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友人
住校的第一個夜晚,紀宵意料之中的失眠了。
他其實很認床,縱然床單被縟都是從家裡帶來的,依舊輾轉到了凌晨兩點。紀宵翻了個身,面朝床外,隔著影影綽綽的蚊帳望向另一邊。
宿舍的另兩個室友也到了,因為學校床位僧多粥少,免不了偶爾要不同班的混雜一處。另兩個室友都是理科班的,戴著厚厚的眼鏡,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言語。看著雖然好相處,但紀宵已經斷定和他不是一路人了。
他懶得經營同學關係,於是對誰都笑臉相迎,時間久了竟然人緣不錯,索性繼續當個好好先生,反正翟辛恩也說了,誰也不得罪最好不過。
又一次數羊失敗,紀宵嘆了口氣。
錦城夜晚很少有月光,今天陽光燦爛,可到了夜間還是沉沉的,看著像是要下雨。紀宵睜著眼楮,楚瀾的床位幾乎咫尺可及。
他飄在雲裡霧裡了一天,終於在熄燈後腳踏實地,從堪稱驚喜的激動中回過了神。他們不算太熟,不過時間還長,他甚至尚未弄懂自己對楚瀾的感情是因為喜歡,還是單純想靠近長得好看的人。
就算當好朋友也行啊。
紀宵這麼想著,沒來由地露出一個笑,正是自己樂顛顛得近乎傻了,楚瀾突然翻了個身,不知是做夢還是怎麼的,輕輕哼了一聲。
紀宵∶“……”
他連忙收斂了所有黑夜中放大的痴心妄想,把被子往頭頂一罩,生怕被其他人看見自己像個神經病的樣子。
呼吸溫暖而濕潤,他籠在黑暗中,靜謐得只聽得見輕微的喘息。紀宵閉上眼,快速地在心裡過了一遍第二天要做的事,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安然地睡了過去。
剛洗過的枕頭上殘留著一點香氣,即便睡得仍舊不夠安穩,總算得以入眠。
第二天紀宵被鬧鐘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聽到手機震動不停的聲音,伸手一抓,象徵性地按下停止,卻並沒有終結這種無形的騷擾。
紀宵用盡全力撐開眼皮,自己的手機安靜地躺在枕邊,時間還沒到他定的時。
他頂著一頭因為靜電作用炸起來的短髮坐起,打了個哈欠,然後意猶未盡地拖起被子裹住自己。震動聲還沒停,理科班的那兩個同學已經不在宿舍了,紀宵僵硬的腦子轉了轉,旋即扭頭望向楚瀾的方向。
狹窄的單人床上蜷縮著一個被縟捲起來的球,對不停震動的手機充耳不聞,反而把自己裹得更緊,彷彿這樣就能與世隔絕。
紀宵愣愣地看了半晌,那震動心有不甘地自行暫停,他哭笑不得地開始換衣服。
直到他洗漱完畢,楚瀾的鬧鐘鍥而不捨地開始第二次響徹天際,這回換了個鈴聲,走的依然是重金屬風,唯恐叫不醒人。
紀宵一邊整理課本一邊看向楚瀾的床位,蜷縮成球的被縟裡終於伸出一隻有氣無力的手,瞎子走路一般摸了兩下,仍然找不到來源。紀宵差點笑出聲。
楚瀾剛走完二萬五千里長征般從被窩裡探出一個頭,睡眼朦朧地摸到手機,低頭看了一眼,睡意立刻消散了一大半,他的衣服整齊地疊在床頭,換起來稀里嘩啦打仗一樣。
緊接著一陣風似的衝進衛生間,動靜大得嚇死人。
楚瀾頭髮尖還在滴水地走進來時,紀宵正從抽屜裡取出兩個提前買好的牛角包,悄無聲息地遞過去一個,用目光示意是給他的。
楚瀾一愣,手下動作停頓片刻,接了過來。
早起時沒喝水,他的聲音還有點啞∶“謝了。”
紀宵咬著牛角包含糊不清地說∶“要不以後我喊你?”
大約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楚瀾嗆了口熱水,衣襟濕了一片,他扯了張紙巾手忙腳亂地擦,百忙中抽空說了句好。
第一個早晨於是就在好整以暇和手足無措中度過。懷著某種不可說的原因,他愣是等著和楚瀾一起出門,走到半截突然打了預備鈴,操場上寥寥數人,楚瀾一看手錶,和他對視一眼,兩人電光火石間參透了彼此眼裡的意思∶“臥槽!要遲到了!”
