腔科醫生。」他把轉診單遞給我。「你說過你爸爸吸煙,對吧?」

  「是的。」

  他點點頭,眼光又看看我,看看爸爸,又收回來。「兩個星期之內,他們會給你打電話。」

  我想質問他,帶著「可疑」這個詞,我怎麼撐過這兩個星期?我怎麼能夠吃飯、工作、學習?他怎麼可以用這個字打發我們回家?

  我接過那張表格,交給了櫃台。那天晚上,我等到爸爸入睡,然後疊起一條毛毯,把它當成禱告用的墊子。跪拜著,我把頭磕在地面,暗暗唸誦那些記不太清楚的《可蘭經》──在喀布爾的時候穆拉要求我們背誦的經文──懇求真主大發慈悲,雖則我不確定祂是否存在。那時我很羨慕那個穆拉,羨慕他的信仰和堅信不疑。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們沒有接到電話。我打電話過去,他們告訴我說找不到那張轉診單,問我究竟有沒有把它交上去。他們說再過三個星期,會打電話來。我火冒三丈,經過一番交涉,把三個星期改為一個星期內做CAT,兩個星期內看醫生。

  接診的胸腔科醫師叫史耐德,開頭一切都好,直到爸爸問他從哪裡來,他說俄國。爸爸當場翻臉。

  「對不起,醫師。」我說,將爸爸拉到一旁。史耐德醫師微笑著站起來,手裡還拿著聽診器。

  「爸爸,我在候診室看過史耐德醫師的簡歷。他的出生地是密西根,密西根!他是美國人,遠比你和我更道地的美國人。」

  「我不在乎他在哪兒出生,他是俄國佬。」爸爸說,做出扭曲的表情,彷彿那是個骯髒的字眼。「他的父母是俄國佬,他的祖父母是俄國佬。我當著你媽媽的面發誓,要是他膽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扭斷他的手。」

  「史耐德醫師的父母從俄國逃亡出來,你懂嗎?他們逃亡!」

  但爸爸一點都沒聽進去。有時我認為,爸爸唯一像愛他妻子那樣深愛著的,是阿富汗,他的故國。我差點兒抓狂大叫,但我只是嘆口氣,轉向史耐德醫師。「對不起,醫師,沒有辦法。」

  第二個胸腔科醫師叫阿曼尼,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阿曼尼大夫聲音輕柔,留著彎曲的小鬍子,一頭銀髮。他告訴我們,他已經看過CAT掃瞄的結果,接下來他要做的,是進行一項叫支氣管鏡檢查的程序,取下一片肺塊做病理學分析。他安排在下個星期進行。我攙扶爸爸走出診室,向醫師道謝,心裡想著如今我得帶著「腫塊」這個詞過一整個星期了,這個字眼甚至比「可疑」更不吉利。我真希望莎拉雅能陪在我身邊。

  就像魔鬼一樣,癌症有各種不同的名字。爸爸患的叫「燕麥細胞惡性腫瘤」。已經擴散。沒法開刀。爸爸問起病況,阿曼尼醫師咬咬嘴唇,用了「嚴重」這個字眼。「當然,可以做化療。」他說,「但那只是治標不治本。」

  「那是什麼意思?」爸爸問。

  阿曼尼嘆氣說:「那就是說,它無法改變結果,只能延遲它的到來。」

  「這個答案清楚多了,阿曼尼醫師,謝謝你。」爸爸說,「但請不要在我身上做化療。」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一如那天在杜賓斯太太的櫃檯上放下那疊食物券。

  「可是,爸爸……」

  「別在公眾場合跟我頂嘴,阿米爾,永遠不要。你以為你是誰?」

  ※※※

  塔希利將軍在跳蚤市場提到的雨水姍姍來遲了幾個星期,但當我們走出阿曼尼醫師的診室,過往的車輛令地面上的積水濺上人行道。爸爸點了根煙。我們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車裡抽煙。

  就在他把鑰匙伸進樓下大門的鎖眼時,我說:「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化療,爸爸。」

  爸爸將鑰匙放進口袋,把我從雨中拉進大樓破舊的雨棚之下,用拿著香煙的手戳戳我的胸膛:「住口!我已經決定了。」

  「那我呢,爸爸?我該怎麼辦?」我說,淚如泉湧。

  一抹厭惡的神色掠過他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臉。在我小時候,每逢我摔倒,擦破膝蓋,放聲大哭,他也會給我這種臉色。當時是因為哭泣讓他厭惡,現在也是因為哭泣惹他不快。「你二十二歲了,阿米爾!一個成年人!你……」他張開嘴巴,閉上,再次張開,重新思索。在我們頭頂,雨水敲打著帆布雨棚。「你會碰到什麼事情,你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教你的,就是讓你永遠別問這個問題。」

  他打開門,轉身對著我。「還有,別讓人知道這件事情,聽到沒有?別讓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然後他消失在昏暗的大廳裡。那天剩下的時間裡,他坐在電視機前,一根接一根抽煙。我不知道他抗拒的是什麼,或者是誰。我?阿曼尼醫師?或者也許是他從來都不相信的真主?

