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城市上空籠罩著大霧,但是這一天清早八點鐘,當約翰尼斯街馬車行的老闆朗蓋特先生親自把一輛沒有門窗的帶篷大馬車趕到孟街來的時候就說:「用不了一個鐘頭,老天爺就會露頭。」這句話使大家聽了都放下心來。
老參議夫人、安冬妮、佩爾曼內德先生、伊瑞卡以及伊達·永格曼一起吃了早飯,收拾整齊,先後聚集在走廊裡,等待著蓋爾達和湯姆。格侖利希太太穿了一件乳黃色的衣服,下巴底下繫著一根緞子領帶。雖然頭一天夜裡睡眠不足,卻容光煥發。她內心的疑懼彷徨,似乎都已經煙消雲散,因為當她一面從容地扣著手套上的鈕扣,一面和客人談話時,她的臉色顯得恬靜而安詳,幾乎可以說帶著歡樂的神情……她又恢復了過去一度她很熟悉的心情。她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也感覺到她將做一個意義非常重大的抉擇,她意識到這樣的一天又將來到,她又要鄭重嚴肅地把自己的名字登記在家庭大事簿裡,她的腦子裡裝滿這些想法,她的心更激烈地跳動起來。前一天夜裡她在睡夢中又看到家庭大事簿裡面的一頁紙,她將在這頁紙上登錄上她第二次結婚的事……這件事將要抹銷簿子裡的另一處污點。她這時緊張地等待湯姆的出現,那時她就要含義深長地點頭招呼他……
參議和他的夫人來得比較晚一點,因為年輕的參議夫人不習慣這麼早就梳洗化妝。參議的精神很好,穿著一套淺棕色小格子的衣服,領口很大,露出裡面的白背心邊,當他看到冬妮那難以摹擬的驕矜的面容以後,眼中不禁露出笑意。但是蓋爾達卻一點也沒顯露假日郊遊的情緒。這或許是她沒有睡夠早覺的緣故。她生得很美,但是她的那種病態的、神秘的美和她小姑的健美正好形成一個奇異的對照。她的衣服是濃郁的紫丁香顏色,和她茂密的頭髮的深紅色配在一起,非常觸目,也襯托得她的皮膚更為白皙,她的兩隻棕色眼睛四周罩著一圈青圈,今天那青圈顯得更暗更深……她冷冷地把頭伸給她的婆婆。讓她在前額吻了一下,幾乎可以說是帶著譏誚的神情把手伸給佩爾曼內德先生。當格侖利希太太看到她,拍著手大聲喊:「噢,上帝啊,你今天多麼漂亮,蓋爾達……」她也只不過神情淡漠地笑了笑。
她非常不喜歡像今天這樣興師動眾的活動,特別是在夏天,何況是在星期日。她的住房大部分掛著帳幕,光線蒙朧,她深居簡出,因為她怕陽光、怕灰塵、怕因節日而盛裝起來的小市民,怕聞咖啡、啤酒和煙草氣味……在這世界裡她最討厭的莫過於燥熱和混亂。這次為了使慕尼黑來的客人遊覽一下城郊風光,到施瓦爾道和「巨人叢林」的遠足安排好以後,有一天她漫不經心地對托馬斯說:「你知道,親愛的,我生來就只能過安靜、平常的日子……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適於興奮、變動的環境的。你們這次免了我,好不好……」
如果在這些事情上她沒有足夠的把握能得到她丈夫的同意的話,她當初是不會跟他結婚的。
「當然囉,你說得很對,蓋爾達。一個人所以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主要是由於他的幻想力……雖然如此,遇到這種場合,一個人還是要參加,因為誰也不願意當個怪人,不管對於別人或是對於自己。這點虛榮心是每個人都有的,我想像也是有的,對嗎?不然,別人就會覺得他孤僻,或者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他的威信就要降低。此外,還有一點,親愛的蓋爾達……我們都有理由對佩爾曼內德先生獻一點殷勤。我相信,這個形勢你是看得清楚的。有一件事正在發展著,如果讓它半途而廢,那可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親愛的,我看不出來要我參加有什麼意思……可是這沒有什麼要緊。既然你願意,我就去吧。就讓我們也領略一下這種樂趣吧。」
