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冬妮一吃過飯,立刻就回到自己的臥室裡,因為在吃飯的時候她從母親的話中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托馬斯果然已經知道了她要回來的事……她似乎不太熱心和他會面。
下午六點鐘左右參議來了。他先到風景廳裡跟他的母親交談了好半天。
「她怎麼樣?」他問,「她表示什麼態度?」
「唉,湯姆,我怕她已經死了心了……天哪,她受的刺激很深……另外就是那句話……唉,要是我能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一句什麼話……」
「我去看看她。」
「去吧,湯姆。可是你敲門要輕一些,不要嚇著她,還有,你要平靜些,聽見了沒有?她的神經很緊張。差不多沒有吃什麼東西……你知道,她又犯了胃病……你跟她說話時不要急躁。」
他急匆匆地順著樓梯上到三樓,像平常一樣一步跨兩層階梯。一路上他一直捻著上鬚想心事。但是當他開始敲門時,他的臉色又變得明朗起來,他決定盡可能地用詼諧灑脫的態度對待這件事情。
在一聲痛苦不堪的「請進」聲之後,他打開了門,發現佩爾曼內德太太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床帳向後揭開,背後墊著一床鴨絨被,床旁邊一張小幾上擺著一小瓶治胃疼的藥水。她稍微向外一轉身子,用臂把頭支起來,看著他做了一個苦笑的面孔。參議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一面張著兩臂,行了個極其隆重的大禮。
「夫人!……能夠拜見您這位從都城來的貴人,真是榮幸……」
「吻我一下,湯姆,」她說,一面欠起身來把她的面頰遞過去,接著又頹然倒下,「你好,我的好朋友?我看你還是我們那次在慕尼黑見面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
「喏,這兒隔著窗簾,你的判斷可不可靠,親愛的。可是無論如何你也不應該當著面把我的恭維話搶走,你知道,這本來是應該我向你說的話……」
他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拉過一把椅子來,在她身邊坐下。
「我不知道已經說過多少次,你跟蓋爾達……」
「看我這人,湯姆!……蓋爾達好嗎?」
「還用說,自然很好!有克羅色敏茨太太照顧著她,她餓不著。當然這並不妨礙她每逢星期四在這兒拼命大嚼一頓,好像要把一個星期的飲食都預支了似的……」
她非常愉快地大笑起來——這是很久以來沒有的事了。但是忽然間她停止了笑聲,嘆了口氣問道:「生意怎麼樣啊?」
「嗄……湊合著吧。反正得知足。」
「噢,感謝上帝,至少這兒一切都還像樣子!唉,我一點也沒有高高興興地談閒話的心情……」
「多可惜!無論怎麼樣,一個人也要保持幽默感啊!」
「不成,我是不會有的了,湯姆。你一切都知道了吧?」
「一切都知道了!」……他重複了一句,鬆開她的手,把椅子猛然向後一推,「我的上帝,聽你說的這個話!‘一切’!什麼事不能被‘一切’這個字埋葬啊?‘我的愛情啊,我的痛苦,一切我都付與你’,是不是?不,你聽我說……」
她沉默不語。她用非常驚訝、受了很大委屈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是的,我早已料到你會有這種表情,」他說,「因為沒有這種表情你就不會到這兒來了。可是我的親愛的冬妮,請你允許我以同等程度的輕鬆來看待這件事,正像你用那麼多的嚴肅來看待它一樣。雖然我的輕鬆和你的嚴肅也許都有些過分。但是無論如何,這樣我們就可以互相補足……」
「過分嚴肅,托馬斯,你是說我過分嚴肅嗎?」
「是的。看在上帝面上,我們還是不要把它演成一出悲劇吧!讓我們沉住點氣,不要開口就是‘一切都完了’,閉口就是‘你們的不幸的安冬妮’!你要把我的話聽明白了,冬妮;你知道得很清楚,對你回家來這件事誰也沒有比我更感到高興的。我早就希望你能回家看看,不要跟你丈夫一起,而是你獨個回來。這樣我們可以一家人團聚一下。可是,你現在回來了,這個樣子回來了,原諒我說話太直,你幹的並不是一件聰明的事啊,孩子!……不錯……你讓我把話說完!佩爾曼內德做的事的確很不成體統,而且你相信我的話,我一定讓他認識到他的行為……」
「托馬斯,他幹的是什麼事,我已經讓他認識到了,」她打斷了他的話,一面從床上坐了起來,把一隻手放在胸上,「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我不只讓他‘認識到’而已。但是依我看,再跟這個人講理實在是多餘的!」說到這裡她又倒下去,嚴峻地定睛望著天花板。
他俯著身子,好像被她這句話的重量壓著似的。他微笑著望著自己的膝蓋。
「喏,那麼我就不給他寫什麼措詞尖銳的信了,一切聽從你的吩咐。這畢竟是你的事,只要你把他的頭腦教訓清楚了,也就很夠了;再說,你是他的妻子,這也是你的本分。仔細研究起來,他倒也不無值得寬恕的地方。朋友慶祝命名日,他回家的時候仍然帶著節日的情緒,意興太過飛揚,於是就犯了個小錯,做了件越軌的事……」
