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太后聞言,停下了手中的木魚,許久之後才說:「成何體統。」
老宮女說:「奴婢今日去蟠龍殿的時候,聽說尚書檯的官印仍然在皇后娘娘手中,他統領六部官員,正在徹查國庫賬目。」
太后久久不語。
老宮女擔憂地說:「娘娘,這……這該如何是好……」
太后說:「罷了,陛下如今新婚燕爾,哀家的話,他是聽不進去了。再等等吧,等上三五個月,陛下耳邊的聲音多了,他自會決斷。」
老宮女思考了一會兒,靈機一動:「娘娘,陛下如今的年紀,是不是也該大選了?」
太后把安胎藥的方子給了御膳房,要他們每日煎好給皇后服用。
沈尚書被迫喝了幾日,確實精神好了許多,連孕吐和浮腫都輕了些。
他到底留了個心眼兒,讓卓凌去御膳房抄了一份藥方,拿去松鶴堂問孫大夫。
孫大夫去長夜山採藥了,家裡看門的藥童收下藥方,折起來壓在了師父的書桌上。
沈尚書懷著身孕,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他不好再去尚書檯,卻仍然每日在宮中查賬。順便派兵暗中抓了一個戶部的小官員,帶到皇宮暗牢中審訊。
這小官姓許,沒什麼背景人脈,經常被當苦力使喚,跟著兵部押送的車隊去北雁關吃沙子。
外人看來,這是個苦差,這許毅一定是沒背景,才被這樣欺負。
可只有戶部裡面的人知道,這是一個多肥的大肥差。
許毅相貌俊秀,坐在漆黑的牢房裡,笑吟吟地看著沈尚書:「沈大人,久仰大名。」
沈尚書說:「你不害怕?」
許毅說:「沈大人溫柔和煦,下官為何要怕?」
沈尚書坐下,隔著柵欄看著那個有恃無恐的少年,淡淡道:「既然不怕,那我們就來談談你吧。」
許毅嘻嘻笑:「好啊,下官對沈大人仰慕已久,正愁無緣相談呢。」
沈尚書微微皺眉,抬手撥亮燭火,照亮兩個人的臉。
許毅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但立刻放下袖子,全然無懼地與沈尚書對視著。
沈尚書說:「你是鄴州人?」
許毅乾脆地回答:「是,下官家住鄴州清豐縣,家有父母兄姊。這些瑣事,想必沈大人早已查清了。」
這人口齒伶俐反應迅速,擅長避重就輕轉移話題。
沈尚書審了半個時辰,頭痛欲裂一無所獲,只得作罷。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暗牢,卓凌忙扶住他:「娘娘,你不舒服?」
沈尚書低頭看著自己日漸鼓起的肚子,歎了口氣。
都是這小玩意兒鬧的,讓他精力越來越差,思維似乎也不如以前敏捷。
若是懷孕之前,他斷不可能被一個小屁孩兒牽著鼻子走。
沈尚書扶著自己的肚子,又歎了口氣。
沒走兩步,一襲明黃龍袍從迎面而來,小皇帝急忙從卓凌手中接過自己的皇后:「桐書,你怎麼能跑到地牢裡去?」
沈尚書玩笑:「難不成我要在御書房審他?」
小皇帝說:「御醫說孕期若受寒,身體容易留下病根,你日後不可再去那等陰濕的地方了。」
沈尚書低頭莞爾,眉目間一片瀲灩溫柔:「多謝陛下,您總算學會關心人了。」
小皇帝心頭一顫,三魂七魄都陷進了那片溫柔鄉里,咬著耳朵說:「桐書,你累不累?朕幫你放鬆一下可好?」
沈尚書無奈,低聲說:「都五個月了,你又要胡鬧什麼?」
小皇帝說:「朕已經半月不曾與皇后親近了,這樣不好。」
沈尚書歎了口氣:「隨你吧,小心孩子。」
回到寢宮中,小皇帝拿了條絲帕鬆鬆蒙住沈尚書的眼睛,俯身小心翼翼地親著:「桐書……」
沈尚書輕輕「嗯」了一聲。
他無法形容,這個姿態交付了多少信任。
官場二十年,明爭暗鬥,鬼話人言,到處都是明槍暗箭的爭端。
他何曾像如今這樣,毫無防備地被禁錮在另一個人懷中。
小皇帝低聲說:「你這些日子,不要去尚書檯了。」
沈尚書淺笑:「就算陛下不說,我也不想挺著大肚子去讓手下官員看笑話。」
小皇帝沉默著低低喘息,把沈尚書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剝落:「桐書,坊間有些對你不利的謠言,你若聽到嚼舌根的,不要為此生氣,朕去處理。」
沈尚書說:「我重整六部,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有些謠言也無妨……嗯……」
小皇帝的吻落在他乳尖上,酥麻的感覺漫延開,牙根有些輕微發顫。
「桐書,」小皇帝吮吸著沈尚書甜美的乳汁,含糊不清地說,「你把尚書令的官印,交還給吏部吧。」
沈尚書恍惚著,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小皇帝說:「桐書,皇后執掌尚書令官印,這是從古至今從未有過的荒唐事。朝野之中非議紛紛,朕……朕不忍桐書受此煎熬。」
沈尚書看不清小皇帝的臉。
他不知道,那個平靜地給他提出條件的少年皇帝,究竟是一副怎樣的神情。
愧疚嗎?