「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大家走到街門……太陽這時果真從晨霧後邊探出頭來;聖瑪利教堂的鐘聲叮叮噹當地響著,使人感覺到這是個星期天。空氣裡充滿了小鳥的啁啾。馬車夫摘下帽子來,老參議夫人帶著主人體貼下人的和藹(這種和藹常常使托馬斯感到有些難堪)非常熱心地點頭回答說:「早上好,朋友!」接著對大家說,「快上車吧,諸位!現在正是該做早禱的時候,可是今天我們要到上帝創造的美麗的大自然去讚美他,您說對嗎,佩爾曼內德先生?」
「您說得對,參議夫人。」
於是人們一個接一個地登上兩旁的鉛鐵踏腳,從馬車後面一個窄門爬到這輛可以容十個人的大馬車裡,在帶靠墊的軟椅上安頓好,靠墊上矇著藍白條布,這無疑是為了向佩爾曼內德先生表示敬意。車門砰地一聲關上,朗蓋特先生吧嗒了一下舌頭,用含混的聲音「吼—噓」地吆喝了一聲,於是他把幾匹筋強力壯的棕色大馬的韁繩繃緊,馬車就沿著孟街駛下去。順著特拉夫河走了一段路,穿過霍爾斯登城門,以後再向右一轉,馬車開始沿著施瓦爾道大路轆轆地走去……
田野、草地、樹叢、農舍……人們在那越來越高、越來越薄、顏色也變得越來越藍的晨霧裡尋找時時可以聽到它的鳴囀的百靈鳥。當馬車走過莊稼地的時候,嘴裡含著紙煙的托馬斯總要注意地看看四周,指點給佩爾曼內德先生看。忽布商人也像又恢復了童年的本性,他把自己那頂帶羚羊鬚的綠帽子歪戴在一邊,用他的又白又寬的手掌玩弄那大牛角柄的手杖,想把它搖平。他甚至想用下巴托住它,這手絕技雖然屢次失敗,卻博得小伊瑞卡大聲喝彩。他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話:「雖然這不是登楚格史匹茨山,可是咱們還是要爬一點山,痛痛快快玩一陣,熱鬧一番,您說,是不是,格侖利希太太?」
接著他就熱情洋溢地說起背著背囊,拿著登山手杖爬山的事來。他這一番敘述受到老參議夫人好幾次稱讚:「真了不起!」以後,不知哪陣心血來潮,他對克利斯蒂安的不在大為惋惜起來,他聽說過,克利斯蒂安是一個非常有風趣的人。
「這要看在什麼情況下了,」參議說,「可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沒有人能代替他,這倒是真的。我們等一下吃大蝦,佩爾曼內德先生!」他興致勃勃地喊道,「吃大蝦和波羅的海蝦米。您在我母親那裡已經嘗過一兩次了,可是我們的那位老朋友狄克曼,‘巨人叢林’飯店的老闆,永遠弄得到最好的。還有姜汁餅,這個地方的姜汁餅也非常有名——不過也許名聲還沒有傳到伊薩河那邊吧?總之,您自己會看到的。」
格侖利希太太讓馬車停了兩三下,在路邊採罌粟花和矢車菊。每次停車佩爾曼內德先生都發誓賭咒願意幫助她去採花,然而由於他對上下車有一些害怕,他到底還是沒有這樣做。
伊瑞卡每看見一隻烏鴉飛起來,都高興得手舞足蹈。伊達·永格曼今天和往常一樣,雖然毫無下雨的可能,卻仍然帶著一把雨傘,外加一件長大的雨衣。她像一位真正的好保姆,不只是表面,而且從內心裡分擔了孩子的感情。她跟孩子一同歡喜,不知顧忌地大聲嬉笑,她的笑聲聽起來有點像馬嘶,以致那跟她處得不長的蓋爾達一再向她投去冷淡和驚奇的目光……
他們已經到了奧爾登堡,前邊,山毛櫸林已經在望了。一會兒,馬車從林中駛過,穿過一座有一口汲水井的小市場,就又走到曠野上。等到馬車駛過一座小橋(這座橋架在一條名叫奧的小河上)以後,終於在「巨人叢林」飯店前面停下來。這座飯店是個一層樓的建築,面對著一個廣場,廣場上有幾塊草坪,砂石路和鄉村風味的花圃。廣場的另一端,森林像一座羅馬圓形劇場似的一層層地升起來。一層和另一層之間有簡陋的台階連著,而所謂台階只不過是一些露出地面的樹根和凸出的石塊。在每層台子上,樹林中間,都擺著白漆的桌椅板凳。
布登勃魯克並不是第一批客人。兩三個吃得又白又胖的女侍和一個穿著一件油膩膩燕尾服的夥計已經跑上跑下,忙著往台上端送冷菜、檸檬水、牛奶和啤酒了。甚至最靠外邊的桌子也被攜家帶眷的一家家的遊客占據了。
飯店老闆狄克曼先生戴著一頂黃色繡花小帽,捲著襯衫袖,為了照顧這些位先生太太下車,親自走到馬車門的前邊來。當朗蓋特把車趕到一邊卸車的時候,老參議夫人說:「老闆,我們先散一會步,等過個把鐘頭再用早飯。請您到時候把飯開到上邊去……但是不要太高,我想就在第二層吧……」