「托馬斯,」她說,「我不明白你的話。我不明白你說話的這種語氣!你……你有你的一套原則……但是你沒看見他!沒有見他怎樣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她,沒看他那副樣子……」
「我想像得出來,樣子一定很滑稽。然而問題正在這兒,冬妮,你看不出這件事多麼滑稽,這當然是你的胃病在作祟。你的丈夫暴露他的弱點的時候被你抓住了,你也看到他的樣子有一點可笑……可是你不應該氣得這麼凶。相反地,你應該把它看成一件可笑的事,借機會發現他的人性,更進一步的了解他……我跟你說清楚,我不是讓你一笑置之,用沉默去縱容他這種行為,不是這樣子。而今你一怒出走了,給他點厲害看,也許有點過分,也許這個懲罰太嚴厲了——他這個時候在家裡坐著該多麼喪氣啊!然而,歸根結底他還是罪有應得。我對你的請求只有一點,你對待這個問題不要太感情激動,應該多從策略力影響方面著眼……這是我們自己說話,我才這麼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隨便哪一對夫妻雙方都不是平等的,總有一方面在……在道德上占上風……你懂得我的話吧,冬妮!你的丈夫做了一件荒唐事,這一點沒有人懷疑。他污辱了自己,做了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我說令人發笑,是因為他做的事並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不值得把它看得太嚴重……總而言之,他的品格已經不是白璧無瑕,你這方面就決定性地占了上風。如果你善於利用它的話,那你一定會得到幸福。如果你在……就假定說兩個星期吧——不錯。我至少要留你住這麼久——假定你在兩個星期以後回去,你就會看到……」
「我不回慕尼黑去了,托馬斯。」
「你說什麼?」他問道,他的面孔拉長了,一隻手放在耳朵上,身子向前探過去……
她正仰面躺著,後腦袋瓜埋在枕頭裡,下巴帶著幾分冷峻的神情向前伸著,「永遠也不回去了,」她說,接著就大聲嘆了一口氣,乾咳起來。她咳的很慢,很能表達她的重重的心事。乾咳最近已開始成為她的一種神經性的習慣了,這和她的胃病也許不無關係。——兩人都暫時沉默了。
「冬妮,」他突然開口說,一邊站起身來,手掌著實地拍了椅背一下,「你不要再把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吧!……」
她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時臉色變得蒼白,太陽穴上的筋脈也都暴露出來。她不能再保持原來的姿勢了。她也轉動了身子,而且為了掩蓋自己對托馬斯的害怕,她開始放大喉嚨發起脾氣來。她挺直身軀,把腳伸到床下,兩頰通紅,眉頭緊皺,搖著頭,揮勁手臂,高聲發作起來:「鬧得滿城風雨嗎,托馬斯?……別人作賤了我,往我臉上吐唾沫,你還命令我遮遮掩掩嗎?這樣做你兄長的臉上光彩嗎?……不錯,我一定要問問你。當然,顧全臉面啊,圓滑周到啊,這都是好事情!但是這在生活中要有個限度。湯姆,要知道,我也很了解生活,並不比你差,如果一味地害怕鬧事,到了某種程度,那就是懦弱了。真奇怪,這些話會需要像我這樣一隻蠢鵝,一個傻東西講給你聽……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很有自知之明。佩爾曼內德從來沒有愛過我,因為我老了,我是醜老婆子,很可能是這樣,而芭貝塔大概比我漂亮多了。但是,難道他因為這一點就有權利不尊重我的出身,不尊重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感情嗎?湯姆,你沒有看見他那種放肆的樣子。沒有看見的人當然什麼也不能了解,他當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樣子,我實在不能用言語形容。還有,當我拿我的東西離開屋子,想到起居室沙發上睡覺的時候,他還追著我喊了一句話,你也沒聽到他在我背後,在你親妹妹後面喊的那句話……是的!我清清楚楚聽到他在背後喊了一句話……一句話……一句話!……痛快地告訴你吧,托馬斯,就是這句話使我連夜打上行李,一清早就叫醒了伊瑞卡離開那個家。我不能留在一個嘴裡吐出這種字眼的人的跟前,而且,正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我永遠也不能回到這樣一個人的身邊……不然我真成了個喪盡廉恥的女人了,一點自尊心,一點骨氣也沒有了!」
「請你把這句該死的話說給我聽聽,可以不可以?」「永遠也不能,托馬斯!我永遠也不讓這個字玷污我的嘴唇!我知道,在這個家裡我對你,對我自己的職責是什麼……」
「這麼一說,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也許是吧!而且我希望以後我們也別再談這件事了……」
「你要怎麼辦呢?要離婚嗎?」
「我要,湯姆。我已經下了決心了。我覺得不論對我自己,對我的孩子,或者對你們大家來說,我都只有這一條路。」
