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春
(丁貧說到這裡,輕輕一笑。)
“這是個沒有謎底的故事,現在我說完了。”
天心棄瞧瞧他,又瞧瞧面色慘白的馬小蛇,點頭道:
“你的故事有趣,你朋友的故事也有趣。兩個故事放在一起,簡直有趣得要人老命。”
丁貧冷笑道:
“是啊,怎能不有趣?一個人愛了另一個人一世,死了也要帶到墳墓裡去。有個人受了他的託付,卻自作主張地把他屍身保存下來,供自己悼念。送到那人想去的墓室裡的,只是一顆心罷了。難道他以為心不爛,肉不腐,別人就感應得到他的心意了?活著也看不到,死了反倒開了眼麼?把別人好端端的屍首分作兩半,又弄得不僵不死,這是甚麼意思?每年來瞧瞧他一成不變的模樣,難道就能下酒?”
馬小蛇囁嚅道:
“他總想再糊塗一些,我怕他……”
丁貧往地下一跳,打斷道:
“馬驚鴻,你們山東瀛洲一族體質殊異,最工丹煉,個個壽命長。可是你就算懂得讓屍體千年不腐的法子,也沒法懂得別人的心。你當年為什麼不說?你如說了,就沒有我太奶奶,也沒有我家,更不會有我。若我從來沒有來過這世上,也不必有這麼多煩惱傷心。……”
他突然向半空躍起,叫道:
“可是你這個死老頭子,你為什麼不說?”
天心棄忙起身道:“老七,你下來!馬前輩是有苦衷的。”丁貧哼道:“苦衷個屁!”轉身幾個縱躍,消失在山腳之後。遙遙還聽見他罵道:“他惟一的苦衷,就是蠢到了家!”
天心棄見他無端端遷怒起來,不覺有些訕訕,向馬小蛇道:“他便是這個性子,時有發作,前輩莫要見怪。”馬小蛇呆坐原地,半晌才搖了搖頭,道:“我不怪!唉,這娃娃,說帶我去鎮上打酒,自己卻跑了。”
天心棄放下心來,道:“……我帶你去。”
兩人一同走過山木扶疏的狹道,走過“此時空見清涼影,慇勤為我照花前”的短句,走到十里之外的鎮子上去。打酒的店子早已打烊關門,兩人循著酒香摸進店裡,就在擺置糟釀的窖內,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喝起來。天心棄問:“他長得可像望公麼?”
馬小蛇搖頭道:“一點兒也不像!有時的神氣,倒很像那男人。”
天心棄心想:“那也怪不得許多人對他傾心。”
馬小蛇反問他:“他是叫作丁貧麼?好好的娃娃,取了個這麼刻薄的名字,他爹爹媽媽是哪一房的,也不嫌寒磣!怎麼你又叫他老七?阿雀生平最恨這個七字,子子孫孫,都不許排行第七的。”
天心棄道:“我識得他時,他就叫這名字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本名。他十五歲時,因一件大事,反出家門。依他的性子,多半就不是了。”
馬小蛇端著酒罈,許久才慢慢地說:“我知道了。他是丁若司渝,當年桓哥兒老來得子,御帝賜名的那個娃娃!兩歲就會甜言蜜語,圓滾滾粉團般招人愛。你說的那件大事,我也是曉得的。”
天心棄聽了,眼中登時亮起星火,心中那個無盡的黑暗謎團彷彿陡然出現了一線光明,幾乎立刻要問出聲來:“那麼,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然而,若得到的回答並不是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又當如何?
馬小蛇卻已在旁搖首嘆氣道:“他們這一輩的領袖,也是個正直疏朗的人物,怎的在這件事上偏偏看不開?如此青春年少,又有甚麼揭不過的愁恨?”
天心棄便收起滿腔千回百轉的心思,問道:“前輩青春年少的時候,難道便事事如意麼?”
老人歪著頭想了想,笑了。
“那倒不盡然。不過,也總有那麼幾年是如意的。”
小和尚回到山腳借宿的農家時,月光已經不見了。農家土坪上滿是土坷拉,遠遠看見丁貧提著衣服下襬,一足踏在柴火樁上,忙叫:“小魔頭,你假借因頭,偷懶跑掉,卻叫我一個人背行頭回來,真真不義道。”
丁貧斜眼睨道:“你的少林神功呢?搬張輕飄飄的竹床兒也來叫喚。死老頭子走了?”手臂一托,同他合力放平竹床的四隻腳,立刻爬了上去。
天心棄推他道:“起來起來!甚麼死老頭子?沒大沒小。”自己去取了掛在簷下的抹布,擦著擦著又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心中難過,做甚麼還說那些話氣他?你太爺爺同那男人都已經死啦,他卻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沒有一天開心快活。”
丁貧回頭扮個鬼臉,道:“我就是脾氣爛,嘴巴臭,你第一天認得我?”挪了挪屁股,又道:“我就是氣他死也不說實話!就算說出來不得善終,爛在肚子裡,又挺美麼?嘴裡說得不知道多麼淡定,其實是個屍體都舍不得弄壞的老妖怪!他那些不盡不實的言語,我聽了就要生氣。”
天心棄拿抹布尾掃了掃他,張了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
“髒死了!你要說什麼,做甚麼吞吞吐吐?”