  ※※※

  接下來一段時間,即使是癌症也沒能阻止爸爸到跳蚤市場去。我們星期六仍搜羅各處車庫賣場,爸爸當司機,我指路,並且在星期天擺攤。銅燈。棒球手套。壞了拉鏈的滑雪夾克。爸爸跟在那個古老的國家就認識的人互致問候,我和顧客為一兩塊錢討價還價。彷彿一切如常。彷彿我成為孤兒的日子並沒有隨著每次收攤漸漸逼近。

  塔希利將軍和他的太太有時會逛到我們這邊來。將軍仍是一派外交官風範,臉帶微笑跟我打招呼,用雙手跟我握手。但是塔希利太太的舉止顯得有些冷漠,但她會趁將軍不留神,偷偷低頭朝我微笑,投來一絲歉意的眼光。

  我記得那段期間出現了很多「第一次」:我第一次聽到爸爸在浴室裡呻吟。第一次發現他的枕頭上有血。管理加油站三年多以來,爸爸從未請過病假。又是一個第一次。

  等到那年萬聖節,星期六的下午剛過一半,爸爸就顯得疲累不堪,我下車去收購那些廢品時,他留在車上等待。到了感恩節,還沒到中午他就吃不消了。待得雪橇在屋前草坪上出現,假雪灑在道格拉斯樅樹的枝椏上,爸爸就只能留在家裡,而我獨自開著那輛福斯巴士,穿梭在灣區半島。

  在跳蚤市場,阿富汗人偶爾會對爸爸的消瘦議論紛紛。起初,他們阿諛奉承,問及爸爸飲食有何祕方。可是詢問和奉承停止了,爸爸的體重卻繼續下降。磅數不斷減少,再減少。他臉頰深陷,太陽穴鬆塌,眼睛深深凹進眼眶。

  接著,新年之後不久,在一個寒冷的星期天早晨,爸爸正在賣燈罩給一個壯碩的菲律賓人,我在福斯巴士裡面東翻西找,尋找一條毛毯蓋住他的腿。

  「喂,小子,這個傢伙需要幫忙!」菲律賓人焦急地喊道。我轉過身,發現爸爸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救命!」我大喊,「來人啊!」我奔向爸爸。他口吐白沫,流出的泡泡浸濕了鬍子。他眼珠上翻,只見一片白。

  大家都朝我們湧過來。我聽見有人說發作了,另外有人說「快打九一一!」,我聽見一陣跑步聲。人群圍過來,天空變得陰暗。

  爸爸吐出的泡沫變紅了,他在咬自己的舌頭。我跪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說我在這裡,爸爸,我在這裡,你會好的,我就在這裡。好像如此這般,我就能減緩他的病痛,讓它們不再煩我爸爸。我感到膝蓋一片潮濕。爸爸小便失禁了。噓,爸爸將,我在這裡。你的兒子就在這裡。

  ※※※

  那個白鬍子的醫生頭頂油光可鑑,把我拉出病房。「我想跟你一起看看你爸爸的CAT掃瞄結果。」他說。他把片子放在走廊的燈箱上,用鉛筆帶橡皮擦的那頭指著爸爸的癌症所在的照片,好像警察將兇手的大頭像展示給被害者的家屬看。在那些照片上,爸爸的腦部看起來像個大胡桃的橫切面,點綴著幾個網球狀的灰色陰影。

  「正如你看到的,癌症轉移了。」他說,「他必須服用類固醇,以便輕減他腦部裡的腫塊,還得吃抗中風的藥物。我建議做緩和的放射線治療,你明白的我意思嗎?」

  我說我明白。我已經熟悉癌症的相關術語了。

  「那就好,」他說,看看他的呼叫器,「我得走了,不過如果你有任何問題,可以打呼叫器給我。」

  「謝謝你。」

  那天晚上,我徹夜坐在爸爸床邊的椅子上。

  ※※※

  翌日早晨,走廊那端的候診室擠滿了阿富汗人,有紐華克來的屠夫,爸爸建造孤兒院時的工程師。他們紛紛走進來,語調沉痛地向爸爸表達他們的敬意,祝福他盡早康復。那時爸爸已經醒了,他虛弱而疲倦,但清醒。

