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沈尚書有些想笑。
小傻子,你大概是想氣死你的列祖列宗。
忽然一股蠻橫的力道摟在他腰上,沈尚書被一條手臂托上了水面。
被污水佔據的口鼻驟然呼吸到空氣,沈尚書劇烈地咳嗽起來。
耳邊傳來小皇帝要哭不哭的聲音:「桐書!桐書你看著朕!朕命你看著朕!!!」
沈尚書濕漉漉的睫毛上還掛著雜草,模糊的視線努力聚焦在那張年輕的臉上:「陛下……咳咳……陛下你……你怎麼過來了……」
小皇帝咬牙切齒地說:「朕不允許朕的皇長子再有失了!」
沈尚書苦笑著咳出肺裡的冷水,不知道該不該說自己有點十五。
小皇帝低聲說:「還有你。」
沈尚書怔住。
小皇帝說:「朕的宮中,不可無後。」
沈尚書心頭一顫。
他總是覺得小皇帝嚷嚷著立他為後的樣子特別像個小孩子。
若是一個君王,後宮之位必然要考慮種種因素,朝堂勢力牽扯,天下百姓所向,都是納妃立後的原因之一。
唯獨不能左右後位的,便是皇上自己的喜好。
小皇帝咬咬牙:「沈桐書,朕喜歡你,要封你為後!」
遠處的士兵們正往這兒沖:「陛下快走!」
沈尚書抬頭。
那塊被強行掀起來的巨石已經墜斷了幾根手臂粗的鐵鏈,緩緩地向他們砸過來。
小皇帝抱著沈尚書,在波濤洶湧中向崖壁飛快前進。
沈尚書臉色煞白,腦中閃過千萬種思緒。
他想要再勸勸這個傻孩子立後是何等大事,他想說以後這種危險的地方身為君王萬不可再涉險。
少年皇帝有力的手臂把他托在水面之外,一步步踩著泥土帶他離開。
士兵們再次拼了命地把石頭拉上去,給陛下和沈大人爭取時間。
小皇帝終於從水中爬了出來。
忽然,地動再至,巨石重重地墜下,狠狠砸在了兩人身邊一丈遠的地方。
小皇帝剛要鬆一口氣,山腰上又有無數石塊滾落,飛快地迎面砸來。
沈尚書下意識地抬手要擋,掌心的傷痕觸目驚心。
小皇帝卻抱著他猛地轉身,少年堅實寬闊的脊背硬生生承受了這一撞,一口鮮血噴在了沈尚書胸口。
沈尚書顫聲喊:「陛下!陛下!!!」
姍姍來遲的御林軍護著兩人跑向空曠地帶。
小皇帝一邊吐血一邊跑,死死抱著沈尚書不肯鬆手。
沈尚書眼中急出了痛楚的淚痕,大雨把鮮血在他胸口沖刷出一片氤氳血色。沈尚書沙啞著聲音吼:「陛下!陛下你不能再動了,你放我下來!」
地動停了。
小皇帝抱著沈尚書,威嚴的語氣微微發顫:「朕不許……不許你再離開朕半步……朕……不許……」
年少的帝王臉色慘白,抱著沈尚書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小皇帝被滾落的巨石砸在背上,斷骨戳進了肺裡,不停地吐血。
御醫切開他背上的皮肉,用鉗子捏出斷骨接好,裡裡外外不知縫了多少針。
血流了滿床,被褥換了一遍又一遍。
沈尚書不給御醫們添亂,一個坐在門外的台階上,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遠處是依舊黑雲壓城的天空。
進進出出的侍女們端著熱水毛巾,濃重的藥味兒熏得人頭痛欲裂。
沈尚書對著天空低聲說:「那麼多士兵圍著,你為什麼非要自己逞英雄?」
他做臣子做太久了,看到為君者這般胡鬧,第一反應就是洋洋灑灑寫上三千字的諫文,責備皇上不該如此不珍重龍體。
可想起那個少年不顧一切把他護在身下的樣子,又忍不住笑著掉下淚來。
到底是個孩子。
愛也好,恨也罷,都要做得暢快淋漓才肯罷休。
御醫從房中退出來。
劉總管這才騰出手,讓人捧了套乾淨的衣服給沈尚書:「沈大人,陛下沒事了,您也休息會兒吧。」
沈尚書換了衣服,走到小皇帝床前,苦笑一聲:「小白眼狼,你是不是天生是來克我的?」
小皇帝昏昏沉沉地低喃:「桐書……」
沈尚書坐在床沿,擰乾毛巾替小皇帝擦拭臉上的血跡:「睡吧,吐了這麼多血,還不好好歇一會兒。」
小皇帝還在昏睡中小聲嘟囔著什麼,嘟囔著嘟囔著,就沒了聲。
沈尚書坐在床沿出神。
窗外的風時不時刮進來一些潮濕的雨氣,大雨不知何時會再回來。
沈尚書關上窗戶,坐在床邊陪小皇帝睡了一覺。
一夜無雨,兩人都是一場好夢。
早上天亮,遠處已是大晴天。
