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前夕
小迎春說得沒錯,高三的最後100天什麼也改變不了。譬如楚瀾依然只能和數學壓軸題大眼瞪小眼,而紀宵面對錯誤率高得離譜的文綜卷也是一頭霧水。
隨著一張一張的倒計時被撕下來,越變越薄的日曆彷彿無形中緊鑼密鼓地把各位學子腦子裡的一根弦崩到了極致。
等臨界點一到,撕下的日曆上鮮紅的數字變成了“5”,就永遠的停留在了這一張。
每年高考前十天開始停課自習,等到五月底便會直接放回去。這一次倒不是為了什麼更好的複習了,而是要調整狀態,切勿一路緊張兮兮地上考場,最後平時會的都做不出來。家長這時也噤若寒蟬,生怕擾了情緒。
可楚瀾他媽除外。
李文茵很尊重楚瀾,但沒把高考太當回事,用她的話說∶“平時練了三年,如果真能因為這幾天就弄得重大失誤沒有大學收你,那說明你還是太脆弱了。”
至於楚瀾他爸,常年工作繁忙,就沒幾天能在家裡安穩吃個飯的,兒子即將面對“人生的轉折點”,等來的也無非就是某天百忙之中抽空陪他吃頓午飯,最後拍拍肩膀,喊句“兒子加油”的口號。楚瀾時常懷疑他爸連他念的是文是理都不知道。
“我爸過年時聽說我要高考,還愣了一下,他以為我念初中呢……也不知道這幾年都活到哪裡去了,難為他日理萬機還想陪我吃飯。”
他抱怨這話時,正和紀宵在宿舍整理東西。
按理說,是可以高考之後再搬走的,反正也不急,可楚瀾不走尋常路,他想先搬大部分,學校給了時間,立刻歸心似箭地準備走。
“……樊繁說要來我家一起複習,不過估計她來了也只沉迷擼狗。這時候複習都沒用,所以我要認真地放鬆幾天,再背一背英語作文和綜合你呢?”
楚瀾絮叨完自己的事,目光投向紀宵。
他的黑眼楮認真地注視誰時會格外深沉,弧度柔和地下垂的眼角,濃密的睫毛,楚瀾的眼真的很好看。紀宵為這個眼神心猿意馬了須臾,強迫自己從各種浮想聯翩中抽身,把手中的書遞給楚瀾∶“你就不用擔心我了,老師有安排。”
楚瀾莫名其妙∶“客氣一下,誰擔心你了?”
紀宵笑而不語,讓他趕緊滾蛋。
他高考期間也住學校他們的考點在隔壁四中,公交兩站路就到了於是暫時地放下課本,幫楚瀾整理衣服。
大少爺搞不定家務事,而紀宵自小獨立,做這些雞零狗碎是一把好手。每件襯衫沿著既定褶皺摺好,整齊地收進行李箱,把最後一件衣服放完,紀宵扣上蓋子,側著把它拎起來∶“走吧,幫你拿出去。”
“不用……”楚瀾說,“我媽開車來接了,就在校門。我自己拿出去就好,你待會兒還要吃飯呢。”
紀宵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目光幽靜,眼底一點點亮,彷彿在期待什麼。楚瀾第二句拒絕如鯁在喉,他錯開眼神∶“你要拿我也沒意見。”
紀宵笑了∶“也只有這次了,你就行行好吧,祖宗。”
他話裡有話,楚瀾只“唔”了聲,沒有堅持。紀宵便拉過他的箱子,在他肩上輕輕一拍∶“走吧,把你送到阿姨那我就回來好好學習。”
旅行箱的輪子在地面滑過,發出骨碌碌的響聲。楚瀾亦步亦趨,跟著紀宵,幾乎不錯眼珠地凝視著他的後背。
紀宵現在身高一米八二,肩寬且平,一直在打籃球,手長腳長,是天生的衣架子,穿麻袋似的校服都顯得挺拔如松。由於備考來不及剪頭髮,原本清爽的短髮如今看上去有些毛茸茸,髮梢柔軟地掃過後頸和耳朵。骨架好看中透出一絲銳利,卻赫然因為這不倫不類的髮型而溫和了。
和他這個人一樣……長著張輪廓凌厲不好相處的臉,結果卻彷彿總是在笑,總是不會生氣,不知道他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
楚瀾心不在焉地想七想八,可這條路實在太短,不一會兒就走到了盡頭。
他腳步沒停,猝不及防鼻子撞上紀宵的肩膀,痛得楚瀾差點要發作。越過紀宵的肩,他的眉毛驀然皺在一起,聲音都沉了一個八度∶“你來幹什麼?”
