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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個朋友》第16章
流蘭

  我自然慢悠悠地回了客棧。天寒地凍,我又沒有糾纏不清的孽緣,又沒有薄倖無行的情人,何必孤零零地在外面遊蕩受罪?過了兩天,我朋友又哭又笑,從街前一路搖搖擺擺地走過,引得不少人駐足觀望。我本來不想理會,但一望見他的頭臉,頓時傻了眼。原來他雙鬢之中,已然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白髮。我朋友正當壯年,何況內功精湛,豈有白頭之理?那自是因為身心皆遭重創,觸亂內息,以至不可自持。我只得強行帶了他回去,他要喝酒,就給他喝酒;他要唱歌,就讓他唱歌。接連十幾天,他一時唱甚麼“不如嫁與田舍郎”,一時又唱甚麼“手帕哭濕了,也留不住我”,失魂落魄,瘋瘋癲癲,我也不去管他。忽然一日,他收拾了包裹,到我房裡,道:“我們走罷!”口齒清楚,目光清明,與之前的行尸走肉判若兩人。我驚訝之下,一時竟沒明白他的意思,問道:“去哪裡?”他回道:“江湖!”我喜道:“那好!你的武林盟主呢?”他說:“不做啦!”我高興壞了,使勁搖他道:“好兄弟,你總算想通了!”當下兩人一道出了城。當時已是臘月二十八,街上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我與他漸漸遠離喧鬧,雖然風寂馬寒,胸中卻是暖融融的。那時我便想,他能恢復這般模樣,我這輩子便再不過年,那也不要緊……

  (丁貧笑道:“你對你朋友,也當真好得緊哪。”)

  十年交情,豈同尋常?我們一路南下,又回到了以前橫行無忌、逍遙快活的日子。他絕口不提那男人,也漸漸同女人有了來往。連我偶爾故意把話題引到去年時,他也忙笑著說:“馬小蛇,人誰沒個失足的時候?你行行好,莫再提了,當是積德。”我見他如此,也就一笑閉口。這麼過了幾個月,江南春早,柳葉兒也綠了。但我心中,始終覺得他沒有真正忘記。一日在杏花坊喝得酒酣耳熱,老闆娘風情萬種,磨他付欠了幾年的酒錢,他耍賴不給,老闆娘就讓他把褲子脫下來當了,還叫坊中女孩兒一起動手。當時一片鶯嬌燕軟,氣氛釅熱。我趁機把那隻血玉魚兒拍在櫃上,笑道:“老闆娘,這個小小玩意兒,抵幾兩銀子不抵得?”一個女孩兒早搶了過去,對燈照道:“呀,好貴的玉!”老闆娘奪過一看,不屑道:“有個屁用!破也破了,不值錢了!”他猶在溫柔鄉中,醉眼惺忪,湊在女孩兒胸前,涎臉道:“什麼破了?”別人把他一推,笑罵道:“你蛋黃破了!”他滾在一旁,哈哈大笑,伸手欲摟,突然見到那塊玉,眼珠子登時不會動了,定定地只瞧著,咽口口水,問:“這東西哪裡來的?”這句話問得清醒無比,沒有一絲酒意。老闆娘向我飛了個眼風,他轉過眼望著我,半晌,才苦笑一聲,道:“我不是讓你再也莫提了麼?”推開幾個女孩兒,逕自出去了。我默默跟著他,走了長長一段路。長堤之下,只見他衣帶不住隨風飄動。一前一後走了許久,我終於忍不住,發問道:“那男人究竟有甚麼好,值得你這樣?”他默然片刻,才動了動嘴角,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模樣來。他說:“馬小蛇,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他時,就明白了,我這三十年的逍遙日子,算是過到頭啦!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把白衣服穿得那樣好。”

  我在背後緊緊盯著他,心裡大吼大叫道:“你自己穿白衣服,也好得不得了。”但這句話始終沒有出口。我們就在那江風之中,站了許久許久。

  從此我明白了,縱使天昏地暗,日月失行,他心中也是無法銷去那男人的了。他不愛他,他卻愛他得緊!我緊緊閉起了嘴,再也不提半件跟那男人有關的事。

  但我不提,總有人要提。沒過幾天,江南白道幾位長者輾轉找到了我們,告訴我們一件大事。原來我們走後,蘇氏同錦羅案鬧得如火如荼,寶券名單洩露,登記在冊的幾位職高權重的官員皆遭朝廷貶謫、停職,一時浙江省內,人人自危。京中外放三司使崔紹澄糾集江南豪傑入宮兵諫,事敗被殺,同去人等亦多數受擒。群豪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潛入蘇府伺機動手,企圖以蘇賊為質向皇帝換人,結果寡不敵眾,力戰不逮,悉數落網,至今生死未明。此際江南人才凋零,無奈之下,只好向這位新任盟主求援。

