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話
紀宵習慣了和楚瀾當室友的日子。
紫藤花架上驀然被打斷的告白對他而言反倒像一次警告,他無數次地想要僭越,又被現實打回原地,反覆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他還有女朋友”。
楚瀾無疑喜歡宋詩詠的,紀宵看得出來。他會每天睡前給宋詩詠發短信,週末時間合適的話,會和宋詩詠一起出去逛逛街,甚至會任勞任怨地幫她寫作業宋詩詠不是個好學生,但她長得美,楚瀾看上去陷得有點深。
偏偏沒有影響學習,於是紀宵唯一的吐槽理由也沒有,只能在旁邊心如死灰地看,心酸,偶爾還要聽楚瀾多說幾句關於宋詩詠的話。楚瀾把他當朋友,他沒理由親手打破這種平衡,翟辛恩說得很明白,論天時地利人和,紀宵現在一樣也沒有。
他和海闊天空差著一步之遙,卻寧可尷尬地停頓在中間,高不成低不就。因為既不想放手,又不忍心勇敢。
紀宵有時候對自己說,“楚瀾有什麼好?”
楚瀾的確是那種越瞭解越幻滅的人,遠觀的時候看他簡直如同言情裡男主角的模板,長得帥又多金,雖然是面癱冰山系也擋不住狂蜂浪蝶。可熟悉了之後,才發現這人第一不會做家務,第二喜歡賴床,內心藏著許多想法,其實十分離經叛道,喜歡哲學史學,對人文有自己的理解。
旁人說楚瀾不太會給人留餘地,不開心時會直接說出來叫別人下不了台。可紀宵覺得他教養很好,說話做事都很有分寸。
和“大眾印象”比起來,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話依然很少。
紀宵扶額,“這樣的確……很好。”
不僅是長相,彷彿連性格都準確無誤地戳中了紀宵的萌點,他慼慼然地想,就算放了手,此後的幾十年裡也很難再有一個楚瀾給他喜歡了。
於是退而求其次,繼續和他當好同學好朋友,直到哪一天楚瀾厭倦,或者他先離開,或許是最好的結局,兩不虧欠,也無愧於心。
翟辛恩聽了紀宵這一堆掏心掏肺,發自內心地說∶“你可真是當備胎的命……給我來分雙吉套餐,可樂去冰。”
“你來大姨媽了吧……”紀宵瞥了她一眼,在翟辛恩滿臉不耐煩的“滾滾滾”中,熟練地下單,然後大爺似的一攤手,“拿錢。”
他最近在麥當勞打工,下午和晚班,這樣週末早上補完英語之後剛好過來,不用回家。紀宵愈來愈討厭家中的氛圍,邱志軍自從一門心思要送邱榆出國之後對他更加愛答不理,有時候都覺得家裡少了個人,而紀楠工作開始忙碌,在家的時間很短。
於是他找了個兼職,算不上多麼缺錢,只是打發時間聊以自欺欺人罷了。
麥當勞離翟辛恩家很近,她聽說後興致勃勃地經常光顧,時常還給自己媽媽一起打包回去。紀宵對此無語凝噎,他工作狀態被看到還是蠻丟人的。
翟辛恩來得早,還有時間和紀宵插科打諢。點完單,她心滿意足地打包走了,可她一走,餐廳的人就開始變得非常多。
此時正是飯點,麥當勞位於商業區,又是週末,客流量大得驚人,排隊的人有增無減。紀宵腳不沾地,偏偏還要笑,他覺得自己臉都僵硬了。
習慣性地說出“歡迎光臨”後,紀宵頭暈眼花還沒看清來人,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紀宵,你怎麼在這裡?”
穿著蠢得要死的制服、戴著帽子的紀宵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如果只是楚瀾還好,偏偏他旁邊還站著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她牽著楚瀾的手,在暮春時節已經換上了迷你裙和七分袖,打扮得青春靚麗。
就打扮而言,和情敵見的第二面,紀宵完敗。
他努力擠出個微笑來∶“我打工……你要吃點什麼?”