「喏,真是胡說,」他冷冷地說,用腳跟一轉身子,從她身旁走開,好像整件事就此都已解決了似的,「離婚是雙方的事,我的孩子,如果認為佩爾曼內德也會欣然同意,這倒是個滑稽的想法……」
「你以為他會為了我的一萬七千個泰勒就反對嗎?可是格侖利希當初難道又心甘情願,還不是我們逼著他做的。辦法是有的,我可以去找吉塞克博士,他是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他會幫助我的……當然了,這次情況有所不同,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那次是丈夫無力贍養,不錯,你可以看出來,對於這些事我已經很內行了,可是你還把我看待成一個第一次鬧離婚的人!……然而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湯姆。也許真應了你的話,這事辦起來很棘手,不能成功,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結果還是一樣,我決不會改變主意。如果那樣,就讓他拿著那點錢吧——在生活中有的是比金錢更崇高的東西!不管怎樣,他是休想再見我的面了。」
說到這兒她又乾咳起來。她已經下了床,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她用一隻手肘倚著扶手,下巴深深埋在手裡,下嘴唇幾乎是握在四個彎曲的手指裡。她就這樣上身向一邊側著,一對激動、紅腫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窗外。
參議在屋中走來走去,不時地嘆一口氣,搖一搖頭,聳一下肩膀。最後他挺著兩隻手站在她面前。
「你是一個孩子,冬妮!」他畏縮地帶著乞憐的神情說,「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孩子話!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答應我用成人的眼光去考慮考慮這件事,哪怕是一分鐘?難道你看不出來,從你的言行舉止來看,倒好像你受到了什麼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丈夫殘忍地欺騙了你,在大庭廣眾下把你大肆污辱了一番!可是你應該好好想想,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啊!在考芬格街你們家天梯上發生的這件蠢事沒有一個活人知道!如果你靜悄悄地回到佩爾曼內德身邊去,你一點也沒有給你自己、給我們丟臉,自然,你回去的時候不妨擺出一副傲慢不遜的面孔……正相反,如果你不這樣做,這才給我們丟臉呢,因為這樣你就把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鬧大了,鬧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了。」
她把下巴從手裡拿開,凝視著他的臉。
「不要說了,托馬斯,現在該讓我說說了。你聽著。怎麼,只有事情鬧大了,傳到別人的耳朵裡以後才能算是恥辱和醜事嗎?這可不然。暗地裡噬咬一個人的靈魂、侵蝕著一個人的自尊心的恥辱才更可怕呢!難道我們布登勃魯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類拔萃’,像這裡的人說的那樣,而在自家四壁之內卻因此盡可以含羞忍辱嗎?湯姆,我真奇怪你有這種想法!想一下,如果父親還活著,他怎麼處理這件事,你應該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來定主意!不,純潔和坦白是我們做事的原則……你隨時可以把你的帳簿給任何一個人看,對他們說:看吧……我們別的人也都應該這個樣子。我知道,上帝把我創造成怎樣一個人,我一點也不害怕。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如果從我旁邊過而不向我打招呼,儘管讓她這樣做好了!菲菲·布登勃魯剋星期四坐在這兒也許會幸災樂禍地搖頭嘆息說:‘真不幸,這已經是第二回了!當然,兩回毛病都是出在男人那方面!’她們如果願意這樣說就儘管讓她說好了!我才不計較這些,托馬斯,一點也不計較。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認為應該做的事。但是如果因為怕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和菲菲·布登勃魯克譏誚就一任自己受一個沒有文化教養的人用從啤酒館學來的下流話來辱罵,就得跟他永遠住在這樣一個野蠻的城市,要知道住在那裡,一個人就得學會看慣那次天梯上邊演的那幕戲,就得聽慣天梯上所說的那些話,就得學會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出身,自己所受的教育,總而言之,只是為了裝得又幸福又知足的樣子,就得背棄自己的一切。以我來看,這才叫有失體面,這才叫醜聞遠播呢!」……