  早晨過了一半,塔希利將軍和他太太也來了。莎拉雅跟在後面,我們對望了一眼,又同時將眼光移開。「你還好嗎,老朋友。」塔希利將軍說,抓著爸爸的手。

  爸爸示意他看著臂上的輸液管,露出孱弱的微笑。將軍回以微笑。

  「你們不應如此麻煩的,你們大家。」爸爸呻吟著說。

  「這不麻煩。」塔希利太太說。

  「一點都不麻煩。更重要的是,你需要什麼嗎?」塔希利將軍說,「什麼都行,請把我當成你的兄弟。」

  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跟我說起普什圖人的事情:「我們也許頭腦頑固,我也知道我們太過驕傲,可是,在危難的時刻,相信我,你會寧願在你身邊的是普什圖人。」

  爸爸躺在枕頭上搖搖頭:「你能到這裡來已經叫我很高興了。」將軍臉現微笑,捏捏爸爸的手。「你怎麼樣?阿米爾將?你需要什麼嗎?」

  他竟然那樣看著我,眼中充滿慈愛……「不,謝謝您,將軍閣下。我……」我喉嚨一哽,淚水止不住掉下來。我衝出病房。

  我站在走廊的燈箱邊上哭泣,就在那兒,前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兇手面目的燈箱。

  爸爸的病房門打開,莎拉雅走出來。她站在我身邊,穿著灰色的長袖衫和牛仔褲。她的頭髮傾洩而下。我想在她懷裡尋求安慰。

  「我很遺憾,阿米爾。」她說,「我們大家都知道事情很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用衣袖擦擦眼睛,「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需要什麼嗎?」

  「不。」我努力想擠出微笑。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這是我們第一次碰觸。我握起她的手,拉到我的臉上,眼睛上,然後任她抽走。「你最好還是回到裡面去,不然你爸爸會出來找的。」

  她微笑,點點頭,「我應該進去。」她轉身離開。

  「莎拉雅?」

  「嗯?」

  「我很高興你來了。這對我……對我意義非凡。」

  ※※※

  隔了兩天,他們讓爸爸出院。他們請來一位放射腫瘤專科醫師,勸爸爸接受放射線治療。爸爸拒絕了。他們希望我說服爸爸。但我見到爸爸臉上的表情,對他們表達謝意,在他們的表格上簽名,用那輛福特都靈將爸爸帶回家。

  那晚爸爸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羊毛毯。我給他端來熱紅茶和烤杏仁,把手伸在他背後,輕而易舉地將他扶上來。他的肩胛骨在我手中感覺就像鳥兒的翅膀。我把毛毯拉到他的胸膛上,那兒瘦骨嶙峋,膚色蒼白。

  「需要我為您做些什麼嗎,爸爸?」

  「不用,我的孩子,謝謝你。」

  我坐在他身旁:「我在想,您能不能幫我辦件事情,如果您身體還撐得過去的話。」

  「什麼事?」

  「我想您幫我去提親,我想您到塔希利將軍家裡去,向他女兒提親。」

  爸爸乾燥的嘴唇綻放出微笑,宛如枯萎的樹葉上的一抹綠意。「你想好了嗎?」

  「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

  「你仔細考慮了嗎?」

  「當然,爸爸。」

  「那把電話給我,還有我那本小筆記本。」

  我眨眨眼:「現在?」

  「不然還等什麼時候?」

  我微笑:「好的。」我把電話給他,還有爸爸用來記錄他那些阿富汗朋友的電話號碼的小筆記本子。他找到塔希利的號碼。撥號,把聽筒貼到耳朵邊。我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著。

  「嘉蜜拉將?你好。」他說,他表明身份。停頓一下。「好多了,謝謝你。你能來看望我,真是太謝謝了。」他聽了一會兒,點點頭,「我會記住的,謝謝。將軍大人在家嗎?」停下。「謝謝。」

  他的眼光飄向我。不知何故我直想發笑,或者尖叫。我的手握成拳頭,塞在嘴裡,咬著它。爸爸輕輕哼笑。

  「將軍大人,你好……是的,好多了,好多了……好的……你太客氣了。將軍大人,我打電話來,是想請教,明天早上我可不可以去拜訪你和塔希利太太,有件很榮譽的事情……是的……十一點剛剛好。到時見。再見。」

