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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頓幻影》第16章
第十六章 查爾斯.布盧姆教授的指導課

  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系。一九四七年三月。

  女士們、先生們,為有一天能成為知名新聞人而不懈奮鬥的美國年輕人們,我們以前並未見過面,所以讓我先來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查爾斯.布盧姆。我曾經是個記者,差不多幹了有五十年,而且也主要就在這個城市裡工作。

  在世紀之交,我進入了原先的《紐約美國人》報社工作,當時只不過是報社裡遞送稿件的一個勤雜工。到一九○三年,報社已經對我的能力表示信服,從而提攜我擔任都市版首席記者。這個職位很重要,或者說至少對我來說已經是個高位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對這個城市中發生的各種有新聞價值的事件進行報導。工作的這些年間,我親歷並報導了許許多多的新聞故事,有些是英雄事跡,有些事件意義重大,有些改變了我們乃至整個世界的歷史進程,有些則充滿悲劇色彩。當林白獨自一人從籠罩著霧靄的原野出發駕飛機橫跨大西洋時,我曾為他送行,並進行報導;而當他勝利歸來成為一位世界英雄時,我也在那裡歡迎他,為他喝采。我報導了富蘭克林.D.羅斯福的就職典禮,同時在兩年前我也報導了他逝世的消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我沒能去過歐洲。但是當美國陸軍從這個港口出發奔赴佛蘭德斯戰場時,我在這裡為這些大兵送行。

  在《紐約美國人》工作期間,我結識了一個關係很密切的同事,就是戴蒙.魯尼恩。後來我從《紐約美國人》跳槽到了《先驅論壇報》,最後又到了《紐約時報》。

  作為記者,我報導過謀殺、自殺、黑手黨火併、市長選舉、戰爭、為結束戰爭而簽署的條約以及來訪的務界名流,還有住在貧民區的窮人。我曾經跟隨一些權貴,報導他們闊綽的社交活動;也曾和那些貧窮悲慘的人混在一起,揭示他們卑微的生活。我不停地報導著這個生生不息的不夜城的方方面面,點點滴滴。

  在不久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雖然我已經是一大把年紀了,但我還是想方設法去了一趟歐洲。那是在將近兩年前,我乘坐盟軍的B─十七戰機飛越德國上空──我不得不承認當時真是把我嚇得夠厲害的──見證了德軍投降,並報導了一九四五年夏季召開的波茨坦會議,這也是我記者生涯的最後一項任務。在那裡,我見到了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就在會議進行期間,他卻由於保守黨在大選中失敗而被迫辭職,從而英國的新一任首相克萊門特.艾德禮,接替他繼續參加大會。當然我也見到了我們的總統杜魯門,甚至還有史達林。就我現在看,恐怕史達林不久就會與我們反目,從我們的朋友轉而變成我們的敵人。

  等我從德國回來,我已經差不多到退休年齡了,在報社要我退休前,我自己先做了決定。隨後我接受了這個學院系主任的盛情邀請,成為了一名客座教授,希望能把我辛苦學來的一些東西傳授給你們。

  如果有人問我要成為一個出色的新聞工作者,必須具備哪些品質。我會說有四點。首先,你不能僅僅總只是去看,去經歷,去報導,你必須去理解。盡力去了解你所見到的人和你所目睹的事。俗語說:去理解也就是去寬容。一個人不可能完全理解所有的事,因為人是有缺陷的,但他可以盡力去理解。因此我們的任務,就是要盡力去為那些不在場但又希望了解情況的人們真實地報導所發生的一切。將來,歷史將會證明我們是歷史的見證人;同時我們眼中所見的比政治家、公務員、銀行家、金融家、巨頭和將軍們所看到的要多得多。因為他們都被「封閉」在他們各自的世界裡,而我們的足跡則無處不在。如果我們沒有認真地去觀察,對我們的見聞一無所知,那麼我們只能羅列出一連串的事實和人物,對聽到的謊言和事實不辨真偽,最終製造出許多錯誤的假象。

  其次,永遠不要停止學習。學習是個沒有止境的漸進過程。你要像小松鼠一樣,收集、儲備你遇到的點點滴滴的信息和見解;你根本說不清什麼時候可能就是這一丁點知識可以讓你確實地解釋某個謎團,否則的話,根本無法解釋。

  再次,你必須培養敏銳的「嗅覺」,去發現一些潛在的新聞故事。這指的也就是一種第六感,一種感知力。你要能意識到所發生的事有哪些地方不大對勁,或是有些古怪;而別人卻無法輕易看出這一點。如果你根本沒有培養自己的這種直覺,那你可能很謹慎,而且能勝任你的工作,當然,謹慎和稱職也是我們這種工作所稱道的。但是毫無疑問,有很多新聞會和你擦肩而過。你去參加官方的發布會,聽取的只是那些當權者想讓你知道的事。你會忠實地將他們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報導給讀者,無論他們說的是事實,還是謊言。你會拿著你的薪水回家,工作圓滿完成。但是如果沒有這種「嗅覺」,你肯定沒有這樣的經歷:就是因為得知自己剛揭穿了本年度最大的一樁醜聞,而興奮地走進一間酒吧慶祝。你能拆穿這樁醜聞也就是因為你從一句偶然的話語、一行被竄改的數字、一樁不合理的無罪宣判或一起突然放棄的控告裡注意到了一些不尋常的問題;而你所有其他同事則並沒有發現到這一點。在我們所從事的行業裡,除了當你知道自己刊發了一條重要的獨家新聞,把競爭媒體打的一敗塗地之外,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你如此興奮了,簡直就像贏得了一場國際汽車大獎賽。

  我們新聞工作者註定是不會被人喜愛的。就像警察一樣,如果我們想從事這個奇特的職業,有些東西我們就必須要接受。儘管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並不喜歡我們,但是他們的確需要我們。