她突然停住了,又把下巴托在手掌裡,定睛凝望著玻璃窗。他站在她面前,用一條腿支持住身子,手插在褲袋裡。他的眼睛雖然停在她身上,卻沒有看見她,他正在沉思著什麼,慢慢地來回擺著頭。
「冬妮,」他說,「你說的是心裡話,我早已經想到了,但是在你最後的幾句話裡你自己把真情泄露了。問題不在你嫁的人。問題在於你的那個地方。毛病也不是出在天梯上演的那出醜劇,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你不能適應那裡的環境。你老實承認吧!」
「你說對了,托馬斯!」她喊道。她甚至跳起來,伸著手,幾乎觸到他的臉上。她的臉漲得通紅。她就這樣擺著一個戰鬥的姿勢,一隻手握著椅子,另一隻手揮舞著,發表了一篇演說,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篇熱烈、激動的演說。參議吃驚地望著她。她幾乎沒有停下來喘一口氣,她的話像連珠炮似的滾出來。是的,她找到了言辭,她把這幾年心中的積郁完全發洩出來;她的話沒有經過組織,有些紊亂,但是她還是都表達出來了。這是一次大爆發,一次真實感情的絕望的泛濫。從她口中迸發出來的東西,沒有人能加以辯駁,好像它們是粗暴的自然力,與之對抗幾乎是徒然的……。
「你說得對,托馬斯!你再說一遍!啊,我明明白白地對你說吧,我已經不是傻瓜了,我懂得我從生活裡能得到什麼。當我認識到並不是生活中一切的事都很乾淨的時候,我也不會嚇得目瞪口呆了。我領教過像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侖利希結過婚,也知道我們城裡這個地方的花花公子是些什麼人物。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再是一個一竅不通的鄉巴佬了。如果只是單單芭貝塔這一件事,我不會被趕到這裡來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問題在於,再加上這件事,碗裡的水就溢出來了,托馬斯……不用很多,因為碗本來就是滿的……早就滿了……早就齊到碗沿了!只要幾滴就能讓它滿得流出來,怎麼再經得住這件事,怎麼經得住再讓我知道,就是在這方面佩爾曼內德也靠不住,這就把事情推到極端了。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讓我立即下定決心,從慕尼黑走出去。其實,說老實話,這個決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經下定了的。因為我不能在那邊生活下去,我在上帝和一切神祇面前發誓,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麼程度,你是不知道的,托馬斯。就算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麼都沒讓你看出來,我是一個機警的人,我不願意向別人訴苦,惹人家討厭,我不是一個心裡放不住事、嘴上沒有遮攔的人,我一向更偏於深沉不露。但是,湯姆,我已經受夠了苦,受夠了我自己的苦,受夠了我整個性格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請你允許我打這麼個譬喻,一棵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也許你覺得這個譬喻不恰當,因為我是一個醜陋的女人……但是我確實覺得沒有哪個地方比那裡對我更為陌生了,我寧願到土耳其去!噢,我們這裡的人從來是不適宜移居出去的!我們就應該待在我們的海灣裡,老老實實地吃自己的麵包……你們有時候嘲笑我對貴族身份的偏愛……是的,最近幾年我常常想到幾句話,這是很久以前一個人,一個很聰明的人對我說的:‘您同情貴族階級……’他說,‘讓我告訴您為什麼,好不好?因為您自己就是一個貴族!您的父親是一位闊老爺,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和我們這些人中間隔著一道鴻溝,我們是不屬於您這一統治階層的……’是的,湯姆,我們感覺到自己是貴族,感覺到我們與別人之間有一段距離,什麼地方別人不認識我們,不懂得尊重我們,我們就不應該企圖在那裡生活,因為我們在這樣一個地方只能受到別人的屈辱,而別人也只會覺得我們驕傲,驕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覺得我驕傲得令人發笑。別人沒有當面對我說過,但是我自己卻無時無刻不感覺到,而且為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樣一個地方,人們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說德國話語法也有錯誤,如果一位先生幫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來,人家就覺得這是個求愛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地方很容易被人看作是傲慢不遜,湯姆!