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卓凌一頭霧水。
小皇帝說:「卓凌,去吧。」
鄭牛龍和卓凌離開了。
漆黑的屋子裡,沈尚書用左手挑亮了蠟燭。
小皇帝終於看清了沈尚書的臉。
那個溫柔俊秀的文人,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只是削瘦了許多,臉上也沒什麼血色。
沈尚書輕聲說:「陛下想說什麼就說吧,草民有些累了。」
小皇帝說:「朕還沒允許你辭官呢,叫什麼草民?」
沈尚書無奈:「微臣知罪。」
他總是這副樣子,總是這副「你奈我何」的淡定神情。
小皇帝沉默了許久,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你喜歡小孩子?」
沈尚書斟茶的手一頓,淡淡道:「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一個人住著多少有些寂寞,想養個孩子一塊兒吃飯罷了。」
小皇帝說:「跟朕回宮,朕陪你吃。」
他想起了那個孩子,那個……死在沈桐書腹中的孩子。他太年輕了,還沒學會做一個父親,可他的第一個孩子,卻已經永遠離開了他。
沈尚書低笑:「陛下的御膳太金貴,微臣吃了容易鬧肚子。」
小皇帝狼狽不堪:「沈桐書!」
沈尚書歎了口氣:「陛下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就請回吧。」
他實在懶得再和這個固執任性小屁孩兒談人生了。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試圖著問:「你累了嗎?」
沈尚書說:「是,微臣累了。」
小皇帝說:「那你睡吧,朕等你精神好了再和你談。」
沈尚書說:「微臣睡覺的時候,不習慣旁人在身邊。」
小皇帝固執地說:「我會讓你習慣的。」
沈尚書拗不過這個任性的小少爺,只好躺在床上閉目休息。
那個年少的皇帝熄滅了蠟燭,就坐在一片黑暗中靜靜地守著他。
沈尚書翻了個身。
他確實不太喜歡身邊有人的時候睡覺。
尚書府裡只有幾個打掃院子做飯洗衣的粗僕,晚上都回僕人房裡睡了,留給沈尚書一整夜的清靜。
只有……只有他忙著處理政務在宮中睡覺的時候,半夜裡常常有個小孩子哭著來敲窗戶。
沈尚書只好披衣起身,打開窗戶把那個哭成一團的小傢伙抱進來,漫不經心地邊打哈欠邊問怎麼了。
沈尚書其實不算喜歡小孩子。他生平最怕麻煩,而哭起來不停的小孩子,是世上最難解決的麻煩。
可那個穿著明黃龍袍的小糰子,卻總是讓人狠不下心拒絕,哄著哄著,也就哄習慣了。
沈尚書回憶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耳邊是少年皇帝低沉的呼吸聲。
他在沉穩的呼吸聲中胡思亂想,竟迷迷糊糊間真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
沈尚書打著哈欠坐起來,掀開床帳一看,那個小皇帝居然還在外面,趴在桌上睡得香甜。
沈尚書輕輕走到窗邊,昨晚奉命逛街的兩個人正站在對面的屋頂上,一人一個簷角向四面八方各自張望著。
鄭牛龍看見沈尚書,跳下來小聲說:「沈大人,你要不要去軍營裡住幾天?」
沈尚書無奈:「難道去軍營裡,陛下就找不到我了嗎?」
鄭牛龍皺眉:「這狗皇帝天天纏著你,豈不是讓你不得安生?」
沈尚書漫不經心地說:「國家大事扯在身後,他便是想纏,又能再纏我幾日?」
沈尚書說得沒錯。
小皇帝剛來了江南兩天,京城裡的急報就像雪花片一樣飛過來,催著他回宮。
小皇帝把卓凌遞過來的急報扔給劉總管,一聲不吭地站在沈尚書身後看他寫字。
今天來的老人家寫的是情詩,要給他相戀六十年的妻子。
老人家不識字,打油詩卻念得一套一套,沈尚書不太熟練的左手幾乎有些跟不上老人家念詩的速度。
小皇帝怔怔地看著沈尚書無奈含笑的側臉,目光落在了沈尚書攏在袖中的右手上。
他忽然想起,他遇刺那天,擋在他身前的沈尚書,被長劍刺穿了右手的掌心。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小皇帝猛地抓住了沈尚書的右手,厲聲說:「你為什麼不用右手寫字?」
沈尚書掌心一痛。
他的右手廢了,再也寫不了字,畫不了畫。
這一切只是……只是因為……他為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賬崽子擋了一場刺殺!