還是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要求他付出一切。
他抬手想要扯開蒙在眼上的綢緞,手腕卻被小皇帝緊緊握住。
沈尚書輕顫冷笑:「陛下,微臣連亂臣賊子都做過一回了,根本不會在意朝野之間的胡言亂語!」
他心裡發寒。
那些鄭重其事的誓言彷彿就在昨日,那個少年皇帝跪在他面前,要替他承擔世間所有風雨煎熬。
可不過轉瞬間,那個癡癡的少年,竟已開始從他手中收攏權柄。
小皇帝有些急切地解釋:「朕……朕並非要收回你的權力,待你辭去尚書令一職,朕就寫一道諭旨給你,日後朝中百官見你,如朕親臨!」
沈尚書怔住。
小皇帝輕聲說:「桐書,你的朕的皇后,也是朕最信任的人。這天下只有教給你打理,朕才不會夜夜輾轉難眠。只是……只是做做樣子,堵上那些官宦士子煩人的嘴。」
沈尚書心中淒冷還未散去,少年皇帝熾熱的吻就落在唇上,交換了一個纏綿醉人的吻。
沈尚書歎了口氣,雙臂摟住小皇帝的脖子,含糊不清地低喃:「陛下,臣……有些累了……」
小皇帝說:「那朕今晚先不要了,親一會兒就睡。」
沈尚書說:「微臣不是指這個,」他輕歎一聲,「我最近總是格外疲憊,算賬也常常出錯,六部賬目之事不能再拖,陛下該再選一位尚書令了。」
小皇帝說:「桐書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沈尚書搖搖頭:「六部之中,無人擔得起這副擔子。」
他最近一想事情就覺得頭痛疲憊,實在想不出接任尚書令的合適人選。
小皇帝溫柔地與沈尚書纏綿:「桐書,這個月底是各地郡守考核陞遷的日子,到時候你與吏部一同查看卷宗,或許有合適之人。」
他這話說得夠明白了。
各地郡守之中三成都是沈桐書昔日門生,只要沈桐書願意,大可提拔自己的門生繼任尚書令之職。如此一來,六部大權仍然能在沈桐書手中。
可沈尚書正覺得思緒疲憊,一時恍惚著,沒有聽懂小皇帝話中的意思。
等到第二天,沈尚書查賬的時候莫名走神,恍恍惚惚想起昨夜的事,才如夢初醒般回過味兒來。
小皇帝的意思……是讓他養個傀儡官?
他心中有些慌。
這種小事,他為何現在才回過神來!
沈尚書深吸一口氣,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他這是怎麼了?