「您用點勁吧,狄克曼,」參議補充說,「我們這兒有一位特別講究吃喝的客人呢……」
佩爾曼內德先生抗議說:「沒有的事!一杯啤酒和奶酪……」
只是狄克曼先生不懂他的話,只顧滔滔不絕地報起菜名來:「今天什麼都齊全,參議先生……大蝦,蝦米,各種腸子,各種乾酪,各種燻魚,鰻魚,鮭魚,鱘魚……」
「好,狄克曼,您看著辦吧。另外請您給我們準備六杯牛奶跟一升啤酒,我沒有弄錯吧,佩爾曼內德先生……」
「一份啤酒,六份牛奶……您要哪種牛奶,參議先生,甜牛奶,牛奶漿,酸牛奶,還是奶酪……」
「甜牛奶和牛奶漿各來一半,狄克曼。一個鐘頭以後。」
於是他們走過廣場去。
「我們先去看看水源,佩爾曼內德先生,」托馬斯說,「水源,就是說奧河發源的地方。奧河是一條小河,施瓦爾道就在它的岸邊,在中古時代,我們住的城市本來也是傍著它修建的,後來不幸毀於水災——當時的建築都不是什麼永久性的建築,您知道——以後才又靠著特拉夫河重建起來。另外一提起這條小河的名字,還讓我想起孩提時代戲弄人的遊戲。小時候我們常常掐著別人胳臂問:施瓦爾道的河葉什麼名字,別人一痛自然‘噢’的一聲叫了出來,他正好回答對了……看哪!」他在距離台階十步遠的地方,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話,「他們走到我們前邊了,摩侖多爾夫和哈根施特羅姆兩家人。」
一點不錯,在前面第三層林蔭下的平台上,這兩家攀了親家的人,幾位最主要成員一個不漏地正圍著兩張拼攏起來的桌子坐著,一面饕餮大嚼,一面高談闊論。摩侖多爾夫老議員坐在主位,一位蓄著稀疏、尖尖的白鬍鬚的臉無血色的老先生,他正被糖尿病纏磨著。他的娘家姓朗哈爾斯的老伴,手裡玩弄著一具長柄的望遠鏡,她的斑白的頭髮照例是蓬亂地隨隨便便地盤在頭上。這一對老人的兒子奧古斯特也在那裡,他是一個金髮白皮膚的青年,一副富家公子的氣派,奧古斯特的妻子玉爾新是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姑娘,身材矮小,活潑,一對黑眼睛又亮又大,一副鑽石耳環幾乎和眼睛一般大,她坐在她的兩個弟兄亥爾曼和莫裡茨中間。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因為生活優裕已經發胖了,人們傳說他早晨一睜眼就先要吃鵝肝餡餅。他留著黃中透紅的短橛橛的絡腮鬍鬚,鼻子生得和母親一樣,平貼在上嘴唇上面,扁得出奇。莫裡茨博士生得胸部窄小,膚色焦黃,談得高興的時候露出生得很稀疏的尖牙齒來。兄弟倆的身邊各自坐著自己的夫人,因為這時那位法學家也已經結婚多年了。法學家的夫人是一個漢堡小姐,姓普特法爾肯,生得一頭奶油色的頭髮,面孔冷冰冰的沒有感情,好像是英國人的相貌,然而五官極其端正,異常美麗。哈根施特羅姆博士是以美術鑒賞家聞名的,如果他娶了個醜八怪做媳婦,這於他的名聲是有損的。除了上面說的這些人以外,座上還有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的小女兒,莫裡茨·哈根施特羅姆的小兒子,兩個小孩都穿著一身雪白。這兩個孩子差不多可以算是訂過婚了,因為胡諾斯·哈根施特羅姆家的財產是不允許分散掉的。——這些人都在吃火腿煎蛋。
當布登勃魯克一家人從離這一群人不遠的地方走過去的時候,兩群人互相打了個招呼。托馬斯把帽子一抬,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一句什麼客套話,蓋爾達冷冷地、客客氣氣地彎了彎腰。只有佩爾曼內德先生正因為爬坡非常興奮,率直天真地把綠帽子一揮,興致勃勃地大聲招呼說:「諸位早上好!」——馬上看到摩侖多爾夫參議太太拿起望遠鏡來……談到冬妮,她像往常一樣,肩膀聳得高高的,揚著頭,卻又盡力把下巴貼到胸脯上。她好像從無法攀登的高峰上向下打招呼一樣,就是說,她的目光直從玉爾新·摩侖多爾夫那非常講究的闊邊帽子上望過去……就在這一分鐘,她終於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再改變主意了……