沈尚書生性豁達,天大的痛楚屈辱在他這裡,都會變得格外雲淡風輕。
可他是個人。
是人,就會愛,會恨,會覺得痛。
看著那個小混蛋憤怒質問的眼神,沈尚書心口真的有些疼了。
他冷漠地緩緩抽回手:「不想用了,不行嗎?」
小皇帝有些急了,用力想留住沈尚書的手,卻不慎捏在了掌心的傷口處。
沈尚書臉色慘白,悶哼一聲,執筆的左手在宣紙上劃了一道踉蹌的墨痕。
小皇帝慌忙鬆手,捧著沈尚書的手使勁兒吹。就像很小的時候他摔斷了腿,疼得直哭,沈尚書也曾這樣吹他的傷口,告訴他吹一吹就不疼了。
沈尚書手指一顫,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別的。他面無表情地把手收回去,對還在念詩的老人家說:「前輩,這紙髒了,我給您再謄一份。」
小皇帝顫聲說:「桐書,你的手……」
沈尚書低頭抄錄那首情詩,對身邊搖搖欲墜的小皇帝視而不見。
小皇帝一把拽住沈尚書的袖子:「跟我回去,我能給你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丹藥。我能治好你的手,我一定能治好你的手!」
沈尚書平靜地說:「放開,我不想再抄第三遍了,陛下。」
小皇帝白著臉鬆開手,眼睛卻死死盯著沈尚書受傷的右手,熾熱的目光幾乎要鑽進那道疤痕裡。
沈尚書覺得這小孩兒被他這樣訓斥,一定受不了氣就回京城去了。
晚上,小皇帝沒有再來信館,連一向喜歡站在簷角的卓凌也沒過來。
只有鄭牛龍過來了,九尺漢子擠在小小的門框裡,欲言又止。
沈尚書單手收拾著桌案上的筆墨紙硯,歎了口氣:「鄭將軍,有話請說。」
鄭牛龍吞吞吐吐地說:「沈大人,你的手……」
他今天才知道,沈尚書的手,被他那天一劍捅廢了。
他是個粗人,卻也知道這雙手有多金貴,沈尚書的一副字畫有多值錢。
沈尚書歎了口氣:「鄭將軍想說什麼?」
鄭牛龍鼓起勇氣說:「那個狗皇帝,萬一真的有辦法治好你的手呢?」
沈尚書說:「便是他真有法子治好我的手,我……」他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天,低聲說,「鄭將軍,我累了。你也知道,伴君如伴虎。」
他再也沒有心力去陪一個喜怒無常的君主,而他心裡那個總是哭得一塌糊塗的小糰子,已經再也不需要他的照顧。
鄭牛龍沉默不語。
沈尚書說:「鄭將軍,你回去吧。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鄭牛龍和他走的太近,那個過分聰明的小皇帝遲早會察覺出不對勁兒。萬一查到那日皇宮裡的刺客就是鄭牛龍,那恐怕又是一場雞飛狗跳的大麻煩。
送走了鄭牛龍,沈尚書探頭看著街上。
深夜的小巷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流浪的野狗偶爾從柳樹下穿過。
沈尚書關上門窗,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行李,從後門悄悄離開了。
要躲,就躲得更清淨些。
最好是故人舊事一概不提,方能自在逍遙。
否則只是看著,他就忍不住地開始操心。
延州城最好的客棧裡,小皇帝正在燈下批閱奏折。
一道輕盈的影子從窗戶裡飄起來,恭恭敬敬地跪在桌案前:「陛下。」
小皇帝擱筆抬頭:「鄭牛龍去說了什麼?」
卓凌一板一眼地回答:「鄭將軍勸沈大人跟陛下回京療傷。」
小皇帝嘴角露出一點笑意:「這個鄭牛龍,這回倒是挺識趣。」小皇帝心裡打著小算盤,正想著該如何好好利用這個鄭牛龍。
卓凌卻說:「還有一事,一刻鐘之前,沈大人帶著行李離開信館,往城門那邊走了。」
小皇帝愣住了:「你說什麼?還不快追!!!」
劉總管給小皇帝研墨,笑著說:「陛下莫急,莫急。延州城夜裡不開城門,沈大人想走,也要等到天亮才能出城。況且,陛下也不願再與沈大人衝突起來傷感情不是?」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
他的一生,從未如此慌亂過。
好像只要想起那個浮雲野鶴似的背景,就心慌得厲害,拼了命地想去抓,卻越用力越抓不到。
深宮相伴十七年,他從未想過,沈桐書會離開。
那個文人太溫柔,太愛操心,好像一輩子都綁在了他和這片偌大江山上,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離開。
可沈桐書離開了,那些溫柔的氣息離他越來越遠,漸漸地感覺不到了。
小皇帝在一片無邊的陰冷中打了個寒顫。
沈桐書,朕不許你離開。
朕不許!
他心口冷得生疼,幾乎一刻也坐不住了:「來人,朕要去城門口等著。」
沈桐書去了一家十二個時辰不打烊的酒館,要了二兩黃牛肉一壺溫酒,靜靜坐著看夜幕裡的桃花垂柳。
三月江南的夜都是吹著暖風,已經沒人再喝溫酒。
守夜的店小二茫然地看著這個俊秀的客人:「客官,您……您要溫酒?」
沈尚書溫聲說:「我去年冬天生了場大變,喝不得寒涼之物。」
去年冬天,京城的風雪冷得刺骨。
他跪在那場大雪中,在冰冷的絞痛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小產到底給他的身子留下了病根。受不了風,喝不得冷,天天拿藥罐子餵著,餵了幾個月也不見好轉。
一輛馬車停在了酒館外,沈尚書看著牽馬的少年,皺著眉歎了口氣。
是卓凌。
看來那小崽子,就坐在馬車裡了?
果然,矜貴倨傲的少年皇帝從馬車上下來,七八個侍衛太監前簇後擁著走進了小小的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