天心棄攤手道:“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事。”
丁貧睜大眼:“你也有故事?”
天心棄笑道:“嗯,只有一句話,一下子就說完了。
“很久以前有戶人家,一天夜裡,長嫂被人污辱殺害了。所有線索,都指向家中最小的那個兒子。面對父兄的逼問,他堅持辯白,自己武藝低微,根本無法繞開重重守衛,進入長嫂的廂房。在場之人,半數以上全然不信他一介世家子弟竟然不諳武藝,另一半將信將疑,雙方爭論不下。他父親突然拔出長劍,毫無預兆地直刺他的心窩。眾人驚呼聲中,他兩條手臂神鬼莫測地一翻,拗住了劍身……於是,他縱然辯白得再大聲,也沒有人相信他了。後來,他就離開了那個家,帶著那可驚可怖的一招,成為了武林中最黑暗、最可怕的魔頭。
“哪,這就是我的故事。”
丁貧聽了,橫過眼來,狠狠道:“本公子的老底,你挖得還開心麼?人人都有說不得的秘密,我略過也就略過了,那死老頭子怎能隱瞞?”越想越恨,咬牙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兩記,怒道:“你這人,胳膊肘怎麼向著外人?”
天心棄大笑跳開,道:“小魔頭,你別急,等我老了,也會向別人說一個你的故事的。”
丁貧挑眉道:“哦?拙嘴笨舌的老和尚,到時要怎麼跟人說我?”
天心棄拿走竹床豎在雜屋門口,倒是認真想了想,才回答:
“我要說你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住在蒼煙落照間,會一種天下最香甜美麗的功夫。你這一輩子都春風得意,心想事成,永遠、永遠,都沒有半點傷心難過。”
丁貧聽得煞是得意,搖頭晃腦,道:“這不是誑人麼?嗯嗯,使不得呀,使不得。”高高興興地走去幫他收拾雜物,又問:“你同死老頭去了那許久,說了些甚麼?”
天心棄道:“也沒甚麼。我問他青春年少的事來著。”
丁貧好奇道:“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居然也能記得,這樣好記性!他怎麼說?”
天心棄微微一笑,抬起了頭,默默地回想著先前聽到的話。
“……回到建德八年,冀州的城樓上去,一聽到人聲,就趕快自掩雙目,不去看那惹眼的桃花臉同白衣服。”
“不然,就去建元元年,大破臨洮十六天魔的夜裡。那天的月亮不必那麼大,我不必那麼忘形,他也不必在月下汗微微地同我拆招,一次又一次拗了我的手不放,笑吟吟地說甚麼‘這招又笨又巧,像足了你,不如就用驚鴻兩字來命名罷’!”
“再不然,回大中四年的大漠也好!我最好早早地避開了天山三醜的陷阱,免得他替我擋了那淬毒的一劍。那劍頭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傷疤,卻從此留在了我胸口……更深的地方。”
“若這幾件全不能遇見,我便都不要了,單求另一件事。”
“大中七年春天,從來不信神佛的兩人,不知發了甚麼瘋,買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巴巴地跑到縣內最大的一座寺廟去開光。我拿的是葫蘆、觀音、龍鳳這些尋常物事,他拿的卻是兩條小小的蛇兒。說是蛇,也並不甚似,恐怕是燕子、麻雀也未可知。那些鄉人胡亂雕刻的木製小物,現在全都朽爛啦,我可不會讓木頭不腐壞的法子。”
“開了光,添了幾十貫香火錢,兩人就喜氣洋洋地去廟裡閒逛。那天的春風像絲綢一樣柔軟,連人的心也要吹出汪汪的水來了。”
“提了一手拉拉雜雜的玩意兒,我和他一路走一路笑,看見文殊菩薩普陀仙人也笑,看見紅布幔子功德箱子也笑,看見燒香拜佛的凡夫凡婦也笑。怎麼會那麼歡喜,那麼快活呢,彷彿能一直綿綿延延地這麼下去,到無限荒山無盡水域之外,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消失不見。”
“我們笑得得意忘形,走過掛著各色墨跡的長廊,我信口開河,譏評指摘那些皮肉庸俗的佛經字句,引他發笑。他溫柔慣了的人,連這些字幅畫卷也不肯出口褻瀆,聽我胡亂評彈,只是咯咯地笑個不住。”
“見他笑了,我腳步越發輕啦!我全身如在雲中,輕飄飄地走過一面鑲珠嵌玉的長牆。那牆上掛著一幅完完整整的《南華真經》,每一寸紙張都仔仔細細地裱過了,不知多麼的富貴逼人,連裱紙中也埋了深深淺淺的金線。”
“我在牆下走,他在另一道迴廊上笑著看著我。那一刻我心裡讚歎無比,暗想這一笑,真真可以管上六十年。”
“春光這樣好,還有許多地方不曾去賞玩過呢!想到這裡,我加快腳步,走過了那道長牆,很快,很快,二十步也不到,就走完了。
“我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我沒有開口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