  我聽到“蘇賊”二字,氣就不打一處來。這群草包毫無頭腦,為了區區黨爭,居然連皇宮也敢冒冒失失就闖。那皇帝對自己愛逾珍寶,豈有讓人輕易兵諫得了的?抓那男人做人質之流,更是無稽之談。他既能收羅李顏青那厲害女人,又怎會弄些不中用的蝦兵蟹將在身邊?當下忍不住出口譏嘲道:“原來這十三省盟主,竟比那觀世音菩薩還要忙碌些!救完了四川人,又要救浙江人,天下英雄幾千幾萬,一個救上一次,也就功德圓滿啦!”幾個老頭老臉臊得通紅,可還是廢話個沒完。我朋友漠然道:“我尚未取到他首級,不算正式上任。你們趕緊另立一個盟主救人去罷!”那些老頭面面相覷,仍不死心,又說些什麼“武林一道,同舟共濟”云云。我們轉背出門,全不理會。一人忽道:“聽說咸陽俠女董杏兒同崔大人的小姐是金蘭之交,此次不幸也陷身其中。此人與盟主大有淵源,難道盟主也見死不救嗎?”

  老頭子說得甚是曖昧,我們卻不能無動於衷。董杏兒性情豪爽,敢愛敢恨,的是一位俠肝義膽的奇女子,讓人放任她不管,也著實難以辦到。當下兩人相視一眼,我朋友道:“先說好,只救人,盟主是不做的。”老頭大喜,一疊聲地答允了。他們只道我朋友是為了董杏兒,連董家人也拖來了。唉,天下間的事,多少是眼睛看到的那樣呢?

  一路無話。只在入京之前,我朋友說了句:“董杏兒知道他的身份,可有多麼傷心!”說到傷心,天下誰又比得上他?我們打探消息,得知人犯現在禁衛軍統領師穎手中。我大大舒了一口氣,想到他不必跟那男人見面,大為欣慰。明察暗訪幾天,探得一條確切消息:四月初九夜裡,師統領親押人犯至流蘭谷,意向不明。

  那流蘭谷是通往京郊墓葬大園的必經之地,押到那裡,還有好的麼?董杏兒之父董甘雄一聽就急慌了神,朝我朋友撲通就是一跪。眾人見岳父跪女婿,都嘖嘖稱奇。我朋友急忙扶起,商議救人之法,沒奈何,還是只能點起兵將,跟那押送大軍硬碰硬地干一場。但是一群擅闖禁宮、私擾官邸的重犯,又由禁衛軍統領親自押送,豈同小可。我們的路線人手修正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否能一舉成功,實無半點把握。初九那天,春寒料峭,我們一行五六十人潛伏在流蘭谷南坡,等囚車經過。等來等去,等得天色也黑透了,我腿也凍麻了,心中把那姓師的足足咒了幾百遍。

  約摸等了三個多時辰,總算火光影影綽綽,一行兵車開進峽谷。我頓時來了精神,凝神一看,不禁大喜。原來囚車之下,除了十多個擎著火把、手無寸鐵的先頭兵,提槍押解群雄的甲兵竟是稀稀拉拉,粗粗一點,尚不足三十人。雖然隊尾騎兵不少,但我們最怕的□□手卻不在其中。我和我朋友交換一個顏色,均覺勝算大了不少。這支隊伍拉拉雜雜,足足拖了一里還長,慢吞吞地走到我們潛伏的坡下。我見眾兵懶洋洋的不大有精神,更是放心。再看車中,群雄身穿囚衣,被綁得嚴嚴實實,也是神色萎靡。忽聽董甘雄“唔”了一聲,撐起身子。他看見女兒,自是關切。我朋友輕拍他背,看向隊尾。那師統領是個身形瘦小的男子,斜身跨在馬上,形容甚是委瑣。突然之間,我朋友全身一震,呼吸急促,死死地盯住隊中一處。我順著一看,差點叫了出來。只見火光之下,一名白衣男子悠然騎著一匹黑馬,正靠近了師統領說話,不是那教他死去活來的男人,卻又是誰?一時之間,我茫然無措,心中來來去去,只有一個念頭:“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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