校門近在咫尺,五中復古風格的側門邊站著個穿短裙的女生。她實在漂亮,這時臉上的表情卻委屈,她一見楚瀾,即刻往這邊走了兩步,聽到楚瀾這句話,頓時停在了原地,眼楮微微睜大,好似很不能接受楚瀾的態度。
“楚瀾……”宋詩詠雙手在身前交疊,修長的手指擰在一起,“我……對不起……”
她生平沒學過如何道歉,驕傲得像一隻孔雀。但之前的確做錯了事,分手後的這段日子坐立不安,依舊想要見楚瀾一面。
打過腹稿的話這時在楚瀾的冰冷前徹底地被遺忘了,宋詩詠的“對不起”憋在喉嚨裡,像啞了火。而紀宵下意識地去看楚瀾,他退開一步,本能地留給這對曾經的怨偶一些私人空間,正要自覺地說“我先回宿舍”卻突然被楚瀾一把拽住。
楚瀾接過紀宵拖著的行李箱,客客氣氣地說∶“我自己過去就行,你先回吧。”
紀宵聽出他語氣中的冰,還沒反應過來,先點了頭,眼看就要從善如流地回去。他走出幾步,立刻回頭。
楚瀾一步一步走得非常平穩,幾乎沒有任何遲疑,跟不認識宋詩詠似的從她旁邊掠過,然後嘴角揚起,彷彿很開心,和他的媽媽打了招呼,把行李箱搬進後備箱,一氣呵成之後絕塵而去。
留下宋詩詠站在原地,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笑話。
她在錦城高中生的圈子裡幾乎無人不知,漂亮,家境好,有氣質,所有的一切都能彌補成績不那麼優秀的缺憾。而她和楚瀾的事也很鬧了一陣笑話,現在她拉下面子來找楚瀾,還被對方當成空氣,好像她是來求復合被拒似的。
宋詩詠幾乎要哭了。
她低著頭,竟有一張紙巾遞到眼皮底下。宋詩詠愕然地抬頭,見是去而復返的紀宵,秀氣的柳葉眉微微上挑∶“你是……?”
紀宵笑得溫暖和煦∶“既然都已經結束了,其實你沒必要來見他的不是嗎?”
宋詩詠拒絕了他的紙巾∶“我們兩個的事輪不到別人評頭論足。”
紀宵不惱,把那包紙巾收了起來,慢條斯理地說∶“做了錯事這麼久,巴巴的來求原諒。早就知道結果,這又是何必呢?放過自己也放過楚瀾他從不回頭的,你應該比所有人都明白吧。”
這話不知是哪個字觸到了宋詩詠,她對紀宵怒目而視,只覺得眼前這個看上去整潔清秀的男生說話實在太難聽,恨不得揍他一頓。可他說的又沒有一句不對,一次次戳在痛處上,揭開了宋詩詠不忍徹底放棄楚瀾的心思。
她最終把書包往肩上一背,扭頭就走。
走之前還不忘留下狠話∶“那也是我甩的他!”