  當電影明星昂首走向他的高級轎車時,他可能會把我們推到一邊去。但是如果一連兩個月,新聞報導裡沒有提到他,或是他演的電影;沒有刊登他的照片,或是沒有關注他的行蹤,他的經紀人很快就會大喊大叫地要我們重視他了。

  政客在他當權時可能會指責我們。但是當他為競選而四處活動時,或是他要宣布一些自我標榜的功績時,我們要是完全無視他的行動,他就會請求我們為他作一些報導。

  有權勢的人喜歡輕視我們新聞界,但是,同學們,他們確實需要我們。因為他們的沉浮完全有賴於公眾的關注,而只有我們可以為他們創造名聲,博得公眾的注意。就如體育迷希望看比賽一樣,體育明星也希望自己的比賽能得到報導。那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們讓我們參加商人們的聚會,但是我們如果對她們的慈善舞會以及她們想獲取的公眾的青睞視而不見的話,她們定會變得心慌意亂。

  新聞工具也是一種力量。使用不當的話,這就會成為獨斷專行的權力;使用適當謹慎的話,它就成了整個社會的一種需求;沒有它,任何社會也無法繁榮,無法倖存延續。同時,這也就為我們引出了我要講的第四種品質:加入幕後統治集團永遠不是我們應該做的工作。我們要防止通過牽強附會的密切接觸,而實質性地融入權勢集團。在民主社會,我們的工作就是去調查,去揭示,去核對,去披露,去懷疑,去質詢。我們的工作就是去懷疑,直到自己所聽到的一切被證明是事實時,我們才可以相信它。因為我們有這項權力,所以我們身邊會圍滿雜七雜八的江湖郎中、騙子、庸醫、賣蛇油的商人──在金融、商業、工業、娛樂界這些人比比皆是,而在政治界則更甚。

  你們的主宰只有真相和讀者,僅此而已。從來不要去逢迎,畏懼,或是為恐嚇而屈服,要永遠記著,讀者聽取真相的權利和參議員的一樣多,你必須為他們竭盡全力並尊重他們。因此,在權力和特權面前仍然要保持一份懷疑,這樣的話,你會讓我們為你而感到榮耀。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不用說,你們也都學得很累了。所以,我要利用後面剩餘的這段時間,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另一個故事的故事。不,在這個故事裡,我並不是什麼勝利的英雄,相反,這個故事講的恰恰是我的失誤。因為我當時很年輕,很草率,很莽撞,所以我並沒有弄清我身邊發生的一切,也沒能理解我確確實實所目睹的一切。

  這個故事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篇沒有予以報導的故事。儘管最後警察局將這個事件的基本概要向新聞界公開,而且在檔案館裡也存有這些卷宗,可是我仍然沒有寫出這篇報導。儘管事情發生時,我一直都在場,我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我本應該早就知道的,但是我沒有發覺。我之所以沒去報導它,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有些事,如果我把它公之於世,對有些當事人來說會毀了他們。有些人是罪有應得,我見過這些人,他們之中有納粹將軍、黑手黨頭目、腐敗的工頭與貪汙的政客。但絕大多數人都不應該被徹底毀滅,一些人的生活已經夠悲慘了,而將他們的悲慘公諸天下,那無疑只會讓他們倍加痛苦。而這只是為了在人們第二天用來包魚的報紙上刊發一篇像豆腐乾大小的報導,值得嗎?如果編輯發現我為自己所目睹的一切悲痛不已,從而把它放過而不作報導的話,我想當時就是在倫道夫.赫斯特的那家趣味低級、報導聳人聽聞消息的黃色報紙工作,我也是會被解雇的。但現在,四十年過去了,一切也就都不那麼重要了。

  那是在一九○六年的冬季。我當時二十四歲,紐約街頭的一個年輕人,為自己能成為(紐約美國人)的一名記者深感自豪,同時也對這家報紙懷著一份深愛。當我回首往事,我真為自己當時的魯莽而吃驚。草率,自大,卻一無所知,這就是當時的我。

  在那年十二月份,世界最著名的歌劇演唱家之一,德尚尼夫人將到紐約進行演出。她在新落成的歌劇院,即曼哈頓歌劇院開業的首場演出中大顯明星的風采。三年後,曼哈頓歌劇院因經營不善停業。德尚尼夫人當時三十二歲,漂亮且極富魅力。和她一道來的還有她十二歲的兒子,皮埃爾,一個女傭,以及她兒子的老師、愛爾蘭神父喬.基爾弗勒。另外還有兩個男祕書。十二月三日,她在歌劇院進行首場演出,她提前六天抵達了紐約,她的丈夫並沒有同時到達。她的丈夫由於要處理在諾曼第房產的問題而耽擱了,隨後乘另一班船於二日抵達紐約。

  我對歌劇知之甚少,但她的出現的確在紐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因為在那之前,還沒有一個像她這樣著名的演唱家跨過大西洋來紐約演出。她成了城裡最受矚目的人。多虧我的運氣和死磨硬纏,我終於成功地說服她,讓我充當導遊陪同她遊覽紐約和其它各處的景觀,這的確是我一直夢想得到的美差。因為記者們對她窮追不捨,以至於後來,邀請她來紐約演出的歌劇院老板奧斯卡.哈默斯坦先生決定在首場演出之前,禁止所有記者接近她、採訪她。但是我卻能夠陪伴在她的左右,出入她在華爾道夫─亞斯多里克飯店的客房,可以每天就她的預定行程和約會發布新聞簡報。也正因為如此,我在《紐約美國人》都市版的事業開始突飛猛進。

