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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第17章
第17章 冰水

 紀宵對楚瀾打著什麼主意一無所知,當楚瀾依言到了他們續攤的KTV時,紀宵正和姜星河鬧此人吃火鍋時喝了點小酒,非常沒出息地微醺了。

 “阿瀾,你來啦!”紀宵按住姜星河的頭,把他扔到旁邊的沙發上。

 對方點了頭,一反常態的高貴冷豔,平時上挑的唇角弧度擴大,是個不怎麼明顯的客氣微笑∶“你們剛才吃好喝好,現在就開始發瘋了吧?”

 紀宵把一堆雜物挪開,在包廂擁擠的沙發上給楚瀾騰了個位置。他不客氣地坐下,目光冷淡地掃過群魔亂舞,臉上就帶了點鄙夷。

 紀宵在他旁邊坐了,倒了杯果汁∶“好不容易畢業了,這群優等生壓抑得太久你也別苦大仇深的,以後聚的時間越來越少。”

 ……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這麼齊了。

 紀宵這麼想,到底沒說出口。

 楚瀾聞言收回目光,專心致志地盯著自己眼前的玻璃杯。橙汁在裡頭隨著調到最大聲的音樂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他參禪似的,在哄鬧的環境中對走音慘烈的車禍現場充耳不聞,紀宵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只玩手機。

 他們待的這個小角落彷彿與世隔絕的尷尬,翟辛恩過來時便看到這一幕。

 她毫不在意地打了個哈欠∶“你們倆還真是遺世獨立的兩朵奇葩,不去湊熱鬧嘛?他們待會兒還玩遊戲呢,輸的要喝酒。”

 楚瀾冷靜地說∶“我在外面不喝酒。”

 這話聲音有些大,週遭好幾個都聽見了,投來疑惑的眼神,紀宵擺擺手,提高了分貝∶“楚瀾還差一個多月才成年,你們自己玩!”

 於是立刻引起一陣哄笑,楚瀾自己都有點面熱。翟辛恩這才想起,楚瀾好像著實比班上很多人年紀都小,只是平時不苟言笑又生人勿近,很容易讓人忘記事實,全然想不到眼前這個頗為穩重的人還是個未成年。

 以周揚為首的男生還嫌不夠添亂的,七手八腳架走了紀宵∶“楚瀾不喝酒,那你這個已滿十八歲的趕緊來”

 紀宵無力反抗,聲音險些淹沒在如雷貫耳的音樂伴奏裡∶“阿瀾救我!”

 翟辛恩帶著一絲笑意望向楚瀾,上揚的嘴角慢慢地垮下來。只見楚瀾一絲波動也沒有,安靜地坐在原處,好似完全沒聽到紀宵的呼救。

 她心中直覺不好,蹭過去戳了戳楚瀾的手∶“見死不救啊?”

 楚瀾衝她非常禮貌地皮笑肉不笑∶“沒義務。”

 翟辛恩∶“……阿瀾,他們真要灌的,阿宵喝不了酒來著。”

 楚瀾悠哉地拿出手機,興許旁人都沒看出他手指其實在顫抖∶“嗯,待會兒大不了把他送上車。喝不了多少,周揚說得熱鬧。”

 看他如此淡定,翟辛恩只覺得當頭棒喝,先替紀宵感受了一把寒冬臘月冰水當頭澆下的滋味。她面露茫然,只覺得現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渾身僵硬地呆在沙發上,如芒在背地想,“楚瀾這是……為什麼突然態度變得這麼快?”

 不就是高考完了嗎,這才過了多久,他怎麼對紀宵的態度卻從排行第一的好朋友變成了個與他無關的陌生人呢?

 高中生的把戲能有多少?排來排去依然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幼稚遊戲,楚瀾冷眼旁觀,只覺得他們都有病。

 他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落在紀宵身上。紀宵的眼笑起來時會像月牙兒,彎成細細長長的一條,看上去誠懇又真切的開心,很有欺騙性。楚瀾皺了眉,心想他到底是不是裝的,誰也看不出來,所有人都說他好,可他究竟有沒有真心呢。

 他胡思亂想,又忍不住嫌棄自己。

 時間過了九點鐘,有的女生提前撤退,包廂裡依舊熱熱鬧鬧,沸反盈天。楚瀾看了看表,自覺無聊,想提前離開,剛走到門口猝不及防被按住了肩膀。

 “楚瀾不能走!”周揚把他拖回人群當中,“起碼聽完這個問題再走你最好的朋友中招,怎麼著也要看他出糗吧!”