紀宵與楚瀾最終踩著上課鈴聲跑進教室,累得幾乎喘成狗,然後在翟辛恩見了鬼一樣的目光裡默契地在最後一排入座。
同學大部分來自楚瀾他們班,好多人都習慣了這人的踩點。楚瀾落座後,前排的同學一扭頭,笑他∶“住校還遲到?”
楚瀾面色如常地說∶“起晚了。”
“天哪,學校早晨的起床鈴都叫不醒你。”
“閉嘴吧你。”
聽著這堆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紀宵在一旁裝作若無其事地收拾課本,心裡早已掀起滔天巨浪他印象中的楚瀾不是這樣來著。
他印象中的楚瀾,分明高貴冷豔得多說一個字都是吝嗇,可藏著若有若無的溫和有禮,成績好長得也好,萬事都進退有度。這種人怎麼會早晨睡過頭、跑著來教室、然後和同學無傷大雅地吵幾句關於“遲到”的問題?
而且還……
“哎呀,我好像忘記帶課本了。”楚瀾垂著眼,半分聽不出悲痛地說。
坐在楚瀾同桌的紀宵捂臉,他感覺自己美好的文科班生涯開始於一場幻滅。
新班級的班主任很快就到了,是個身材矮小但十分有活力的年輕女老師,姓肖,教政治的,成天把思想道德修養掛在嘴邊。翟辛恩說這位老師以前就教他們政治,同學們取了名字諧音,私底下喊她小迎春。
新官上任三把火,小迎春先調了座位,把全班三十六個同學重新洗牌。
他們是二班,屬於文科重點培育的對象。整個班大約一半的同學來自原先的文科實驗班,還有一半則是理科班和普通班過來的。小迎春快刀斬亂麻,簡單粗暴地按身高排序,個別視力情況不好的除外,迅速地制定了章程。
雖然紀宵剛十六,他的身高已經逼近一米八,在一群同齡男生中不得不說格外矚目。他任勞任怨地搬著自己的新書坐到最後一排,同桌就是剛才和楚瀾插科打諢的男生,此人坐著不顯個子,站起來才發現有雙大長腿,比紀宵都還要高。
那男生很自來熟,熱情洋溢地和他打招呼∶“紀宵是吧!你好,我叫周揚!”
紀宵被他拍了下後背,險些咳出肺來,蒼白著一張臉說∶“你也好……你勁兒可大,是籃球隊的麼?”
周揚笑出一口大白牙∶“火眼金楮啊兄弟,我是校籃球隊的,有空一起打球啊。”
紀宵說好,周揚又自顧自地說∶“以前好像在排名上看過你啊,你以前是三班的吧,哎,好像還是學生會的?上次運動會看你跟在莫學姐身後來著……”
莫學姐就是高二那個學生會會長,紀宵點點頭∶“我常去幫忙,不是學生會的。”他指向翟辛恩的方向,說∶“辛恩喊我去。”
周揚先是愣了下,旋即露出一個“我懂得”的表情。
紀宵∶“……”
完了,他和翟辛恩好像又被人誤會了。
正想著如何解釋,一個人影風似的刮到他們座位旁邊∶“阿宵,你吃早飯了嗎?我媽今早非要我多帶倆牛肉包子,一直藏在書包裡還熱著呢,吃嗎?”
紀宵聽了這熟悉的聲音,一抬眼見到滿面紅光的翟辛恩,突然滄桑地想,這下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最後那兩個牛肉包子還是落到了紀宵手裡,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早餐分了楚瀾一半後他上了半節課就餓了。
五中的春季學期省去了開學典禮這種繁冗的環節,大課間去國旗下集個會,校長簡短地做兩句報告,回顧往昔展望未來。紀宵一邊聽他總結著上個學期取得的優秀成績,一邊低頭小口小口地吃包子,餘光偶爾瞥到小迎春,就連忙藏好。
小迎春走過來時,紀宵以為自己偷吃早餐的事被發現,後頸上汗毛根根豎立。豈知小迎春停在了離他兩步遠的地方,沒好氣地在某人胳膊上拍了一下。
紀宵旁邊就是周揚,等小迎春一走,他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說∶“楚瀾,又偷睡,第五次了!”