  然而,在我們周圍有些神祕、怪誕的事也正在發生,我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事都牽涉到一個稀奇古怪、難以琢磨的人。他似乎總是隨心所欲地出現和消失,而且很明顯,他是一個幕後操縱者。

  首先是一封信,是由法國巴黎的一位律師的助手親自送來的。完全出於巧合,由我代將這封信送往紐約一家有錢有勢的企業的總部。在那裡的一間會議室裡,我瞥見了那個公司的老板,信是給他的。他通過牆上的一個窺視孔直直地看著我,他可怖的臉上戴著一副面具。對這件事我沒再怎麼去想它,因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人相信我的。

  就在演出前四個星期,原來安排一位女主角在曼哈頓歌劇院開幕盛會上的演出被取消了;而決定不遠千里從巴黎改請了這位法國歌唱家,邀請她來演出的費用可謂是天文數字。與此同時,城裡也開始出現一種傳聞,說在奧斯卡.哈默斯坦先生背後還有一個神祕的、而且更有錢的支持者。也就是這個從不露面的金融家合夥人指令奧斯卡.哈默斯坦先生更改了他原來的安排。我本應該去懷疑這其間的連繫,但是我卻沒有。

  在德尚尼夫人抵達哈德遜碼頭的時候,那個怪異的幽靈出現了。這一次,我沒有看到他,但是一個同事看到了。描述的和我見過的那個人一模一樣:高高的個頭,戴了一副面具,站在一個貨棧的房頂上注視著這位從巴黎來的女歌唱家踏上紐約的土地。我再一次忽視了其中的連繫。後來很明顯,就是他改變了哈默斯坦先生的決定,把她請到了紐約。但是為什麼呢?最後我終於探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但那時一切都已為時太晚了。

  如我前面所說,我與這位夫人見了面,她好像對我印象還不錯,於是允許我到她的房間對她進行了一次獨家專訪。她的兒子也在房間裡,正在拆一個沒有署名的禮品盒。那是一個外形像猴子的音樂盒。當德尚尼夫人聽到那隻猴子演奏的曲子時,她怔了一下,像是被一道閃電給擊中了似的。她默默地說道:「假面舞會,十二年了。他肯定在這裡。」而對我來說,還是沒有得到一點點啟示。

  她拼命地打聽這隻玩具音樂猴的來歷。據我揣測,它一定是出自康尼島的一個玩具店。兩天後我們都來到了康尼島,我擔當他們一行人的導遊。又一次,奇怪的事發生了;但同樣,又一次,我並沒有絲毫警覺。

  到康尼島的一行人包括我、女歌唱家本人、她的兒子皮埃爾和他的老師基爾弗勒神父。

  因為我對玩具並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就把德尚尼夫人和她的兒子交給了遊樂場裡掌管所有娛樂設施的小丑來照顧。我自己則懶得進玩具店。我真是本該陪他們去的。因為後來我才知道,帶著母子倆參觀玩具店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自稱馬爾他的惡棍。幾個星期前,在我去送那封來自巴黎的信的時候見過那個人,只不過那時他的名字叫達呂斯。後來我才從那個始終在場的小丑那兒了解到,這個人代他照看玩具店,帶母子二人看玩具時,卻一直在偷偷詢問小男孩兒他父母的情況。

  當母子二人在玩具店裡仔細研究那些玩具時,我和那個天主教神父在海邊隨便走了一會兒。後來好像是說,在店裡擺有好幾個貨架的玩具音樂猴,但沒有一個奏的曲子和我在華爾道夫─亞斯多里克飯店她的房間裡聽到的那支曲子相同。

  隨後,她和那個小丑一起走了,去遊玩一個叫魔鏡迷宮的地方。這次,我還是沒有陪她一同進去。不過,我確實也沒有受到邀請。最後,我又準備回到遊樂場去看他們玩得如何,該不該回曼哈頓。

  這時,我看到那個愛爾蘭神父把小男孩兒帶出遊樂場,送上我們在火車站雇的馬車。但同時我還注意到,但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差不多就在我們的車旁邊,還停著一輛馬車。這就有些奇怪了,因為當時遊樂場並不開門。

  但當我走到遊樂場大門和魔鏡迷宮之間的時候,一個身影突然出現了,好像是有些驚惶失措地朝我這邊跑過來。他就是達呂斯。他是我拜訪過的那家公司的首席執行官,而公司真正的老板好像就是那個戴面具的神祕人物。我本以為他是衝著我跑過來的,但是他卻徑直從我身邊衝了過去,彷彿我並不存在似的。他是從那間魔鏡迷宮裡跑出來的。當他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時,他似乎喊了句什麼,似乎不是對我喊的,倒像是對海風喊的。他喊的不是英語。即便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我對詞發音的聽力還算比較好。所以我立即掏出一支鉛筆,把我覺得自己聽到的詞都記了下來。

  後來,很久以後,而且已經太晚了,我又回到康尼島一次,還和遊樂場的小丑聊了一會。他讓我看了他所記的一篇日記。那篇日記記錄了那天當我在海岸邊散步時,在魔鏡迷宮中所發生的一切。如果我看了那篇日記,我本可以明白身邊發生的一切,也可以阻止後來悲劇的發生。但是我並沒有看小丑的那篇日記,而且我也沒搞懂那三個拉丁詞。

  在今天,對你們年輕人來說可能有些古怪,但那時候我們的穿著都相當的正規。年輕人需要始終都穿著黑色禮服,經常還要紮著領結,還有帶著漿洗得挺硬的白色襯衫領和袖口。問題是,這就意味著一張長長的洗衣款賬單,而對於依靠微薄工資過活的年輕人來說,根本無法負擔。所以很多人穿戴的都是可以拆下來的明膠衣領和袖口。這樣在晚上就可以把它們拆下來,用一塊溼布把它們擦乾淨就是了。因為我的便箋簿裝在夾克口袋裡,所以我把那個達呂斯喊的話,就記在了我的左袖口上。