 楚瀾眉梢一挑,掰開他的手,當即在場中央坐下了。他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別人都把紀宵認定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也沒覺得哪裡不對。

 之前的遊戲只是真心話大冒險,也不知道紀宵是不會玩遊戲還是怎麼著,被灌得滿臉通紅。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沒幾個會喝酒的,只憑青春正好可勁兒折騰。楚瀾見了他眼皮沉重,撐著額頭坐在旁邊的樣子,沒來由先聽到自己腦中“喀啦”一聲。

 就像突然踩中了一枚尖銳的小石子,隔著鞋底都感覺痛。

 周揚還很得意紀宵現在的模樣,拿著酒水單捲起來湊到嘴邊∶“紀宵別裝死了啊,寧願喝酒都不講真心話,怎麼能這麼敷衍!這次必須大冒險!”

 旁邊姜星河醉得不輕,喜氣洋洋地起鬨∶“大冒險,大冒險!”

 楚瀾瞥了他一眼,渾身上下的刺都要立起來了,只覺得頭痛欲裂,心中充滿了不好的預感。他站起來要走,忽然被不知道誰拉下了。

 “……隨便吧。”紀宵撐著牆壁站穩,冷氣充足的包廂中他的臉一路紅到了耳根。

 周揚彷彿因為他這句含糊的應答獲得了某種免死金牌,立刻把所有的簽放到他面前∶“抽一個,快抽快抽別猶豫!”

 紀宵皺著眉,隨手摸了一張,交給他打開。

 周揚∶“哇哦”

 姜星河∶“什麼什麼?”

 周揚∶“紀宵,你先老實回答,有喜歡的人嗎?”

 紀宵揉了揉太陽穴,努力讓自己清醒些,半眯著眼還嘲諷他∶“你管我喜歡誰,反正不喜歡你女神……和大冒險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周揚壞笑著把紙條展開在眾目睽睽之下,“你挑中了‘告白’。”

 這下紀宵酒醒了大半,他難以置信地接過那張紙條,攤開又揉皺了,仔仔細細看過許多遍,眼底都是震驚。他頓時手腳不知道怎麼放,一抬頭迎上姜星河玩味的目光,本能地想要看向楚瀾,但中途又生生地自行掐著手心遏制下去了。

 他目光閃爍,又舔了舔嘴唇,再緊張不過的樣子了,周揚沒想到一語成讖,收穫了如此大的驚喜,不可思議地說∶“真的有?!大好機會,紀宵別浪費啊!”

 四周顯然也十分關心紀宵的感情狀況高中三年無論是對誰都溫柔以待的少年心頭竟也藏著一個意中人,這個八卦堪稱當初姜星河出櫃的爆炸性。

 同窗的日子不長不短,紀宵同學關係良好,女生們當他是中央空調,暗戀他的早早死了心,覺得此人是永遠不解風情;而男生則因為終日廝混也沒探到口風,更好奇紀宵喜歡的人會是什麼樣。

 一時間,包廂中只餘下背景音樂,周董還在盡職盡責地唱∶“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楚瀾驀地站起來,抓過紀宵一條胳膊,斬釘截鐵道∶“他神志都不清醒了,我帶他去醒醒酒,你們要打電話也好,要當面看熱鬧也好,待會兒再說。”

 他說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周揚被楚瀾當中截斷,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任由楚瀾直接把紀宵抓到包廂自帶的洗手間,然後狠狠地關上了門,發出“啪”的巨響。周揚渾身一抖,心有慼慼地望向姜星河∶“我、我說錯話了?”

 姜星河醉意消退大半,他喝了口水,盯著那扇門,桃花眼中閃過一點光亮∶“老周,紀宵一輩子的幸福都靠你了。”

 聽完他這番亂七八糟意味不明的話,周揚露出個黑人問號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在跟姜星河稱兄道弟,一時表情非常精彩,連紀宵都忘記了關心。

 包廂的洗手間裝修風格很受土豪青睞,到處都是金燦燦的,楚瀾甫一進去,先被閃得眼楮疼,隨後情不自禁地用力閉上眼。

 紀宵自知有愧,坐在旁邊,用力地把臉埋進手心。

 他心裡亂得都鑼鼓喧天了,偏偏手腳都跟鏽住了一樣,腦子也因為過度攝入酒精而變得遲鈍。楚瀾在他旁邊坐下,默默地遞過來一瓶水時,紀宵甚至忘了去接。

 “醒醒酒。”楚瀾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靜,好似剛才拉起紀宵摔門而出的人不是他一樣,“……別人給你就喝,也真是蠢到家了。今天大家都是熟人還好,不會真坑你,以後呢?你酒量又不行。”

 紀宵算個三杯倒,楚瀾說的都在理,他聽進去,模模糊糊地“嗯”了聲。

 但即使他現下再神志不清,也覺得楚瀾有點反常。平時的楚瀾哪會說那麼多大道理,他唯一不停地長篇大亂只有他心慌的時候,譬如那次紀宵在他面前坦誠性取向。

 紀宵喝了一口冰水,直接涼到了心底。

 “你剛才什麼意思?”他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問楚瀾道,“你慌什麼?”