「謝天謝地,我們還要再過一個鐘頭才吃早飯,湯姆你知道,我真不喜歡讓這位玉爾新看著吃東西……你注意她怎麼樣打招呼了嗎?她簡直連頭都沒點。她那頂帽子啊。雖然我的眼光絲毫不能作為標準,我也敢說,簡直粗俗到家啦……」
「哈,說到帽子,我倒是外行。可是說起打招呼,你的傲慢程度也不在她之下,親愛的。你還是別生氣吧,生氣會使臉上生皺紋的。」
「生氣,湯姆?我才不呢!如果這些人高人一等,那真是讓人笑掉大牙。我倒想問一問,這位玉爾新究竟哪一點比我強,她只不過沒嫁個騙子而嫁了個傻瓜罷了;如果她處在我的地位,我們倒要看看,她怎麼樣另外找一個……」
「照你的說法,你是已經找到一個了?」
「找到一個傻瓜嗎,托馬斯?」
「總比騙子不知要好多少了。」
「用不著是騙子,也用不著是傻瓜。可是現在還是別談這件事吧。」
「對了。我們落在後面了。佩爾曼內德先生爬山真輕捷……」
林蔭小路已經變得平坦了,又走了沒有多遠,他們就到「水源」了。這是一個富有浪漫情調的幽美地方,一座木橋橫跨在一個水潭上,帶裂罅的石坡上長著枝葉披拂的大樹,樹根都露出在地面上。老參議夫人帶來一個可以摺疊的銀杯,他們便用這個銀杯從水源下一個小石頭池子裡汲取泉水,大家都飲了一點含鐵質的礦泉,清涼了一下頭腦。飲泉水的時候佩爾曼內德先生還突然想到要獻個小殷勤,堅持要格侖利希太太先啜一口才肯接過這杯水來。他樂不可支,接二連三地說:「簡直太好了!」他集中精神,非常周到地應酬每一個人,一會兒跟老參議夫人和托馬斯談,一會兒跟蓋爾達和冬妮談,甚至跟小伊瑞卡他也有話說……蓋爾達本來一直因為燥熱而苦,只是悶聲不響,明明現出焦躁不安的神情,這時也顯得有精神了。當人們很快地又回到飯店,在第二層平台上一張擺滿了食品的桌子上坐下以後,她甚至首先開口,用很親切的言辭對佩爾曼內德先生即將起程一事表示惋惜:現在大家剛剛熟悉一點,因為語言不通而產生的誤解或隔膜也顯見得減少了,可是佩爾曼內德先生卻要走了……她差點要說出來,她已經聽見她的女友和小姑冬妮兩三次非常成功地學說慕尼黑話「上蒼保佑」了……
佩爾曼內德先生對於動身一事並沒有做肯定的答覆,他目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大談堆滿餐桌的珍饈美味上,這些東西他在多瑙河彼岸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大家不慌不忙地吃光了一切好東西。小伊瑞卡在這兒最感到興趣的是做餐巾用的絲光紙,這比家裡用的大麻布餐巾不知要漂亮幾倍,她在得到侍役的同意後,甚至把好幾張裝進口袋裡留作紀念。吃過了飯,佩爾曼內德先生喝著啤酒吸了許多支深黑色的雪茄,參議照例吸著紙煙,這一家人陪著客人又坐了很久,談了很多話。值得注意的是:誰也沒有再談起佩爾曼內德先生動身的事了,將來的事大家根本隻字不提。相反的,他們所談的盡是一些往事,和最近幾年的政局。老參議夫人說了幾個從她故世的丈夫那裡聽來的關於1848年革命的軼聞,佩爾曼內德先生聽了笑得直不起腰來。然後,他自己也說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羅拉·蒙台茲④的故事,格侖利希太太對於羅拉的故事特別感到興趣。午飯後的時間就這樣慢慢消磨過去了。過了大約一小時,當伊瑞卡跟著伊達從一次遠征回來,兩頰緋紅,帶來一大抱雛菊、碎米薺和野草,並且又想起來要買回姜汁餅的事,一家人便站起身來,準備到林子下面兜一個圈子……自然在這以前這一天當東道的老參議夫人首先付了帳;她付出來的是一枚頗為不小的金幣。
在飯店前面,他們吩咐馬車夫在一個鐘頭內備好馬車,以便回到城裡,在晚餐前仍能休息一會;接著他們就向林中幾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們走得很慢,因為陽光這時正直射在塵土蓮蓬的路上。