  他從我身邊跑過時,好像已經半瘋了似的;根本不像我那天在會議室裡見到的那個態度冷若冰霜的執行官。他黑眼睛圓睜著,盯著前方,臉色還是像白骨一樣白,墨黑色的頭髮隨著他的奔跑在風中飛舞。我扭過身,看他往外跑。當他跑到遊樂場的門口的時候,他碰到了那個愛爾蘭牧師。他剛把皮埃爾送回到馬車上,正準備往回走來找他的主人。

  看到神父,達呂斯停了下來,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雖然我和他們相隔有三十碼,十一月的寒風在我們之間猛吹,但我還是能感覺到那種緊張的氣氛。他們就像在角鬥前一天相遇的兩頭鬥牛。隨後,達呂斯又繼續向自己的馬車跑去,跳上車飛疾而去了。

  基爾弗勒神父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看起來表情嚴肅,而且心事重重。德尚尼夫人從魔鏡迷宮裡走了出來,臉色蒼白,還有些瑟瑟發抖。我目睹了這一系列戲劇性的事件,卻理不出任何頭緒。我們坐馬車回火車站,然後乘火車回曼哈頓。一路上除了小男孩兒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著玩具店裡的各種玩具,其他人都緘默不語。

  我本該注意到的最後一條線索是在三天後。歌劇院的首場演出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這是一齣新歌劇,它的名字我不記得了。那時,我還不是什麼歌劇迷。夫人的表演非常出色,她的歌聲就像是來自天堂的天使之聲,觀眾都被感動得流下了眼淚。演出後,就在舞臺上舉行了宴會。狄奧多.羅斯福和紐約的所有巨富都參加了這次宴會。在場的有拳擊手,歐文.柏林、野牛比爾──是的,女士們,我確實見到了他──所有人都在奉承這位年輕的歌劇明星。

  歌劇的時代背景是美國的內戰時期,而舞臺的主要布景則是一個宏偉的維吉尼亞種植園莊園的前景。莊園的大門比舞臺要高出幾個臺階。就在演出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在布景莊園的大門口出現了一個人。

  我立刻就認出了他,或者說我相信我認出了他。他仍然穿著他扮演的角色的軍服,他是一個受了傷的聯邦軍上尉,而且是頭部受了重傷,整個臉基本上都被一副面具遮住了。就是他在最後一幕中,將他們的訂婚戒指還給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同時兩個人演唱了一段充滿激情的二重唱。奇怪的是,歌劇已經演完了,但是他仍然戴著他的面具。不過,最後我明白了為什麼。他就是那個「幽靈」,那個似乎擁有紐約大部分財富而又捉摸不定的人物。就是他贊助創建了曼哈頓歌劇院,也就是他邀請這位法國明星越過大西洋來到這裡演出。但是為什麼呢?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時,我正在和德尚尼子爵交談。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他為他妻子的成功感到驕傲,那興奮程度真讓人難以置信;同時是他還為剛才見到了我們的總統而高興不已。我的目光跨過他的肩膀,看著女主角走上臺階,來到門廊與那個人交談起來。當時我已經開始覺得那個人就是「幽靈」。我斷定就是他。除了他,不可能是別的人,他手裡似乎掌握了她什麼把柄。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們相互認識。十二年前,在巴黎。而且還不止於此。

  在他們分手時,他往她的手裡塞了一張折著的小紙條,她又把它塞進了自己緊束的圍腰裡。隨後,他就消失了,就和他以往一樣;一秒鐘前還在,而一轉眼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的一家競爭對手──普利茲擁有的《紐約世界報》──的一個社會日記專欄記者在第二天的報導中說,她看到了這件事,而且認為沒有任何其他人注意到這一幕。她錯了。我看到了,而且還不止於此。在那晚隨後的時間裡,我都在密切注意著這位夫人的一舉一動。而且確實,沒過多久,她就避開了人群,打開了紙條。當她看完上面的內容後,她向四下裡望了一下;隨後將字條揉成了一個小球,扔進了一個丟空酒瓶和廢餐巾的垃圾桶裡。但幾分鐘後,我就又把它撿了回來。為防你們這些年輕人對這張字條感興趣,今天我還特意把它帶來了。

  那天晚上,我只是把它揣進了我的口袋裡。它就那樣靜靜地在我狹小房間裡的寫字檯上躺了一個星期。後來我一直保存著這張字條,作為在我眼前發生的一切的唯一的一個紀念物。字條上寫的話是:「請讓我見見孩子,只一次。讓我最後說一次再見。就在你乘船離開的那一天,清晨,在炮臺公園。埃里克。」

  這時,也就在這時,我才把所發生的一些事聯繫在了一起。在十二年前,她結婚之前,在巴黎的時候,他是一位神祕愛慕者。這個被拒絕的追求者移民到了美國,變得富有,有勢力,足以安排她來美國,在他自己的歌劇院裡演唱,成名。感人的素材,但這更適合那些浪漫的女小說家,而不合紐約大街上的一個涉獵新聞的記者的口味,而我想我就是如此。但是他為什麼要戴著面具呢?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所有人一樣去見她呢?對於這些問題,我仍然沒有答案。我也沒有去尋找任何答案,這就是我的過錯。

