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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第21章
第21章 重逢

 七月,夏日炎炎,大家都陸續收到了通知書,決定了此後的命運。

 翟辛恩與紀宵繼續是同校同系的好友,前往長江三角洲。姜星河留在省內知名學府,做他們的後盾。周揚北上,考了京城某重點大學,出人意料地選擇了為社會主義法制建設奉獻青春與熱血,而樊繁則南下繼續學業,成了離楚瀾最近的人。

 紀宵感到頗為安慰的是,至少楚瀾錄取的消息,他第一時間從楚瀾口中聽到,而非等到許久之後,才從旁人處得知。

 他能理解楚瀾的心情,但不代表他就爽。紀宵也是普通人,難免頗有微詞,誰都不喜歡被吊著,可他日復一日地在跟自己的“算了”中,繼續犯賤哪怕很多年後,紀宵想起這段時間,都會心有慼慼。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隱約有著某種預感,並憑藉這渺小的希冀支撐著,還能繼續與楚瀾談天說地,惟獨不談感情。

 自從那天在甜品店短暫的寒暄後,楚瀾彷彿人間蒸發了。此人不喜歡社交,朋友圈偶爾發的照片,全是他家的狗和讀書筆記,無聊得很,這下連狗都不發,紀宵不得不奇怪,他給楚瀾發過幾次信息,對方也無一例外的沒回。

 紀宵滿腦子被“楚瀾被綁架了”和“楚瀾生重病了”充盈,直到樊繁主動聯繫了他。

 加了微信以來,紀宵倒經常被樊繁刷屏照理來說,他們兩個不太熟,但日復一日互相點贊,偶爾評論交流,竟然也算作好友了。

 私信框中,樊繁發來的第一條消息,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阿宵,是不是特別納悶最近怎麼都看不到阿瀾?”

 吊足了紀宵的胃口,她才說∶“阿瀾去歐洲散心啦,七國自由行,特別酷。”

 紀宵那些關於綁架和絕症的韓劇猜測立刻化為泡影,他鬆了口氣,給樊繁發去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本來吧,我是覺得咱倆的關係略詭異的。”樊繁發來一大段話,“我是楚瀾的好朋友,於情於理都應該替他說話,但這件事他跟我說了之後,我感覺很憤怒,他實在太不是個東西了,跟他說了也沒用,於是厚臉皮來找你了。”

 紀宵發過去一個問號∶“什麼事?”

 樊繁∶“你有多喜歡楚瀾?”

 紀宵∶“……”

 他被問蒙了,一時竟不知該先質疑楚瀾的嘴上沒門還是憤慨樊繁的開門見山,等他糾結半晌也沒結果,樊繁幽幽地說∶“算了吧,我看你嘴上說著喜歡楚瀾,實際上他一不理你,就要放棄了。但人之常情,不怪你,就這樣也挺好。”

 紀宵打字的手指忍不住一頓,旋即加快了速度。

 “你別這麼說。”

 樊繁擺出長談的姿勢∶“我希望他過得好,但也不願意他不明不白地就陷進一段太過小眾的感情。楚瀾長情,執著,如果你只是一時興起,他會難過的。”

 最後幾個字看得紀宵心頭一疼,他幾乎是本能地輸入∶“非要聽實話,我不知道有多喜歡他,但每次見他,都像第一次見他一樣。路不會走,話不會說,變得完全不像自己。至於‘多喜歡’,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楚瀾不一樣。”

 樊繁來了興趣∶“哦,一見鍾情?”

 紀宵∶“不止如果只是一見鍾情,我不會想方設法地理轉文,不會大清早地陪著他遲到罰站,給他抄數學作業,用各種理由借他的試卷來訂正只是為了多和他說點話。我也不會聽他喜歡的歌單,不會看他喜歡的書,不會幫他洗衣服洗襪子,打熱水,補筆記,替他做一切能辦到的、不能辦到的,只要他開口。”

 他語無倫次 ,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大堆。彷彿他守著這個秘密好久,總算等到有人來問,忙不迭地證明自己絕不是鬧著玩,生怕對方冰冷的否決,於是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

 你看,我這麼喜歡他,我絕不會再這樣喜歡一個人了。

 我付出的除了物質與時間,還有我的整個青春中,全部的勇氣與耐心。當他的陪襯也不要緊,他看到了不回應也不要緊,只要他還在,我就還能為他做一切。

 因為是他,我心甘情願。

 他的喜歡壓抑得太久,沒有任何的浪漫與承諾,剖開心腔,□□裸地展露出來。過於澎湃,又過於激烈,一時連紀宵自己都不敢再看第二遍。

 樊繁很久都沒有回覆,紀宵以為她被肉麻到了,一句“對不起”打了兩個字,對方突然發過來一張聊天記錄截圖。紀宵揉了揉眼,哪怕是模糊不清的小圖,他也認得出圖上樊繁聊天的人是楚瀾。