一過奧河橋,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開來,以後大家一直保持著這個隊形:走在最前面的是永格曼小姐,她的步子最大,緊跟著的是那跳跳蹦蹦地追尋粉蝶的伊瑞卡,一點也不知道疲倦,接著是老參議夫人,托馬斯和蓋爾達,三個人走在一起,最後,中間隔著一段距離,是格侖利希太太和佩爾曼內德先生。前面最熱鬧,因為伊瑞卡這個小姑娘一路嬉笑不停,而伊達也永遠用她那有如馬嘶的笑聲附和著她。走在中間的三個人都沉默著,蓋爾達因為灰塵,又陷入焦灼抑鬱的情緒裡,老參議夫人和她的兒子也都各自沉思著什麼事,後面也很沉靜……然而只是表面如此,因為實際上冬妮和這位巴伐利亞來的客人正低聲傾談著。——他們談什麼呢?談的是格侖利希先生……
佩爾曼內德先生說,伊瑞卡是一個惹人愛的漂亮孩子,可是長得卻一點也不像媽媽,這是個恰中肯綮的批評。冬妮回答說:「她的長相和父親一模一樣,然而這對她倒不是什麼遺憾的事,因為從外表看來,格侖利希是個紳士。他蓄著金色的鬢鬚,式樣是獨創的,以後我從來沒有再看見過這種式樣……」
雖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爾家的時候已經相當詳細地告訴過他那次婚事,他這時卻要求冬妮再一次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他不厭其詳地打聽那次破產的詳情,一面又擔心又同情地眨著眼睛。
「他不是個好人,佩爾曼內德先生,不然父親不會把我從他那兒帶回來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話。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副好心腸的,我雖然年輕,十年來可以說一直過著孀居的日子吧,然而生活卻叫我認清楚這一點。他不是好人,他的銀行家凱塞梅耶比他還壞,而且蠢得像只小狗。我的意思決不是說,我把自己看成是個天使一點過錯也沒有……您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格侖利希眼睛裡好像沒有我,偶爾他坐在旁邊也是自己看報,他欺騙我,老把我一個人扔在愛姆斯比脫家裡,因為他怕我在城裡會探聽到他陷到什麼樣的泥坑……但是我也是個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點,我很知道我當時很多事做得不對。譬如說我的輕率,喜歡揮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給他惹來不少煩惱和焦慮……不過在這裡我還要補充一句:我也有寬恕自己的理由,那就是,當我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是個笨鵝,傻東西。舉個例子吧,說出來您也許不相信,在我訂婚前不久,我還不知道四年前關於大學校和報刊雜誌的聯邦法律曾被修改過。原來本是很好的法律!……哎,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爾曼內德先生,一個人只能生活一次,不能再重新開始一次;如果能過第二回,一個人看事物可要聰明多了……」
她沉默了,專神致志地低頭望著路;她很巧妙地遞給他一個話頭,因為任何人一聽這話就會想到;雖然開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再結一次婚,重新過一段美好的日子,這種機會仍然是存在著的。但是佩爾曼內德先生卻把這個機會錯過去了,他只是一個勁地用激烈的言詞責罵格侖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圓下巴額上的一撮鬍子都直堅起來。
「這個流氓,混蛋!哪天這個狗東西要是碰在我的手裡,我會給他點厲害看看……」
「噯,佩爾曼內德先生!您千萬不要這樣。我們應該寬恕人,不念舊惡。上帝說,復仇是我的事……您可以問問母親是不是有這句話。上帝不準這樣……我不知道現在格侖利希在哪兒,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順利,雖然他也許不配我的祝禱……」