  不管怎樣,夫人唱了六個晚上。每次,她都讓劇院裡的所有觀眾為之傾倒。十二月八日是她的最後一場演出。世界上唯一一個能與這位法國歌手相比的女主角,內利.梅爾巴將於十二日抵達紐約。德尚尼夫人、她的丈夫、兒子,還有隨行人員,將乘坐「巴黎之城」號英國郵船,前往英格蘭的南安普敦,到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劇院進行演出。他們定於十二月十日啟程,因為夫人對我一直很好,所以我決定到哈德遜碼頭,為他們送行。到這時,我已經完全被她的隨從人員所接受,被當做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在她的特等客艙裡的私人歡送儀式上,我將為《紐約美國人》搶到對夫人的最後一次獨家報導。隨後,我又要回去開始報導那些謀殺犯,坦慕尼協會總部裡的巨頭們的所作所為。

  九日晚上,我睡得很糟糕。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想你們都知道,有些晚上,通常過了某個鐘點,你也就知道沒有什麼必要想方設法讓自己睡著了。這時最好還是起床,熬過去算了。早晨五點鐘,我起了床,洗漱,刮臉,然後穿上我最好的黑外套。我把活動領子的前扣和後扣扣上,把硬領戴好,打上領帶。我的梳妝臺上擺著半打白色明膠袖口。我不及思索地拿了一對,套上。由於我醒得太早了,我想我可以去華爾道夫─亞斯多里克飯店,和德尚尼子爵一家共進早餐。為了節省一次車費,我是步行去的,差十分七點到的酒店。天還很黑,但是在餐廳裡,基爾弗勒神父正獨自一人在喝咖啡。他高興地和我打招呼,並示意我過去。

  「嗨,布盧姆先生,」他說,「看來,我們不得不離開你們這座美麗的城市了。你是來給我們送行的嗎?你真是太好了。但今天只能請你吃些熱麥片粥和烤麵包了。服務生……」不一會兒,子爵也來了。他和神父用法語說了幾句話。我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就問子爵夫人和皮埃爾會不會來一起吃早餐。基爾弗勒神父簡略地把子爵的話向我說了一下,他說夫人到皮埃爾的房間幫他準備去了。很顯然這就是剛才子爵用法語告訴他的話。我想其實我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想,如果夫人想溜出去和她奇怪的愛慕者告別的話,這也是人家的私事,和我無關。我想八點鐘左右,她會乘著一輛豪華的出租馬車趕到門口,用她以往的迷人笑容和儀態和我們打招呼的。

  於是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那裡,聊了起來。我問神父喜不喜歡紐約。「非常喜歡紐約。」他說。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城市,而且有很多他的同胞。「那康尼島呢?感覺怎麼樣?」我問。一提到康尼島,他就變得有些嚴肅了。最後他說:「那是個奇怪的地方,有些古怪的人。」「是那個小丑嗎?」我問道。「他……還有別的人。」他回答。

  「多數人還是無辜的吧。」我冒冒失失地說,「嗯,你指的應該是達呂斯吧。」聽到我的這句話,他立即轉過頭,藍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目光像錐子一樣的銳利。「你怎麼認識他?」他問道。「以前我曾經見過他一面。」「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在哪兒見過他?」他說。他說話的口氣更像是一種命令,而不像是請求。信的事好像並沒什麼要緊的,所以我就把我和那個巴黎律師迪富爾之間的事,以及我造訪那個辦公室的事都講給了他聽。那個辦公室位於紐約最高的一棟大廈的頂層。我從來沒有想到,基爾弗勒神父除了是皮埃爾的老師,還是子爵夫婦的懺悔神父。

  德尚尼子爵懂的英文並不多。在我們談這個話題時,很顯然他聽得懂的不多,所以沒過一會兒就有些無聊了。隨即他向我們說了句「請原諒,失陪一下」,就上樓去了。我繼續我的敘述,告訴他,那天在遊樂場,他從我身邊跑過,神色異常激動,喊了三個我聽不懂的詞,而後又和基爾弗勒神父短暫地對視了一會兒,接著就駕車跑了。當時目睹這一切,我真的大吃一驚。神父一直皺著眉頭默默地聽我講,這時他突然問:「你還記得他喊的話嗎?」我告訴他,他喊的是外國話,不是英語,但是我大概把我認為所聽到的詞都記了下來;而且就隨便記在了我的左袖口上。

  就在這時,德尚尼先生回來了。他看起來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對著基爾弗勒神父用法語快速地說著什麼。基爾弗勒神父給我翻譯說,「他們不在房裡,母子倆都沒找到。」當然,我知道為什麼。為了消除他們的憂慮,我對他們說,「別擔心了,他們是出去和一個人會面去了。」

  神父愣愣地注視著我,忘了問為什麼我會知道,只是重複說著那個詞:「會面?」

  「只是和一個老朋友告別罷了,也就是埃里克先生。」我補充說了一句,只是想幫點忙,消除他們的憂慮。那個愛爾蘭人還是一直注視著我。突然,他似乎回想起在子爵回來前我們所說的什麼話。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左前臂,拉過去,把我的手腕翻過來。

  還在那兒,那三個用鉛筆寫的字。十天來,這隻袖口一直和其他袖口混在一起,躺在我的梳妝臺上。而今天,我卻意外地又抓起了這隻袖口,套在手腕上。基爾弗勒神父只瞟了我的袖口一眼,隨即罵了一個詞。我一向以為天主教神父從來不會知道這個詞,更別提說出口了。但他的確把這個詞說出了口。接著他站起身,揪著我的衣領把我從椅子上拖起來,對著我的臉大聲吼,「天呀,她到底去哪兒了?」「炮臺公園。」我嘶啞地擠出這幾個字。

  他立刻跑向賓館的大廳,我和無助的子爵也跟在他後面跑了出去。他一跑出大門,就發現在大廳近篷下停著一輛四輪馬車,一個頭戴高頂禮帽的紳士正準備上車。基爾弗勒神父一把揪住那個可憐傢伙的外套,把他扯到一邊,自己則跳上馬車,對車夫大喊了一句,「炮臺公園。給我快點。」我正好趕得及鑽進馬車,又把我身後的那個可憐的法國人拖了上來,馬車就飛馳著上路了。