小皇帝在昏睡中醒來,側頭就看到了沈尚書的睡顏。
他年輕蒼白的臉上的止不住的笑意,艱難地挪動手指,輕輕捏住了沈尚書的衣角。
沈尚書睜開眼,沙啞著聲音說:「陛下以後萬萬不可再做出這種事。」
小皇帝扯著他的衣角說:「那你還會離開朕嗎?」
沈尚書說:「三年之約還未到。」
小皇帝說:「可桐書腹中卻已經有朕的皇子了。」
沈尚書:「你……」
小皇帝說:「桐書,跟朕回宮,朕要封你為後。朕不能讓朕的皇長子之母無名無分。」
沈尚書嗤笑一聲:「若是微臣沒有身孕呢?」
小皇帝說:「那就先封後,再努力,」他看著沈尚書陰晴不定的表情,連忙小心翼翼地說,「沒有孩子也好,省得那小傢伙和朕搶了桐書的精力。」
沈尚書歎了一聲:「陛下……」
小皇帝扯著他的袖子,像兒時討糖吃那樣晃來晃去:「桐書,跟朕回家……」
沈尚書不知該不該離開。
小皇帝輕聲說:「桐書你靠近些,朕有話要告訴你。」
沈尚書俯身把耳朵湊在小皇帝唇邊。
小皇帝輕輕咬住了沈尚書的耳朵,年輕的聲音呵出滾燙的氣息:「桐書,朕喜歡你,想娶你為妻,行嗎?」
沈尚書倉皇躲開:「你去哪兒學的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皇帝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說:「朕現在身體不便,否則定好好好抱著桐書親一親。」
沈尚書沉默許久,拿著折扇在小皇帝腦門上敲了一下:「小屁孩兒學什麼土味情話,好好養傷。」
小皇帝傷得太重不能長途顛簸,只好暫時在歷州城外平穩的地方養傷。
劉總管租賃了一位鹽商的院子,從宮裡調來了幾十位宮女太監和廚子,生怕小皇帝受一點委屈。
鹽商的大院子七進七出,花木蔥鬱流水潺潺,風景極為秀美。
小皇帝坐久了都會不舒服,只好躺著讓人念折子給他聽。
沈尚書坐在窗邊看風景,漫不經心地鍛煉著仍然無法寫字的右手。
小皇帝對著念奏折的太監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小心翼翼地支撐著要坐起來。
小太監嚇壞了,扔了折子去扶小皇帝:「陛下您慢點兒。」
沈尚書聽到動靜,回頭,皺眉:「御醫不是說了陛下不可妄動?」
小皇帝說:「朕看著桐書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走過去抱在懷裡。」
沈尚書歎了口氣,擱筆走過去,坐在床沿:「抱吧。」
小皇帝抬手抱了個滿懷,心滿意足地深吸一口氣,說:「桐書,明日我們便回京吧。」
沈尚書說:「陛下龍體欠安,應該多休養幾日才對。」
小皇帝低喃:「桐書陪著朕,慢慢走,總能到的。」
沈尚書哭笑不得:「陛下到底在急什麼?」
小皇帝說:「朕想快些大婚。」
他幼時偷看那些市井街頭的話本,故事裡的書生總是夜夜在心上人家的牆外徘徊,成親前夜更是急得上躥下跳抓耳撓腮。
等到新娘子下轎,新郎更是急,恨不得衝上去抱進喜堂裡。
小皇帝那時年幼,尚不懂情愛之事何等磨人。
如今才知道,喜堂裡那無聊的三拜九叩,到底有什麼魔力,讓新郎官急得原地跳腳。
他現在恨不得立刻帶沈桐書回京,成親封後生孩子。
沈尚書說:「陛下,微臣願隨陛下回宮,做陛下座下之臣,為陛下分憂。立後一事,陛下莫再胡鬧了。」
小皇帝沉默許久,說:「桐書仍然覺得朕在拿皇后之位胡鬧嗎?」
沈尚書怔住:「陛下……」
小皇帝重傷未癒臉色蒼白,一雙深邃的眸中卻是堅定的神采:「桐書,朕有些任性,也不夠成熟。但朕想讓桐書,生生世世,千秋萬載,都站在朕身邊最近的位置上。朕,心意已決!」
他說得斬釘截鐵,雙臂緊緊抱著沈尚書的腰,一字一句都不容拒絕。
沈尚書愣了許久,喉中一句「陛下不可胡來」在舌尖轉了幾個圈,竟怎麼也吐不出去。
小皇帝說:「桐書,做朕的皇后,答應朕,好不好?」
沈尚書有些想笑,笑這孩子的天真任性。可他深陷在小皇帝懷中,那個蠻橫幼稚的少年皇帝身上滾燙,竟燙得他魂不守舍。
想來他半生孤寂天地漂泊,竟有大半時光耗在了這個小皇帝身上。
如今……愛也愛了,恨也恨了。
生死遊蕩,離別再聚。
若是……若是……放肆一回呢?