前面剛被班主任拍了一下的人扭過頭,臉上總算有了別的表情他惡狠狠地用目光無聲地把周揚千刀萬剮,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瞪得殺氣騰騰,然後沒好氣地又轉了回去。
紀宵問周揚∶“你和楚瀾關係很好?”
周揚不以為然地說∶“還行吧。我們上個學期是同桌,遲到二人組,哈哈!楚瀾家不是住在一環路內麼,明明離學校很近了,他還每天踩點,後來班主任就說,‘讓你們倆坐一起去,看誰來得晚’。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熟了。”
紀宵∶“這樣……他跟同學關係都不錯?”
周揚∶“看著不錯而已,但其實說得上話的沒幾個。”
牛肉包子幾乎噎在喉嚨,紀宵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氣悶。
周揚和楚瀾看上去關係很好,這讓他嫉妒。可紀宵歸根結底地思慮半晌,覺得牛肉包子索然無味之餘,又感到十分遺憾。
因為那是自己缺席了的時光,他並沒有一開始就認識楚瀾。
被別人捷足先登說不上,可想起來時總覺得失落。無論是高中之前的校花女友,還是高中第一個結識的同桌好友,都和紀宵沒有半點關係。
這種感覺和此前出櫃的尷尬屈辱相比其實並不算什麼,但紀宵的鬱悶更勝之前,他食不下嚥了好幾天,最終承認,自己是有點陰暗。
而這點不為人知的陰暗他連翟辛恩也沒告訴,哪怕是當事人楚瀾,知道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些年了。
分科之後的課程安排明顯發生了變化,即使在正式的結課考試前理化生仍然要上課,受重視程度卻也顯而易見地一落千丈,而政史地的排課量增加,紀宵有點吃不消了。
他原本的確更喜歡理科,上午的課一結束,紀宵差點開始思考現在轉理科的可能性。
把這想法抖摟給了翟辛恩後,紀宵意料之中地被她狠狠地嘲諷了一番。理性討論已經不可能,紀宵用筷子戳著飯,嘆氣說∶“我還是不太習慣吃食堂。”
以前他更喜歡買了飯去小賣部外吃,而不是混在食堂大軍中,隨時會因為地太滑而跌倒,還得忍受周圍喧囂嘈雜的人聲鼎沸從這程度來說,紀宵發覺自己也有點潔癖。
翟辛恩置若罔聞,挑著飯菜裡的花椒扔到紙巾上,垂眼說∶“這學期開始整改小賣部,還不就是學校見不得你們這些泡麵仙人成天吃垃圾食品,不過我懷疑還是食堂承包商的陰謀,再過兩天連便當也沒得賣了,你還指望他幫你加熱?”
紀宵哀嚎,認命地和食堂的飯菜作鬥爭。
平心而論他們食堂的伙食還是不錯的,便宜大碗,有肉有菜,葷素全憑自己搭配,除了用餐環境略顯險惡之外堪稱上品,紀宵拚命說服自己。
他苦大仇深地喝了口湯,正要和翟辛恩理論,突然看到窗邊一張單桌上坐了個人。紀宵戳了戳翟辛恩的手臂∶“楚瀾也吃食堂?”
言下之意我以為他這種大少爺應該瞧不上凡人的食物才對。
翟辛恩咬著筷子∶“是啊,他一直都吃食堂的……而且每次都是自己吃。”
紀宵∶“啊?他不是和周揚關係好麼,怎麼都不約著一起吃飯?”
翟辛恩似笑非笑地說∶“關係好,和做朋友是兩碼事……大家都想和楚瀾好好相處,而楚瀾也的確沒怎麼得罪過人,同學關係不算差,但他其實沒什麼朋友。”
剛戳進飯碗裡的筷子陡然停下了。
他因為翟辛恩無意中的一句話心裡忽然有些酸楚,卻不是為楚瀾,而是隱約覺得這樣的楚瀾和自己有些相似。
可紀宵會裝作若無其事,去適應去融入他並不喜歡的集體,楚瀾選擇的是任由發展,享受孤獨。
後來紀宵想起他們之間的每一點聯繫,感覺似乎就是那個午後,吵吵嚷嚷、人來人往的學校食堂中,他望向楚瀾坐在窗邊安靜斯文地獨自吃飯的側影,開始有種“無論如何很想瞭解他再多一些”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