  一路上,基爾弗勒神父一直死死地靠在座位的一角裡,雙手緊握著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瘋狂地念叨著,「聖母,瑪麗亞,保佑我們及時趕到。」就在他停頓的間隙,我向前探著湊過身去,指著我袖口上那幾個用鉛筆記下的字問,「這是什麼意思?」他好像費了很長時間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臉上。

  「DELENDA IIST FILIUS。」他重複著我記下的那幾個詞。「它們的意思是:一定要幹掉那個孩子。」我身子向後一傾,靠在座背上,心裡陣陣不安。

  那個在康尼島,從我身邊跑過的瘋子要威脅的並不是女主角,而是她的兒子。但是,到現在還有一個謎團。那個達呂斯,即使他痴心妄想去繼承他老板的財產,又為什麼要去殺害這對法國夫婦無辜的兒子呢?馬車在幾乎空蕩蕩的百老匯大街奔馳,然後向東拐,駛出布魯克林。一線曙光把天空染成了粉紅色。我們到達了炮臺公園在斯達特大道上的正門。神父隨即跳下車,跑進公園。

  當時的炮臺公園並不像如今這樣。今天,在炮臺公園的草坪上散布著乞丐和流浪漢。而當時,那是一個靜謐的處所,小路從克林頓城堡博物館向外延展,交錯成網。這些路之間就是一些幽密的樹林和繁茂的樹枝交錯形成的涼亭,林中還搭有長條石凳。而我們要找的人可能會在任何一片林子裡。

  在公園門外,我注意到三輛各自分開停放的馬車。一輛是華爾道夫─亞斯多里克飯店馬車出租行裡的有封閉車廂的馬車,很明顯子爵夫人和她兒子乘的就是這一輛。車夫坐在他的座位上,被凍得縮成一團。另一輛馬車與這輛馬車的規格相同,沒有什麼標誌。不過,看這輛車的款式和它保養的狀況,就知道一定是屬於哪個有錢人或公司的。

  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還停著一輛小型的自駕式的馬車。這輛車十天前我也曾在遊樂場外見過。很明顯達呂斯也已經到了;已經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了。我們使出全速衝進公園大門。

  進了公園後,我們就分頭朝不同的方向跑,以便能在更大範圍內尋找。樹叢和樹籬裡還是一片昏暗,映著那些灌木叢很難辨認出人的身影。但未來回回地跑了幾分鐘後,我聽到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是男人的聲音,低沉,悅耳;另一個聲音就是那個美麗的歌劇演唱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該轉身跑去找其他人,還是走過去。在林子裡,有一塊用樹籬圍起來的空地。我躡手躡腳又向他們那邊靠了靠,躲在一段水蠟樹籬後面。

  我本應該立刻露面,跑上前,提醒他們。但是那個男孩並不在那兒。一時間,我還甚至僥倖地想子爵夫人是不是把他留在酒店裡了。所以,我就停下來,偷偷地聽他們說話。他們兩個人分別站在空地的兩邊,但我蹲在樹籬後很容易就能聽到他們低沉的聲音。

  那個男人還像以往那樣戴著面具,但是一見他,我就感覺到他就是那個聯邦軍官。在歌劇院裡,他和女主角一段完美的二重唱,讓所有觀眾為之動容。這嗓音和他演唱時一模一樣,但這卻是我第一次聽他說話。

  「皮埃爾在哪兒?」他問。

  「他還在馬車上,」她回答道,「我告訴他讓我們兩個人單獨待幾分鐘。他一會兒就會來的。」

  我的心蹦蹦直跳。達呂斯一定正在公園裡尋找,而如果孩子還在車上,那麼他很可能就會找不到他。

  「你想要我幹什麼?」她問那個幽靈。

  「我這一輩子,總是被人拋棄,被拒絕,飽嘗了殘酷和嘲弄的滋味。為什麼……你很清楚。在多年前,只有那麼一次,我曾經一時間認為我或許真的找到了愛。一種比苦海無邊的生存更強烈、更溫暖的感覺……」

  「不要說了,埃里克。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一度認為你是一個真的幽靈,一個從不露面的音樂使者。但後來我知道了事實,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人。我開始害怕你,懼怕你的力量,懼怕你有時表現出的暴怒,還有你的睿智。但是就在畏懼的同時還能感到一種被強迫的誘惑,我就像是在眼鏡蛇面前的一隻小兔子。

  「就在那最後一夜,在歌劇院下面湖邊黑暗的地下室,我真的嚇壞了,我真怕自己會被嚇死。而當所有一切發生……的時候,我已經半昏厥過去了。當你饒恕了我和拉烏爾,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中時,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你了。我那時就已經覺得你對我的一切,最好還是都完了的好,我對你的感覺無非是對被拒絕者的一種憐憫和體恤,你只會讓我感到畏懼。

  「但是愛呢,真愛,任何可以能與你對我的感情相稱的情感呢?……沒有,我感覺不到。你最好是恨我。」

  「克里斯汀,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對你只有愛。我那時就愛你,從那之後到現在,乃至以後我都會一直永遠愛你。但是現在我接受了這一切。最終,傷口也會麻木。我心裡又有了另一種愛。對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的愛。你對他會如何說我的事?」

  「告訴他,他在美國有一個朋友,一個真正的、親密的朋友。六年後我會告訴他事實真相。告訴他你是他真正的父親。到時他會做出選擇。如果他接受這一切:儘管拉烏爾對他盡了一個父親應盡的所有義務,為他做了一個父親可以做的一切,但卻不是他親生父親──他會回到你的身邊,同時也會帶去我的祝福。」