楚瀾挑了挑眉,側身讓開一點給身邊的女孩兒。她說話細聲細氣的,已經全無那天在電玩城的跋扈樣子,也瞧不出潑辣,似乎心情不錯。
紀宵機械地點,機械地收錢,像個一板一眼被設計好程序的機器人。宋詩詠點完單搖了搖楚瀾的手,催他去那邊等,楚瀾卻突然說∶“我好像沒有你電話,給一個?”
紀宵如蒙聖眷地報出一串數字,楚瀾也沒記,只聽了一遍就點了頭∶“那待會兒再跟你聯繫。先去等吃的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紀宵來不及多想,背棄理智後他笑逐顏開地說好。
工作時間來不及看手機,等紀宵輪到休息的時候,忙不迭地查看,果然有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簡短地寫著“我是楚瀾”。
他想了想,存號碼時備註打上“阿瀾”,這樣在他不多不少的通訊錄裡剛好能排在第一位。紀宵的小心思讓他有些雀躍了,旁邊一起打工的姐姐看他笑得不自知,多嘴問了句∶“女朋友發短信查崗?”
紀宵搖搖頭,又說∶“是暗戀的人。”
那姐姐抿嘴笑,大概記起了別的什麼事,感嘆道∶“年輕真好啊。”
紀宵給楚瀾回了個短信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後一整天都沉浸在莫名的愉快中。他下了班坐公交回家,耳機裡的音樂放過三首,停在《Enchanted》上。
我也很高興能遇見你。
紀宵沉默地想,隨著鼓點輕輕地敲打車窗的框。
週末的最後一個下午,他照例在麥當勞打工。三點到四點最是清閒了,紀宵坐在點餐檯下的一個小馬扎,無聊地打手機裡的小遊戲。他已經能夠輕鬆地跳到萬米高空了,每一次都在打破自己保持的原有記錄。
紀宵就是這樣的人,看似雲淡風輕,實則萬分執拗,對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會放手,也永不滿足既定現狀,有著一腔少年的孤勇。
聽到腳步聲時紀宵猛地站起來,低血糖瞬間侵襲了他。一陣輕微的眩暈後,紀宵連忙露出個微笑,舌頭打了個結,“歡迎光臨”到底沒說出口∶“楚瀾?”
楚瀾這次是一個人,他穿了件簡單的灰色長袖T,外罩針織衫,原本就有點溜肩這下更顯得單薄瘦弱了。隨便點了份薯條,兩杯可樂,然後他說∶“現在不忙?”
紀宵給他配好餐∶“好了……對,現在人少,他們都偷懶去了。”
楚瀾∶“那你也可以偷懶吧,請你下午茶。”
紀宵∶“麥當勞啊,真寒磣。”
楚瀾∶“因地制宜而已,要不下次你找個哈根達斯店打工?”
紀宵哭笑不得,可他內心雀躍,於是繞到旁邊和值班的姐姐說一聲,對方連忙接了紀宵的活計,任由他去放鬆片刻。
放在幾個月前,他大概不會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和楚瀾一起坐在麥當勞裡。春日的下午陽光燦爛,而落地窗邊被曬得暖烘烘的,坐一會兒就有了睏意。
紀宵沒指望楚瀾多跟自己說什麼,他可能是恰好路過,就算過來,也應當不是專程來看自己紀宵有這個自知之明。
他喝了口可樂,搖晃杯子的時候聽到冰塊的嘩啦聲,楚瀾的安靜恰到好處。兩個人一句對話也沒有就分完了薯條,楚瀾擦乾淨手指,想了想,說∶“和詩詠吵架了……覺得可能我不太適合談戀愛。”
紀宵垂著眼,他的心臟很用力地跳動,撲通,撲通,卻還要裝作沒事人一般。他忍不下去,最終低啞問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沒人可說啊。”楚瀾咬著吸管說,聲音模糊不清,“你要是覺得煩就算了。”
翟辛恩和周揚都說過楚瀾沒什麼朋友。紀宵驀地想起這句話,原來已經被他放到了一個貼心的位置,立刻收斂起方才的酸味∶“不煩,作為朋友這是應該的。”
楚瀾露出一個疑惑的“不然呢”的表情,繼續說∶“那天不是跟她來這邊買吃的麼,後來電影開場前我接了媽媽的電話,要我回家辦點事我在準備雅思,以後可能要出國她聽了就不開心,扔下我自己走了。”
紀宵∶“呃,我不太懂女孩子,但聽起來好像不是你的錯。”
楚瀾沒表達不贊同,他嘆了口氣∶“……很累。”
紀宵桌下的手指握緊了又放開,竭力讓自己把酸溜溜的話說得平常些∶“那你為什麼不和她分手?”