 那張截圖裡樊繁就發了兩排省略號,餘下的都是楚瀾的嘀咕∶“真的不知道,我對不起他。但是他特別好,我每天都在想要是能接受他會不會對他公平些?但感情的事,又不是公平就能說定的,否則宋詩詠就不會給我戴綠帽了。”

 “我不想出櫃,如果是紀宵,可能我猶豫個十天半個月的,就沒這麼堅定了。”

 “你說我該怎麼辦啊?出來玩也不舒坦,看到什麼都想起他。昨天路過米蘭城,特地去聖西羅看了一下,我記得他說喜歡AC米蘭麼,想買件球衣帶回去給他,又不知道他喜歡誰的……神煩,我這樣,是不是特別渣,特別討人厭?”

 “他會不會不理我了?”

 紀宵看著這些記錄,忽然覺得有點鼻酸,他揉了揉眼楮,手背上登時濕潤一片。

 他像是突然等到了一個含糊的回應,縱使並不明確,起碼也不必再在黑暗中摸索。楚瀾在考慮他,還有什麼比這個事實更振奮的嗎?

 樊繁抖他∶“反正楚瀾不是真的討厭你,他對你有意思,只是接受不了那樣的自己,還需要時間消化。”

 紀宵∶“……嗯,我理解,我不是故意要掰彎他。”

 樊繁嗤之以鼻∶“掰彎?你還差得遠,他本來不是100%異性戀,只是自己不承認,還堅定地覺得鋼管直呢。阿宵,你不用有負罪感。”

 他還沒找到回應的說辭,樊繁又發來一串,也不知她打字速度怎麼這麼快∶“你看時間,國內凌晨四點,大半夜把我喊起來拉心結果說的全是你……這還不夠明顯嗎?他應該是後天早晨回錦城,你看著辦,我就幫你到這兒了。”

 除了“謝謝”,紀宵說什麼都太過徒勞,他狠狠地撲到床上,抱著枕頭,整張臉埋進去,聆聽自己的心跳,嘴角上揚,兀自高興了好久。

 按樊繁所言,紀宵並不知道楚瀾的航班號,他上網查了許久從巴黎回來的航班。因為還沒有直達,中途在北京轉機,如此算下來,加上轉機時間,旅途長達近二十個小時,著實疲倦得很。紀宵關上電腦,下了一個決心。

 晚上十點,他的鬧鐘響起來。

 紀宵剛洗完澡,頭髮還在滴水。他隨意地擦了擦,換了身衣服,怕機場冷氣太足帶了件外套,和充電寶、無聊時的讀物一起一股腦兒地裝進了背包。

 他躡手躡腳地出門,繼父他們都已經休息,出國一年的邱榆最近剛回來,還在倒時差。紀宵自以為動靜夠輕,等他預備開門時,身後突然傳來“嘎吱”一聲。

 他扭頭,邱榆穿著睡衣端了個杯子,似乎正好出來接水喝。

 四目相對了片刻,紀宵先不自然地錯開了。邱榆大他一歲,本就關係疏遠,對方得知他同性戀之後更加避如蛇蠍,任何意義上都不是會關心彼此的人。邱榆出國前,他們住在同一屋簷下,然後形同陌路,現在一年到頭都說不上幾句話。

 紀宵繼續換鞋,邱榆卻輕聲問∶“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見個朋友。”

 “男朋友吧”她拖長了聲音,頗有些調侃,只是陰陽怪氣的,聽著卻刺耳,“今晚在外面過夜?”

 本也沒指望她說什麼關切的言辭,紀宵換好了鞋,拎著背包,拿起鞋櫃上放著的自己那串鑰匙,笑得客套∶“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反手關門,下樓,打了個出租車。被晚風一吹,才如夢初醒地發現自己方才是不是對邱榆不禮貌了,接著又冷笑,紀宵本也沒把她當家人,毫無血緣關係,有什麼的。他只想見楚瀾,至於家,早在他們對他說“今後可能少照顧你一些”時就不放在心上了。

 夜色中他感覺到半開的車窗外湧進來一股一股的風,夏天放晴後晝夜溫差有些大,涼爽的天氣再一吹風,甚至算有些冷。

 司機師傅健談,跟著夜間電台有一句沒一句地評論,看上去精神不錯。

 紀宵很久沒在這麼晚的時候出門了,他玩著手機,偶爾抬頭望向窗外,辨認著只剩影影綽綽形狀的建築,判斷走到了哪裡。

 人煙稀少,他恍惚覺得這座城市已經睡去。等駛上了通往機場的高速路,他幾乎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閃爍的機尾燈在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藍夜幕中落地。