先是在地牢中被一個小孩子牽著鼻子走,又遲遲沒有悟出皇帝話中之意。
沈尚書心中不安,帶著卓凌出宮,去了松鶴堂。
松鶴堂裡仍然只有那個小藥童,孫大夫還不知道在哪個山頭採藥。
小藥童小手一揮:「你有什麼病,我也能看。」
沈尚書心裡慌得等不及孫大夫回來,幾乎語無倫次地像小藥童說了自己的病症。
小藥童捏著他的腕脈冥思片刻,奶聲奶氣一本正經地說:「你這病,可能叫一孕傻三年。」
沈尚書被氣笑了,抬手給了小藥童一個爆栗:「小屁孩兒醫術沒學好,倒是跟你師父學了全套的油嘴滑舌。」
雖然被小藥童一頓揶揄,但知道自己沒事,沈尚書還是鬆了口氣。
他一個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再壞了腦子,那可就真是廢物一個了。
這樣想著,沈尚書對卓凌說:「陪我在街上逛逛吧。」
卓凌說:「是。」
兩人沿著京城的長街慢慢走著,沈尚書輕聲說:「卓凌,你整天站在屋頂上,不無聊嗎?」
卓凌乖巧地思考了一小會兒,認真地說:「還好。」
沈尚書問:「如果有得選,你願意呆在京城,還是去其他地方?」
卓凌說:「都好。」
沈尚書無奈:「那你晚飯想吃什麼?」
卓凌不假思索地說:「韭菜餡餅。」
沈尚書笑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吃這個了?」
卓凌怔了怔:「娘娘……」
沈尚書擺手:「沒人的時候別叫我娘娘,聽著起雞皮疙瘩。」
卓凌不再說話,他只是有些迷糊。
他一直都喜歡吃韭菜餡餅啊?
賣燒餅的老頭被招進御膳房了,如今在家支攤子的,是他的兒子。
有了御膳燒餅的名頭,這家鋪子前面從早到晚排著長龍。
沈尚書懷著身孕不能久站,就坐在旁邊的茶樓裡看著朦朧夜景,等卓凌買燒餅回來。
京城裡的夜色,他一個人看了二十年。
並非不想找個人陪著,可人心與人心之間隔著厚厚的皮肉筋骨,竟是總也看不清誰才是那個能陪他一生的人。
那些煙花巷裡的小美人們也會柔弱無骨地依偎在他懷裡,用淒怨的聲音幽幽訴說此生不渝的愛意。
那時候,他覺得無奈又不適,受不了那麼哀怨的眼神。
可兜兜轉轉,忐忑不安的人,卻成了他自己。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猜測少年皇帝的喜怒哀樂,跟隨著小皇帝細微的言行舉止而感到快樂或悲傷。
像個……難堪的怨婦。
沈尚書閉上眼睛,試圖理清這段時間的心緒。
可他理不清,他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亂成了一團,扯得心肝脾肺一起抽痛。
卓凌空著手回到他身邊,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尚書問:「不想吃了?那我們回宮吧。」
卓凌搖搖頭,說:「陛下要親自給您買回來,去排隊了。」
沈尚書驚愕地看向樓下。
長長蜿蜒的隊伍中,年輕的皇帝穿著一身平民衣袍,仰頭向他笑。
俊美的臉上有一雙小獸般明亮的眼睛,在皎潔月色下閃閃發光。
沈尚書心口一顫,剎那間彷彿回到十多年前,他跟隨著張卻的近衛走進剛剛經歷了一夜血洗的皇宮。
張卻指著床上那個一歲大的小孩子,說:「這就是當朝太子,桐書,怎麼處理。」
沈尚書那時邊走邊笑著說:「當然是斬草除……」
可當他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小小的糰子正縮在被子裡,一雙明亮的眼睛開心地看著他,揮舞著肉嘟嘟的小爪子向他笑。
沈尚書站在張卻身邊,沉默了很久很久。
張卻說:「我想立他當個傀儡皇帝,桐書覺得呢?」
沈尚書後來無數次想起那天的場景,想起他的決定,想起後來的變故種種。
前事不可追。
他輕輕歎了口氣。
街上的少年皇帝終於買到了燒餅,笑著向他招手:「桐書!」
沈尚書把那些倉皇凌亂的思緒驅趕出疲憊的腦海,對少年皇帝回應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小皇帝跑上茶樓:「朕聞著這味道,不如那老頭做的好。」
沈尚書溫柔淺笑,說:「陛下,我們回家吧,我明日一早還要去吏部歸還官印。」
那座金碧輝煌的宮城,是大了些,也麻煩了些。
卻到底,是他的家了。
皇宮裡有最好的燒餅,最甜的山楂糖。
少年皇帝熾熱的吻落在沈尚書的眉心和唇角,一聲一聲急切地喚著他的名字。
「桐書。」
「桐書。」
「桐書……」
沈尚書恍惚著閉上眼睛。
罷了……屹立官場這些年,他著實……也有些累了……
京城裡的風雨煙雲,消散在繾綣纏綿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