“啊?”
“就那麼喜歡她嗎?”
楚瀾眨了眨眼,不知是否咀嚼出了不尋常的氣氛。他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直到紀宵發覺自己好似說錯了話時,楚瀾才說∶“暫時沒想過……其實我怕你笑話,這種事,我覺得男生提不太好,她同學會對她說七道八的……就想著,等她膩了就分手吧。”
紀宵直視他說∶“所以,還是很喜歡吧?”
楚瀾稍微縮了肩膀,看上去有點沮喪∶“不討厭她,應該也算喜歡。”
好似就此打開了一個話題,楚瀾和他講宋詩詠。
他們是在初升高的餃接班認識的,宋詩詠高挑漂亮,符合十五歲男生對於理想女友的標準,連任性都成了加分項。她主動接近的楚瀾,每天下課和楚瀾一起坐公交。而楚瀾也是後來才知道,她和自己根本不同路。
然後在國慶節時一起去郊外爬山,宋詩詠跌傷了腳,楚瀾索性背她上山頂。她坐在那裡,一邊揉著傷了的地方一邊對楚瀾說∶“其實我喜歡你,剛才本來想拉你的手。”
就這麼在一起了,水到渠成,之後也常常約會。如今剛過了半年的熱戀期,於是隔三差五地開始吵架,宋詩詠性格畢竟驕縱,可她又愛撒嬌,要楚瀾遷就她。一次兩次還行,時間一長,楚瀾也膩了。
“先……先拖著唄。”楚瀾最後說,他打量了紀宵的表情,忐忑地問,“你是不是有點看不起我?”
紀宵搖搖頭,對方明顯不信的表情,他又說∶“我沒經歷過。”
楚瀾就小幅度地笑了下,帶著一點揶揄∶“紀宵,你不會沒談過戀愛吧?我不信。”
紀宵也笑了∶“你怎麼不信?”
楚瀾∶“肯定很多女孩兒喜歡你的,他們都這麼說。”
這句帶著點戲謔,可是又誠懇,紀宵分明不懂他是在打趣還是說實話,做出個求饒的手勢∶“別誇我,會驕傲自滿的!”
楚瀾單手托著下巴,朝他擠了擠眼楮這個小表情實在太可愛,好似這副皮囊下還藏著另一個他不知道的楚瀾,好似紀宵就此能窺探到楚瀾真實的內心世界的一角。他不由得愣住了,反覆在腦海中回味。
“談戀愛真的太麻煩了。”楚瀾也沒抱怨許多,只是最後感嘆道,“以後你還是挑個懂事貼心的吧,別像我。”
紀宵不置可否,那邊經理在喊他回去上班,於是楚瀾大度地揮揮手,說等他忙完了一起返校。他坐在落地窗邊,從隨身的單肩包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書,紀宵臨行時翻了一下書皮,是莎士比亞戲劇的原版。
他忙裡偷閒地看向楚瀾的方向,光暈罩著楚瀾,他垂下眼睫的側臉線條如春山起伏。而落地窗外人來人往,指示燈變紅又變綠,一切又彷彿與他無關。
紀宵站在麥當勞的點餐檯後,專心致志地凝望他,突然想了起來之前的回憶殘片。
楚瀾和《情書》裡的男孩藤井樹像極了,他坐在那裡看書的時候,與電影中那個經典鏡頭竟然能夠在楚瀾的意識海中重疊。
可又太不真實,讓人不禁擔憂這也許只是個精緻的夢境。
紀宵終於心甘情願地承認,他喜歡楚瀾,喜歡得誠惶誠恐,步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