  我發現自己完全被自己所聽到的一切震驚了,蹲在樹籬後動彈不得。突然間,那些無意之中從我身邊擦肩而過、而我自己茫然無知的事情,現在變得一清二楚。那封告知這位奇特的隱士還有個兒子活著的巴黎來信,把母子兩人邀到紐約來的祕密計劃,要和母子二人會面的約定,而所有這一切中最可怕的就是達呂斯對這個男孩兒瘋狂的仇恨,因為顯然這個孩子將取代他,而成為數百萬財產的繼承人。

  達呂斯……我突然想起來,他也正在樹林暗處的什麼地方。我正準備衝上前去,提醒他們──這個提醒已經拖得太久了。就在這時,我聽到在我的右側有人走近的腳步聲,三個人走進了我的視野。這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在那片樹林中的空地上撒滿了粉紅色的陽光,把那些夜間撒落的雪花染成了玫瑰色。

  從我右邊的兩條不同的路上走來了子爵和神父。當他們看到那個和德尚尼夫人說話、始終戴著一副面具、穿著大斗篷。頭戴寬邊帽的人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我聽到了子爵的低聲耳語:「幽靈。」而小皮埃爾則從我的左邊跑了過來。也就在他奔跑的時候,我聽到離我不遠的地方傳來咔嚓一聲。我循聲轉過身去。

  在離我不到十碼遠的兩棵大灌木之間,蹲著一個人影,整個人都幾乎隱沒在了樹影之中。他穿了一身黑,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蒼白的臉。在他的手裡握著一個帶長管的東西。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張嘴大叫,要他們小心,但是已經太晚了。隨後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為了要給你們說清楚,我不得不放慢節奏。

  小男孩兒,皮埃爾對他母親喊,「媽媽,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她轉過身,朝著她的孩子,張開雙臂,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說,「親愛的。」他開始朝她母親跑過去。灌木叢中的那個人也站起了身,抬起手臂,用他手裡的東西瞄著那個奔跑的孩子。那是一支海軍用自動手槍。也就在這時我大叫一聲,要他們小心。但我的聲音卻被一聲更響亮的聲響給淹沒了。

  小男孩兒已經跑到了他的母親面前,投入了她的懷抱。就如任何一個父母所做的那樣,為了不會被衝過來的孩子撞到,她把孩子拉在懷裡,同時順勢轉了個身。這時我高喊了一聲「小心」,但槍也砰的一聲響了。我看到那個可愛的年輕婦人猛地顫抖了一下,就像是背上挨了重重的一擊。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就是她那麼一轉身,她擋住了那顆射向她兒子的子彈。

  那個戴面具的男人,霍地轉過身,看到了灌木叢中的那個身影。他從斗篷下拔出了什麼東西,抬起手,扣動扳機。我聽到那支微型大口徑短筒小手槍砰的一聲響,只一顆子彈,但是一顆已經足夠了。距我十碼之外,那個放暗槍的人猛地抬起雙手捂住臉。接著,他整個身子從灌木叢中倒了出來,倒在雪地上,臉朝上,映著寒冷的晨曦。在他額頭的正中央露出一個黑黑的深洞。

  我站在樹籬後面,整個人都呆住了,一動也不能動。不管怎樣,我感謝老天,我什麼也不用做了。原本有些事我可以早些做的,但現在都已經太遲了,就是因為我看得、聽得太多,而知道得太少。

  第二聲槍響時,那個男孩兒鬆開了他的母親,看著她癱軟下去,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片紅色的血跡在她的背部慢慢地向外滲透開來。那枚不很堅硬的鉛製彈頭,並沒有穿透她的身體而傷到她懷裡的孩子,而是永遠留在了她的體內。子爵失聲喊了一句「克里斯汀」,衝上前去,把她摟在懷裡。她躺在他的懷裡,仰起頭,望著他,笑了。

  基爾弗勒神父雙膝跪在她旁邊的雪地上。他扯下繫在腰間的寬腰帶,親吻了腰帶的兩端,然後把它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迅速而急切地做著祈禱,淚水順著他滿是皺紋的愛爾蘭人的臉龐不住地往下淌。那個戴面具的人頭低垂著站在那兒,活像一尊雕塑;手槍掉在身邊的雪地上。他默默地哭泣著,雙肩不住地輕輕聳動。

  皮埃爾,似乎起初根本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在剛才母親還摟著自己,而就一轉眼,她卻已經躺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了。他喊第一聲「媽媽」時,聽起來像是在詢問。而第二聲、第三聲「媽媽」則已經成了讓人心碎的哭喊。隨後他又轉向子爵,像是要尋求什麼解釋。「爸爸?」他問。

  德尚尼夫人睜開雙眼,尋覓的目光落在皮埃爾身上。在她優美的嗓音即將歸於永恆的沉寂前,她最後一次,清晰地說,「皮埃爾,他不是你真正的父親。他把你像對自己親生兒子一樣地撫養成人。但是你的親生父親在那邊。」她朝那個戴著面具,低著頭的人點了點頭。「對不起,親愛的。」

  說完,她就死了。我不想對此做什麼不必要的借題發揮。她就這樣靜靜地去了。她閉上了雙眼,最後一絲氣息也從她的身上匆匆地逝去,她的頭一斜,靠在她的丈夫的胸前。隨後的幾秒鐘,一切變得死寂。時間被默默地拉長,就這幾秒像是過了許久。小男孩的目光在他的生父和養父之間移來移去。接著,他又問了子爵一次,「爸爸?」

  在那之前的一些日子裡,我一直認為這個法國貴族是個和藹、高貴的人,但比起那個精悍的神父來,似乎沒什麼主見。但是現在,他似乎心裡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