 真是喝了酒的緣故,平時給紀宵一百個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會這樣對楚瀾說話。果然,過分沖的語氣讓楚瀾愣怔了,他喃喃∶“什麼……我做什麼了?”

 紀宵單手撐在膝蓋上,托著下巴,儘可能地維持著一個可笑的平衡∶“他們不是要我大冒險嗎,你怎麼反應這麼大?”

 楚瀾∶“……”

 紀宵∶“是怕我出糗?還是怕我真的告白?”

 楚瀾倏地直起身,渾身的毛幾乎都炸了,伸手就要拉紀宵∶“你喝多了,話都說不清,沖一把臉。”

 紀宵順著他,真就靠著洗手間的牆站直了。他感覺一陣頭暈,包廂裡頭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隱約的歌聲,還有當下鏡子裡反射的刺眼的閃光,都讓他覺得不舒服,他心口有兩股氣反覆膠著,一邊讓他惱火地煩躁,一邊讓他不安地忐忑。

 著實是甜蜜的煎熬,但紀宵見楚瀾的態度,也知道他今天為什麼反常了這人從高考結束後就在躲他,估計要結束某段心照不宣的綺念,但又一直開不了口。

 此前暗自下的決心,包括兩年前自己立的誓言“等他分手我就告白”統統在這一刻風起雲湧,紀宵看著楚瀾欲言又止,終究是情感佔了上風。他壓抑得太久,倘若都到了現在這個田地,還藏著滿腔熱忱任由楚瀾宰割,他還是紀宵嗎?

 紀宵雖然不愛單刀直入地叫人為難,但也絕不喜歡拖拖拉拉。他的目光縈繞楚瀾轉了一圈,終究了結了對方的猶豫不決。

 紀宵突兀地開口∶“楚瀾……”

 聲音輕得彷彿耳語,楚瀾卻一下子往後退了一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幹什麼?”

 紀宵很想趁機摸一摸他的頭髮他還沒正兒八經地摸過呢但抬起的手只擰開了水龍頭,沾濕了往自己臉上一抹,彷彿短暫的清醒能讓他把接下來的感受都刻骨銘心一般。

 “你早就知道吧,”紀宵波瀾不驚地說,“我一直都喜歡你。”

 從前在書中看到過無數次這樣的描寫∶“彷彿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世界萬籟俱靜”。楚瀾曾經想,這種違背科學的感官體驗究竟是什麼樣?如果那時候的他知道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知是在被好友告白的場景,又該是怎樣的心情?

 楚瀾手腳冰涼。他是打定主意要和紀宵斷了,可無論如何找不到開口的契機,現在拚命壓抑著的想法被紀宵證實,他該拒絕的。

 他忍不住望向紀宵,那雙總含著滿腔溫柔和耐心的眼楮依舊是熟悉的模樣。

 楚瀾只覺得四肢發軟,但他站得很穩,拚命整理著思緒,想要從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虛浮感中抓住一個支點。他伸手撐著牆壁,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然後楚瀾聽到自己降到冰點的聲音,竭力掩飾著顫慄自他懂事以來,父母反覆教育做人要留三分餘地,而他從未對別人說過這麼重的話。

 好似只有下了狠手,才能讓他的心虛和猶豫不那麼明顯。

 “紀宵,不可能的,你死心吧。”

 話音剛落,楚瀾來不及觀察紀宵還能有什麼表情,立刻奪門而出。

 他落得個意料當中的結局,倒沒想過如果楚瀾立刻答應的場景。紀宵撐在洗手台前良久,又拿水沖自己的臉,搞得一身狼狽,這才抬起頭,望向鏡中。

 狼狽至極,喝了酒的臉紅得不正常,而紀宵就這麼看著,嘆了口氣。

 眼楮酸澀良久,有什麼東西堵著亟待發洩,紀宵情不自禁伸手去揉,卻突然掉下來一大串眼淚,緊接著跟決了堤似的。紀宵一聲不吭,任由它們安靜地順著臉頰淌。又過了許久,他才慌忙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好掩蓋住輕聲的抽泣。

 即使早就設想過,本身就不該抱有期待……但他還是難過,好像憑空送出去一顆真心,結果被楚瀾狠狠扔在地上,滾了一圈泥濘,再撿起來的時候已經遍體鱗傷了。

 等紀宵從洗手間出去時,看上去好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他坐到姜星河旁邊,神色如常地問∶“楚瀾回去了?”

 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人之一,看到方才楚瀾的反應也猜出了大概,姜星河仔細地打量他通紅的眼楮∶“你還好吧?”

 “沒事。”紀宵飛快地說,隨後又重複一遍,篤定地,安慰自己似的,“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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