習慣當地的環境嗎?不成,跟那些沒有尊嚴、道德、野心,沒有高貴感和嚴肅精神的人們在一起,跟那些懶懶散散、既缺乏禮貌又缺乏整潔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懶惰又輕浮、既愚笨又膚淺的人在一起……跟這些人一起,我是無法習慣那地方的水土,而且就是將來也永遠習慣不了。這就像我一輩子永遠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樣。這件事伊娃·尤威爾斯辦到了……很好!然而尤威爾斯並不是布登勃魯克家的人,再說她又嫁了一個多少還像樣子的丈夫。可是我是什麼情形呢?托馬斯,你不妨回憶一下,從開頭想一想!我是從這裡:從這個家出去的,這個家受到別人的尊重,家裡的人都勤勤懇懇,有明確的目標,而我嫁給的佩爾曼內德,卻是一個拿到我的陪嫁費立刻就退休的人……哼,這就是他的本性,這就是這個人的特點,可是從這一點上看,這還算是惟一可喜的事情呢。以後怎麼樣呢?一個嬰兒將出生了!我多麼高興啊!它可以把我的苦惱一筆勾銷!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這倒不是佩爾曼內德的過錯,我一點也不怪罪他。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兩三天沒有到酒館去,這是實情。但是這並沒有使事情有所改變,托馬斯,它並沒有使我更幸福一些,這你是可以想像到的,我忍受過來了,毫無怨言。我很孤單,不被了解,被看作孤僻驕傲。但是我對自己說:你已經把終身許給他了。他有點遲鈍、懶惰,他辜負了你的希望,但是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純潔的。可是以後偏偏我又遭到這件事,讓我看到他最令人憎厭的面目。這時我才知道:他也跟別人一樣,多麼不了解我,多麼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後罵的那句話,就是在你那些倉庫工人裡面,也沒有一個人肯用它去罵一隻狗!這時我看出來,沒有什麼牽絆著我了,如果我再留下去,那真是恬不知恥了。我到了這裡以後,當我坐馬車從車站走過霍爾斯登大街的時候,搬運夫凡爾森從旁邊走過,他摘下帽子來,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也還了一個禮:我一點也沒有驕傲,正像父親向人打招呼那樣……一擎手。我現在回來了。湯姆,你就是用十八頂大轎,也不能把我抬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這就是冬妮發表的一席演講。說完了以後,她精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重新把下巴埋在手掌裡,凝視著窗玻璃。
參議嚇壞了,痴呆呆地,幾乎可以說是大為震動地站在冬妮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雙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膀一般高的時候,又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好吧,那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他輕聲說,慢慢地用腳後跟把身子轉過去,向房門走去。
他仍然用他進來時那種痛苦的表情望著她,噘著嘴唇。
「湯姆?」她問道,「你生我的氣嗎?」
他用一隻手握住那橢圓形的門柄,另一隻手疲倦地一揮,「啊不,一點也不。」
她向他伸出手去,頭斜擱在肩膀上。
「你到這兒來,湯姆……你妹妹的命不好。她沒有遇到過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個同情她……」
他走回來,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態度帶著幾分冷漠、疲憊,他立在她的一邊,眼睛並沒有望著她。
突然間,她的上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你現在只好一個人掙扎了,」她說,「克利斯蒂安沒有多大的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財產也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有什麼作為了……是的,你們現在只能給我一碗閑飯吃吧,我這沒有用的苦命老婆子。我本來希望助你一臂之力,湯姆,不料我會失敗得這麼慘!我們布登勃魯克一家人能不能維持住我們的聲名、地位,從今以後只有你孤軍奮鬥了……願上帝扶助你。」
兩顆清澈的、孩子式的大淚珠從她的面頰上滾下來,她臉上的皮膚已經初步顯露出衰老的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