 而此時楚瀾應該還在巴黎到北京的飛機上吧,他會睡一覺,還是孤單單地在高空,欣賞對流層上端的星辰或者日落。

 深夜的候機大廳,行人神色匆匆,並未因為時間關係放慢步伐,好似這裡永遠都忙碌,24小時不停歇地上演著離別與重逢。

 紀宵找了個空位坐下,拿出手機查了查航班,楚瀾大約會在凌晨五點左右降落,離現在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左顧右盼,旁邊亦是等待歸人,或者過夜的旅客,一臉疲態,唯有紀宵興奮得與週遭格格不入。

 他插上耳機,無聊地打了兩把連連看,索性開始聽音樂。

 紀宵喜歡的歌算不上小眾,他愛聽早些時候的粵語歌,一首一首地放,暗自計算時間流逝,好像這樣做,等待便有了規律的速度,變得並不難熬。

 紀宵不敢睡覺,他怕自己算錯,一個打盹楚瀾就走了。每當聽到從北京飛來的航班將落,他便起身在到達口等一會兒,反覆地看,直到確認楚瀾並沒有回來,才又坐回原地,一邊聽歌一邊心無旁騖地發呆。

 機場外面的夜幕深沉得恍惚打翻了墨水瓶,濃重化不開。

 他想要做楚瀾的長途旅行後看到的第一個熟人。獨在異鄉後歸來,無論這個人是誰,只要是熟悉的並且抱有一點點感情的,那一定都會使旅者留下愉快的心情。

 並不覺得累,相反,紀宵感受到了近乎自虐的幸福。

 凌晨五點十三分,等的航班終於落地。

 楚瀾出來時打著哈欠,時差和長途飛行必然帶來的不適應壓迫在人的身上。

 這並不是一個擁擠的時刻,原本似乎每一秒都人流量巨大的到達大廳突然間門可羅雀,巨大的寂靜伴隨著廣播裡機械的播音擴散開來。楚瀾捋了捋因為睡眠而凌亂的劉海,習慣性地想要抬眼看一下天濛濛亮的城市。

 在地平線上泛起第一絲灰色的亮光,緊接著緩緩湧到頭頂,如同北方冬天的海洋迎來了寧靜又壓抑的早晨。

 他的手機裡有父親發來的消息,說時間太早就沒有派車接他,希望理解。楚瀾沒有回覆,又一一翻過未讀消息,確認沒有錯過重要訊息後,他深深呼吸,空餘的那隻手揉著肩膀,習慣性地往的士候車點走去。

 楚瀾以為他將會自己再坐半個多小時的車,回到家,然後安穩地睡一覺,之後無論是持續糾結還是神清氣爽,都不是現在該擔心的事。

 他抬起頭,卻看見出口處,有個熟悉的身影,不覺睜大了眼楮,腦中“嗡”地一聲,彷彿一下子喪失了語言功能,連走路也不利索。他感覺喉嚨不舒服,隨著吞嚥動作,鈍痛一直傳遞到心口,然後心跳撲通撲通,眼眶都有些熱。

 那人在到達大廳幾盞亮如白晝的燈光照耀中,朝楚瀾微微笑起來。

 紀宵只是擺了擺手,並沒有張開雙臂期待一個不會發生的擁抱。

 “嗨,楚瀾,歡迎回來。”

 那個人明顯有著不輸於自己的疲倦,然而他打招呼時的語氣卻一點也和“睏倦”相近的詞沾不上邊,依舊是神清氣爽的模樣,甚至說完那句話,笑容更加燦爛了些。

 楚瀾沒有說話,嘴角卻已經不自覺地揚起來。他向紀宵走過去,紀宵伸手接過他的行李箱,楚瀾跟在他身後,直到他順手叫了一輛車。

 一切都水到渠成,默契十足。

 楚瀾坐上車後,直視紀宵的眼楮∶“謝謝來接我,辛苦你了。”

 紀宵膽大包天地抬手揉楚瀾的頭髮,對方瑟縮了一下,沒有躲。他笑著說∶“應該的,你一路也辛苦了。”

 好像就是從這時開始,KTV洗手間的尷尬煙消雲散,雖然沒有如同中一樣轉折開來成為彼此重要的人,可卻也是另外意義上的逆反。

 楚瀾腦袋歪在車窗上補眠,一隻手拍了拍他,又指向自己的肩膀,他順勢靠過去,比車窗安穩許多的地方,靠著的時候,旅途結束的後遺症襲來,十幾個小時沒有睡熟的覺,在微微轟鳴著的汽車後座席捲了他。

 紀宵看著窗外慢慢亮起來的天空,質量不太好的車窗上倒映出他的表情。他嘗試著扭向楚瀾,目光沉靜,唇與他的額頭咫尺之遙,最終輕輕地貼上去,稍縱即逝。

 意識不清醒的楚瀾皺起眉,反而朝他頸窩又貼近了些。

 晨光終於忍不住露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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