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山(三)
商寧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收回手,轉頭又剝了一顆葡萄遞到江煙的嘴邊。
江煙看了一眼那顆被扒光的葡萄,想著自己連葡萄籽都吐到人家手上了,好像完全沒有必要再糾結是否要接受對方喂他這件事。于是江煙心安理得地一張嘴,愉快地接受了一顆又一顆遞到他嘴邊來的果肉。
不得不說,他這個小師弟喂他,接籽,剝皮一氣呵成,剛剛好掐住他的點,不快不慢,令他吃的吐的都十分順暢。
江煙不由得多看了對方一眼。
商寧年紀還小,面容稚嫩,卻能隱隱看出日後一點劍眉星目的雛形。他又這麼細心體貼,若是再是個專一之人,將來長大後該是這天下多少女子的夢中郎君。
江煙一邊想著一邊嘆了嘆氣,然後繼續躺在搖椅上接受對方的投喂。
孔方在廚房忙活了半天,又是殺雞拔毛又是割肉翻炒。最後想一想發現做了這麼多大葷,這會兒還差道爽口菜。他正出門準備摘把小白菜,結果一進院子就見自家那個徒兒王孫貴冑一樣躺在搖椅上,要一旁的商寧給他剝葡萄不算,還給他接吐的籽?
個小兔崽子,就會享受!都把商寧當成小僕人了,真是膽大包天!孔方氣得要上前阻止,就見一直站著的商寧忽然彎腰,然後伸手摸了一下躺在椅子上的他師兄的嘴角。
江煙睜大了眼楮,商寧卻很輕很淡地笑了一下。
孔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他上前一步打斷道︰“你們幹嘛呢?”他說著又轉頭對向江煙︰“你個小兔崽子,平常被人伺候慣了,現在就會使喚商寧!也不看看人家比你小了那麼多,你怎麼好意思讓人家伺候你?!”
江煙還沒說話,一旁的商寧倒是先開了口︰“大伯別怪師兄,我看師兄好像很想吃葡萄,剛好我也沒什麼事做,就給師兄剝了。師兄吃的也蠻高興,剛才就吃急了不小心漏嘴,我就給他擦了擦。”
孔方瞪向自家徒兒。
江煙雙手抱著大西瓜,兩條腿一前一後疊著,坐著仰頭睜著眼楮看他,天生有些翹起的嘴角上還沾了點沒擦乾淨的水漬。
孔方見他這副無辜的模樣,真是再大的火氣都發不出來了。他想一想也是,在他看來,商寧父母雙亡,剛過頭七,自己還身中寒毒,一條腿差點就保不住。這時候別說使喚,他連一點重話都不敢說。可是江煙不一樣啊,他上山的時候商寧父母頭七已過,靈堂白紗都已撤下,他什麼也不知道。在他這徒兒的眼里,商寧就是個可親的小師弟,兩個人親近一下也無妨。
況且商寧看起來似乎很樂意伺候這小子,前些天一直面無表情的,似乎已是心灰意冷。今天倒是難得主動親近人,還笑了一下。孔方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自家徒兒的臉,再摸摸自己的老橘皮,不得不懷疑起來,是不是小孩子喜歡人真的都看臉?不然為什麼商寧第一次見他徒兒,就比對和他處了好幾天的自己親近多了呢?
江煙本來以為師父又要訓自己一頓,沒想到對方轉眼就陷入了沉思。他一挑眉,試探道︰“師父?”
孔方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咳了一聲正想掩飾,轉眼就看見江煙手里抱著的活似被老鼠打了地洞的西瓜。他一瞬間心頭滴血,怒從胸中起,道︰“你這小兔崽子,又糟踐東西!我這瓜這麼好,綠皮紅壤,甜的找不著北,你就又只吃中間這一點,旁邊都給你浪費了!”
江煙無所畏懼,他往搖椅上一靠,道︰“旁邊都是籽了,吐得麻煩。”
孔方︰“懶死你得了!”
江煙擺擺手︰“師父你出來是要摘菜嗎?你快去吧,不然等會兒太陽升到頭頂上,菜都要蔫了。你中午肯定是要做好吃的吧,招待我怎麼能馬虎呢!”
孔方︰“……”他還真是這樣想的。
孔方嘴硬︰“誰要招待你,我這都是做給你師弟吃的。你師弟這麼瘦,怎麼能不好好補一補。”
江煙並不在意︰“那我就蹭飯好啦!反正師父不能馬虎的,我也能蹭口好吃的。”
孔方氣得轉身就走︰“你這個徒弟我不喜歡了!”兩條腿邁得虎虎生風。
江煙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師父不喜歡我沒關系啊,反正我都會一直喜歡師父的。”
孔方背對著後面的人,听了這話到底沒忍住,原本氣哼哼的老臉上一下就笑出片褶子來。他在心里搖頭嘆息,罷了罷了,不就是個西瓜嘛。
看著遠去的師父走路的步伐明顯慢下來,江煙沖著商寧一笑。他偷偷對他這個師弟道︰“師父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平常練功,要是累著了偷懶,多說兩句好的,師父就不生你的氣了。”
商寧不置可否,他看著江煙懷里的西瓜道︰“真的不吃了嗎?”