  他用左臂的臂彎摟著他死去妻子的屍體,右手摸索著抬起他妻子的一隻手,從她的手上慢慢地退下一枚金戒指。我想起了歌劇的最後一幕。在那一幕中,那個臉被毀容的士兵也是把戒指還給了他原來的未婚妻,表明他接受了那個事實,他們的愛將永遠不再存在。那個法國子爵拿著從她手指上褪下來的戒指,把它塞進了他的養子的手心。

  幾碼之外,基爾弗勒神父依舊跪在地上。他已經在夫人死前,為她做了最後的懺悔。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職責,為她不朽的靈魂而祈禱。

  德尚尼子爵用雙手把他死去的妻子捧著抱起來,摟在懷裡,站起身。這個把別人的兒子當自己親生兒子撫養的人用他不流暢的英語吞吞吐吐地說:「皮埃爾,這全是真的。媽媽說的是對的。我對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是我始終不是你的親生父親。這枚戒指屬於他,你的父親,你在老天眼裡的親生父親。把它還給他。他也愛她,在某種程度上我永遠也沒法做到。

  「我要把這個我唯一鍾愛的女人帶回巴黎,讓她安息在法國的土地上。今天,在這兒,就在此刻,皮埃爾,你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而已經成了一個大人。你必須現在做出自己的選擇。」

  他直直地站在那裡,懷裡抱著他的妻子,等著一個回答。皮埃爾扭過頭,久久地凝望著那個被認定是他親生父親的人。

  那個我暫且稱之為「曼哈頓幽靈」的人,低著頭,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段距離把他和其他人分隔開來,這似乎正代表著人們把他排斥在外的那段距離。這個隱士,這個永遠的局外人,曾經一度認為自己有希望被人們所接受,可以去感受平常人的歡欣,但遭到的卻只是拒絕。他身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告訴我們,他曾經失去了他所珍視的一切,而他又將再一次完全失去它們。

  當孩子注視著空地那邊自己的親生父親時,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在我面前的就是法國人所說的「活人造型」。六個人都一動不動,兩個已經死了,另外四個則受著痛苦的煎熬。

  法國子爵單膝點地,摟著他死去的妻子,輕輕地搖著。她躺在他懷裡,頭斜靠在他的胸口上。他把臉頰貼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著她的黑髮,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那個「幽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頭始終低垂著,他完全被打垮了。離我幾英呎遠的地方,達呂斯仰面躺在那兒,眼睛睜著,注視著那片他再也看不見了的冬日的天空。孩子站在他養父的身邊,他過去所堅信的一切,他視為永恆不變的規範和秩序都在狂亂和疑惑中被撕得粉碎。

  神父還跪在地上,仰面朝天,雙眼緊閉,但是我注意到,他的雙手仍牢牢地握著他的十字架,嘴唇輕微地顫動著,默默地唸著禱詞。後來,我到過他在下東區的住處拜訪他,而我仍無法說清楚隨後所發生的那一切。他對我所說的一切,我仍然完全弄不明白,現在我原封不動地講給你們聽。

  他說,在那片寂靜的空地上,他聽到了無聲的尖叫。他聽到了幾英呎遠的那個沉默的法國人哀號著的悲痛。他聽到了他教了六年的男孩兒徬徨的苦楚。他說,在這之外,他還聽到了一些其他的聲音。那是在那片空地上的一個失落的靈魂,他就像柯爾律治筆下徘徊飛舞的信天翁,在絕望的海洋上飛翔,獨自穿越痛苦的天宇。他一直在祈禱這個失落的靈魂能在上帝的博愛中再次找到它安全的庇護所。他一直在為一個並不大可能發生的奇蹟祈禱,希望它能出現。對了,我是一個來自布朗克斯區的猶太孩子。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失落的靈魂、贖罪與奇蹟呢?所以,我只能告訴你們我所目睹的一切。

  皮埃爾慢慢走過空地,朝他的親生父親走過去。他抬起一隻手,摘下他的寬邊帽。我覺得那個戴面具的人好像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啜泣。除了幾撮稀少的頭髮外,他的腦殼是光的,頭上的皮膚滿布青灰色的疤痕,凹凸不平,就像是熔化了的石蠟。男孩兒一言不發地從他臉上扯下面具。

  我看過在貝爾維尼醫院停屍桌上躺著的屍首,有些是已經在哈德遜河裡泡了好幾天;我也看過戰死在歐洲戰場上的士兵的屍首。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張面孔,像面具後露出來的這張那樣恐怖。他只有下頷的一邊的一部分,和雙眼看起來像人,其他地方已經被完全毀容,而且很嚴重,看起來根本就不像人的臉。他默默地流著淚,眼淚從雙眼中流出來,沿著他被毀容的臉頰慢慢地滑落。

  我終於知道了他為什麼要始終戴著那副面具,把自己藏匿起來,遠離人們和社會。而現在他就站在這裡,被一個小男孩兒的手撕去所有掩飾,而暴露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並忍受著這份屈辱。而這個小男孩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皮埃爾仰頭,久久地注視著這張可怕的面孔,並沒有流露出什麼震驚和反感的神情。

  接著他把右手握著的面具丟在地上。他托起他父親的左手,把那枚金戒指戴在他的無名指上。

  隨後,他舉起雙手,摟著那個默默啜泣的人,清楚明確地說,「我想和你一起留在這兒,爸爸。」

  年輕的朋友們,故事就是這樣。幾個小時後,歌劇女主角被謀殺的新聞就傳遍了紐約。新聞報導中講這起謀殺的凶手是一個狂亂的狂熱者,其本人行凶後也被擊斃在自己行凶的現場。這個解釋是一個市長和市府當局都比較滿意的故事版本。而對於我來說,這是我在記者生涯中,唯一的一篇沒有詳盡報導的新聞。儘管如果被上司知道的話,我肯定會被解雇。現在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也沒什麼必要去浪費筆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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