沈尚書鬼使神差地說:「好。」
他並非是喜歡什麼皇后之位,只是……只是想看看,這個滿嘴誓言的少年,究竟能為他做到何種地步。
半月之後,陛下回京。
失蹤一年之久的沈尚書官復原職,重新回到了尚書省。
可好不容易回來的沈大人卻很少來尚書檯,只是讓手下把東西整理好了送到他府上。
尚書府裡荒草萋萋十分可怖,京中漸漸就有了些傳言,說沈尚書已經死在歷州的地動中,是陛下不願失去這個肱股之臣,使邪法召回了沈尚書的魂魄,躲在鬼冥結界裡處理政務,不可再見天日。
沈尚書坐在尚書府的書房裡樂不可支,左手揮毫潑墨如飛,邊笑邊批閱下人送過來的賬目:「這群人,真能編排我。」
門房的老大爺瞇著眼睛捏捏沈尚書的臉:「還好還好,熱乎的,是活的先生。」
沈尚書哭笑不得:「張叔,我若是成了鬼,那一定是索命厲鬼,才沒有這麼好心給那個熊孩子處理政務。」
老大爺皺眉:「先生,那你為何不肯去上朝呢?」
沈尚書說:「懶得動。」
他這才懷孕,比第一次時反應還有劇烈,整天都懶懶散散地不想動。
好像是這個孩子更害怕自己像兄姊那樣夭折,於是拚命折騰他,努力宣誓著自己的存在。
沈尚書歎了口氣:「張叔,府裡還有山楂糖嗎?」
老大爺樂顛顛地去櫥櫃裡翻騰去了:「我記得有兩包來著,我給您找找。」
屋頂上的卓凌眉頭一皺,迅速跑回宮裡。
小皇帝在上早朝。
卓凌悄無聲息地跑到他身邊,小聲說:「沈大人想吃山楂糖。」
小皇帝低聲說:「去朕的寢宮,把櫃子裡的山楂糖全部拿到尚書府。」
卓凌乖巧地說:「是。」
於是,沈尚書低頭看著賬目,一大包山楂糖穩穩地落在了桌面的空地上。
沈尚書歎了口氣:「卓凌,你天天站在屋頂上,風吹得臉疼不疼?」
卓凌跳下來,說:「不疼。」
沈尚書說:「進來,幫我看賬本。」
卓凌性格呆呆的,人卻很認真。
沈尚書讓他看賬本,他就端正坐好看賬本,居然真的指出了幾個不對勁兒的地方。
沈尚書把那基本賬目單獨拿出來,冷笑:「兵部那群人沒了管束,又開始吞軍餉了。」
卓凌說:「讓陛下懲罰他們。」
沈尚書歎了口氣,說:「我還是要再跑一趟北雁關,徹查軍餉之事。」
卓凌皺眉:「可陛下吩咐,沈大人身體不便,盡量不要太過操勞。」
沈尚書笑了笑:「陛下的早朝怎麼樣?」
早朝之上一片鴉雀無聲,肅靜得不像以前那個鴨子養殖場。
半晌之後,一個老臣才顫顫巍巍地走出來,深跪於地,顫聲說:「陛下,一國之後,乃江山穩固之本,萬萬不可輕易決斷啊!」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坐在龍椅上:「那依周大人之見,何人才配當朕的皇后?」
周大人苦著一張老臉:「自然是要……是要……賢良淑德,家世清白之女子,方可為一國之後。」
他是三朝老臣,張卻在位時,他也是堅定的皇室一派,還差點被公主造反牽連得誅九族。
因此,他對於張卻一派的沈尚書本就十分不滿。
男子為後本就已經有違倫理,更別說還是個戴罪之身的謀逆反賊。
小皇帝冷笑:「這樣,反正今日朕也不想處理政務,不如周大人替朕看看,哪家女子配得上一國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