江煙有些苦惱︰“吃吧,這麼多籽。不吃吧,也是師父的心意,而且還怪甜的。”
商寧道︰“我把籽給你挑出來。”
江煙有些震驚,連忙推脫︰“這挺麻煩吧。”
商寧抿嘴︰“中間這一層籽少一些,不是很費功夫。”
江煙道︰“也行,能吃多少吃多少吧,這樣師父心也少疼一點。”
商寧笑了一下︰“嗯。”
入夜,燭火跳動。江煙看著那短的還沒兩根指頭寬,都要凹進燭台的蠟燭,嘴角抽了抽︰“師父,這麼短了還用啊?老鼠都不偷吃了。”
孔方道︰“我這蠟燭是好蠟燭,沒煙也不咋滴油的,還亮堂。怎麼就不能用完了?”
江煙道︰“能,能。”
孔方道︰“坐你阿堵叔床上去,我跟你說說話。”
江煙有些不大樂意,燭火下屋里暗,這床鋪也看不清乾不乾淨。不過他也沒辦法,這屋子里除了床和放燭台的桌子,別的啥也沒了。他不坐床上也沒別的地兒可坐。
江煙坐好後,孔方便開始同他說話,說的還是他小師弟的事。
江煙這才知道商寧原來是他小師叔的孩子。他清楚事情始末後頓時有些內疚,師叔師嬸都已故去,商寧腿上也中了寒冰掌。小師弟命苦,他白天還那樣使喚他,確實是自己不對。
孔方見對面的人垂下眼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他寬慰道︰“不知者無罪,況且白天你也沒做什麼。你這小子我不還不知道嗎,你這麼懶,懶得連人都不會使喚。我看肯定是你小師弟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喂你的,只是誰知道你臉皮這麼厚,竟然還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江煙不同意︰“什麼叫我臉皮厚,我小師弟都剝好了送到我嘴邊了,我還能不吃嗎?專門為我剝的,我還能拂了我小師弟的面子不成。”
“還專門為你剝的,就不能人家自己想吃啊。我活這麼大歲數,從來沒見過你這麼臉大的人。”孔方笑罵道,“不過我看商寧是挺喜歡你的,他這幾天都不怎麼說話,別人問一句才答一句的。見了你這面上才有了點笑意,還主動跟你說了話。”
“那我可得多在我小師弟面前轉悠轉悠,讓他多笑笑。我看他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呢,卻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江煙說到這轉念一想,又嘆了口氣,“不過這也怨不得他,至親突然雙亡,任誰都有點……這究竟怎麼回事啊,我師叔怎麼就突然被人追殺了呢?師弟身上的傷是不是很嚴重?”
孔方道︰“你阿堵叔今早就出去打探這件事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不過你師弟身上的傷倒也還行,他中的寒冰掌,這要是打在後心窩上,可就沒幾年好活了。幸好只是打在腿上,現在我用內力給他日日滋養,這腿還能保住。我現在就琢磨著給他找部陽性功法,讓商寧練練,跟他的腿上的寒毒抗衡,這腿日後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自個兒的造化了。”
江煙听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兒,他嘆道︰“這麼說小師弟就得一直這麼辛苦地和這什麼破寒毒較勁兒嗎?要真這麼做活得多累啊。這寒冰掌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我之前也算在江湖上闖了兩年,听過的見聞也不少,怎麼這個就沒听過?就沒有別的辦法能一次解決嗎?”
孔方道︰“你當然沒听過,因為這是我現取的名字。”
江煙︰“……”
孔方嘆道︰“商寧中的這一掌十分陰毒,對方練的應當是陰性內功,功力還不小,這一掌過來可謂用了全力。商寧又還小,只是因為拍的位置不是大穴,所以受害才顯得沒有那麼嚴重,只是這條腿就造了難。能一次解決的法子說有也有,但就是太不靠譜了。”
江煙道︰“什麼?”
孔方道︰“傳說大梁東北邊境有一處斷崖,崖上長著回陽草。這草藥性霸道,回陽救逆之效極其顯著,一般人消受不起,但對你師弟這身中寒毒的人來說應當是一劑良藥。只是傳說終歸是傳說,就算到時真要去找,現下也要將陽性內功傳授好。”
江煙點頭。
孔方看他一眼,道︰“好在你師弟傷勢真算不得嚴重,再不濟也就是沒有了一條腿,性命應當是無憂的。”
江煙卻不同意︰“商寧還這麼小呢,將來的日子這麼長,要是真的失了一條腿,這世上許多風光都不能得見,我想一想就替他難過。”
孔方道︰“行了,你也別瞎操心了,自己都顧不過來呢。我明天把屋里的陽性內功都翻出來看看,能練的就讓你師弟練了,爭取讓他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你啊,現在還是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