紀宵目送她離開,背影看不出任何逃避和潰敗。他沒來由地想,或許宋詩詠真是來道歉的呢,畢竟楚瀾頭頂呼倫貝爾大草原整半年,著實氣得不輕。事到如今,還談什麼對得起對不起?反正楚瀾不會回頭。
起先翟辛恩對他說,紀宵不信,他知道楚瀾心軟。現在目睹他心冷如鐵的一面,竟又有些動搖了。紀宵嘆了口氣,把手抄進褲兜,慢慢地往宿舍樓走。
是非分明的人,他更加不能放手了。眼看楚瀾對他一步步地解除心防,紀宵原先那“安靜做他最好的朋友”的宏願魂飛魄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許久都不曾有過的強烈佔有慾,想要直接將楚瀾變成最親密的人。
“我喜歡楚瀾,很喜歡,不至於茶飯不思,但我每一刻每一秒都想著他。”
“想要愛他,擁抱他、親吻他,讓他永遠都離不開我。”
紀宵深吸一口氣,頭一次領略到了生性溫吞的自己原來還有“佔有慾”這種激烈的感情。而這種激烈一旦被發掘,即刻如同釋放了心底的猛獸,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隻猛獸被他苦心孤詣地壓抑了兩年半,隨時都在折磨他,拉扯他。
狹窄的籠子已經裝不下了,到了極致躍然而出,才發現已經生長成了傲慢又美麗的模樣。仰天嘶吼,全都是他心底的渴盼。
不能不說的,但如果楚瀾再拒絕,紀宵沒臉、也沒可能再當他的朋友了。曖昧不明的狀態總有一天要挑破,與其把主動權讓給楚瀾挑挑揀揀,不如自己推個難題給他。
左不過是道選擇題,好歹還有一半的勝率。
紀宵抬起頭,五中的紫藤花在一場雨後凋零了,稀稀落落地鋪滿一地,香氣混合在潮濕的空氣中,泥土與花成了渾然一體。
他歪歪扭扭、站沒站相地靠著一棵樹,發了半晌的呆。
紀宵安穩地度過了高考前最後的日子∶六點半起床,去操場跑三圈,再做二十個引體向上,回宿舍沖個澡,買好早餐去教室自習。一天的學習張弛有度,偶爾還放鬆看兩集灌籃高手找找熱血沸騰的感覺,等到6月5日晚上,他的狀態不能說不好。
翌日被鬧鐘打斷了美夢,紀宵又檢查了一遍考試要帶的證件和文具,換了件純色T恤,混在寄宿學生的大部隊裡上了學校專門準備的大巴。
前一天踩點時他專程注意過,他和楚瀾的考場隔得不遠,於是幾乎理所應當地,紀宵在剛進考點不久就遇到了楚瀾。
他大概早上剛洗過頭,髮梢還是濕潤的,提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文具袋悠然地往教學樓走。四中的校園不如五中漂亮,建築冷硬,很有鐵血風格。
而楚瀾彷彿誤入戰場的詩人,披著一身飄逸的長衫廣袖,不疾不徐,好似沒有能夠動搖他的任何,閒庭信步一般,看不見隱藏的烽火狼煙。
他幾步躍上台階,看見紀宵后,衝他眨了眨眼。
四下人潮湧動,到處都是滿臉沉重的考生。也有左顧右盼的,不多時就被嚴肅的氣氛傳染,跟著端正起來。高考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調動大家的緊張感,可楚瀾看上去彷彿愉快過頭了。
紀宵停下來等楚瀾,兩個人肩並肩,周圍偶爾有小聲的談論,但更多人沉默不語。
他撞了下楚瀾的肩膀,輕鬆地說∶“休息得好嗎?”
“不怎麼樣。”楚瀾難能可貴地笑了笑,天生上揚的唇角使得這個笑顯得格外真誠,“三點多醒了一次,五點多醒了一次……不過這樣總比睡過頭好。”
紀宵表示贊同,接著又是無言。
人流在每一層樓分出一股,活像逆流的河水的分支。他們的考室樓層到了,紀宵還要往後走一些,他往走廊窗外一瞥,看見了錦城舊城區的建築,鱗次櫛比,看上去有種陳年的頹廢美感。
楚瀾已經排在了安檢隊伍的最後,微微抬著下巴,去窺視那張表。紀宵停下來,放輕了聲音∶“楚瀾,考完有什麼安排?”
他不明所以,先是疑惑,到底回答了∶“還沒想好。你呢?”
紀宵搖搖頭∶“我也沒有,可能待會兒寫作文就想到了。”
插科打諢最放鬆氣氛,楚瀾聞言踢了他一腳,鞋尖抵在紀宵小腿上稍縱即逝。一切都是熟悉的,包括楚瀾帶笑的聲音∶“混蛋吧你,好好寫,別想七想八。”
他被監考老師催著走開,背過身去倒退著前行時,非常誇張地朝楚瀾敬了個禮,成功收穫了他罵“神經病”的口型。紀宵覺得霎時間全身上下哪裡都舒坦了,差點吹著口哨進了考場,連帶著拉長一張臉的陌生監考老師都那麼可愛。
鈴聲響,紀宵驀地有種預感,他會考得非常、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