  他掛上電話。我們看著對方。我開始傻笑起來,爸爸也跟著一起笑。

  ※※※

  爸爸沾濕頭髮,將其往後梳。我幫他穿上乾淨的白襯衫,替他打好領帶,發現領口的紐扣和爸爸的脖子之間多出了兩吋的空間。我不禁想到當爸爸逝去,會留下多大的虛空。我強迫自己想別的事。爸爸還沒逝去,還沒有,而且,今天應該想些美好的事情。他那套咖啡色西裝的上衣,我畢業那天他穿著那件,鬆鬆垮垮掛在他身上──爸爸消瘦得太厲害,衣服再也不合身了。我必須幫他把袖子捲起來。我彎腰替他綁好鞋帶。

  塔希利家住在一座單層的平房裡面,那一帶是佛利蒙阿富汗人群集的住宅區。那房子有凸窗,斜屋頂,還有個圍起的門廊,我看見上面有幾株天竺葵。

  我攙扶爸爸走下福特車,再溜回車裡。他倚著副駕駛座的車窗:「回家去吧,過一個小時我打電話給你。」

  「好的,爸爸。」我說,「祝好運。」

  他微微一笑。

  我開車離開。透過照後鏡,爸爸正蹣跚地走上塔希利家的車道,盡他最後一次為人父的責任。

  ※※※

  我在我們住所的客廳走來走去,等待爸爸的電話。客廳長十五步,寬十步半。如果將軍拒絕怎麼辦?要是他討厭我那又如何?我不停走進廚房,查看烤爐上的時鐘。

  快到中午的時候電話響起。是爸爸。

  「怎麼樣?」

  「將軍同意了。」

  我鬆了一口氣。坐下,雙手顫抖。「他同意了?」

  「是的。不過莎拉雅將在閣樓她的房間裡面,她想先跟你談談。」

  「好的。」

  爸爸對某個人說了幾句話,接著傳來兩下按鍵聲,他掛了電話。

  「阿米爾?」莎拉雅的聲音。

  「你好。」

  「我爸爸同意了。」

  「我知道。」我說,換手握住聽筒。我在微笑。「我太高興了,不知道說什麼。」

  「我也很高興,阿米爾。我……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笑了:「我知道。」

  「聽著,」她說,「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你必須事先知道的事情……」

  「我不在乎那是什麼。」

  「你必須知道。我不想我們一開始就有祕密,而且我寧願你是從我這裡知道的。」

  「如果那會讓你覺得好一些,你就告訴我吧。但是它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久。「我們住在維吉尼亞的時候,我曾跟一個阿富汗人私奔了。當時我十八歲……很叛逆……愚蠢,而且……他吸毒……我們同居了將近一個月。維吉尼亞所有的阿富汗人都議論紛紛。」

  「最後爸爸找到我們。他站在門口……要我回家。我歇斯底里,哭喊,尖叫,說我恨他……」

  「不管怎樣,我回家了,並且……」她在哭,「對不起。」我聽見她放低話筒,擤著鼻子。「對不起,」她又拿起電話,聲音有點嘶啞,「我回到家裡,才知道媽媽中風了,她右半邊臉麻痺……我覺得很內疚。她本來不會這樣的。」

  「過後不久,爸爸就舉家搬到加州來了。」跟著一陣沉默。

  「你和你爸爸現在怎麼樣?」我說。

  「我們一直有些意見不合,到現在還是,但是我很高興他那天去找我。我真的相信是他救了我。」她停頓,「那麼,我所說的會讓覺得困擾嗎?」

  「有一點。」我說。這必須對她實話實話。我不能欺騙她,在聽到她跟男人上床之後,說我的自尊毫髮無傷是假的,畢竟我從來沒把女人帶上床。這讓我非常困擾,但在讓爸爸替我求婚之前,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星期。而每次到最後,總是回到同一個問題:我憑什麼去指責別人的過去?

  「你很為難,要改變主意嗎?」

  「不,莎拉雅。一點都不會。」我說,「你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改變任何事情。我要娶你。」

  她又哭了起來。

  我羨慕她。她的祕密揭開了,說出來了,得到解決了。我張開嘴巴,幾乎告訴她,我如何背叛了哈山,對他說謊,把他趕出家門,一手摧毀了爸爸和阿里長達四十年的情誼。但我沒有。我覺得,在很多方面,莎拉雅.塔希利都比我好得多。勇氣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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