他們已經走到村子裡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裡是一個麵包店,幾乎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他們的腳步已經停了下來,他們望著伊瑞卡、伊達、老參議夫人、托馬斯和蓋爾達彎著腰走進這家店鋪那可笑的小矮門裡面,然而他們的目光是呆痴的,視而不見,雖然望著又似乎沒有看到什麼:他們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談話裡,雖然直到現在他們談的只不過是一些無用的蠢話。
他們身旁是一道柵欄,沿著柵欄是一個窄長的花壇,長著幾株木犀草。格侖利希太太低著頭非常熱心地用遮陽傘的傘尖挖掘花壇裡鬆軟的黑土,她的頭曬得很熱。佩爾曼內德先生那帶羚羊鬚的小綠帽已經滑到額頭上,緊靠著她身邊站著,不時地用自己的手杖參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頭垂下來,但是他的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這時已經變得炯炯有神,甚至有一些紅腫,他就用這雙眼睛從下面向上瞟著她。他的眼中流露著傾慕、憂鬱和期待交織的神色,他那像穗子似的懸在嘴上的小鬍子同樣帶著這種神情。
「也許現在,」他說,「您對於結婚的事有了戒心,永遠不想再試一次了吧……是不是這樣,格侖利希太太?」……
「多麼笨!」她暗自想,莫非還要我公開承認?……她回答說:「是的,親愛的佩爾曼內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認,讓我再一次答應一個人終身大事,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已經受過了教訓。您知道,做這樣的決定是多麼與命運攸關……而且這還需要有確實把握,知道對方真是一個誠實、高貴、心腸好的人……」
這時他才提出問題來,問她是不是把他當作這樣一個人,她回答這個問題說:「是的,佩爾曼內德先生,我是把您看成這樣一個人的。」
接著兩人又低聲簡單地談了幾句,訂立了婚約,佩爾曼內德先生得到允許,回家以後向老參議夫人和托馬斯商談這件事……
等到其餘的人提著幾大口袋姜汁餅重新走到外面來以後,參議故意使自己目光從他們的頭頂上望過去,因為兩個人這時都非常窘;佩爾曼內德先生並不想掩飾自己的窘態,冬妮則板起面孔,裝出一副莊嚴矜持的神色。
天空這時為陰雲遮住,雨點開始落下,大家急急忙忙地走回馬車裡。
冬妮猜得一點不錯,佩爾曼內德先生一到這裡,她的哥哥就打聽他的經濟情況。打聽的結果是,X·諾普公司是一家規模不大但非常可靠的商號,這個商號在與以尼德包爾為經理的股份釀酒廠的合作中,盈利很多。將來如果加上冬妮的一萬七千泰勒,佩爾曼內德先生雖然不能奢侈揮霍,卻足能舒舒服服地過安適日子。這件事他已告訴了老參議夫人。就在訂婚的這天晚上,老參議夫人、佩爾曼內德先生、安冬妮和托馬斯在風景廳裡詳盡地商談了一次。所有的問題都很順利地解決了,甚至連小伊瑞卡的前途也安排好了。伊瑞卡也將住到慕尼黑去,這本是冬妮的願望,但是她的未婚夫也很感動地同意了這個作法。
兩天以後,這個忽布商人動身走了——不然諾普公司就要吵得一塌糊塗了,但是6月裡格侖利希太太又和他在他的故鄉見了面。湯姆和蓋爾達這次也跟她一起去,以後他倆又陪她到克勞茨浴場住了四五個星期,而老參議夫人則帶著伊瑞卡和永格曼到波羅的海海濱度過了夏天。當這兩人停在慕尼黑的時候,他們曾經找了個機會一起去看了一下坐落在考芬格街上——離尼德包爾家非常近的一所房子。這所房子佩爾曼內德先生打算買下來,其中一大部分他將來預備出租。這是一座樣式很古怪的老房子,一進門就有一座窄窄的樓梯筆直地通到二樓,既沒有轉彎,也沒有歇腳的平台,好像一條天梯似的。到了二樓,人們才能順著廊子兩邊回到臨街的房間裡……
8月中旬冬妮回到家裡,準備用幾個星期置備嫁奩。雖然她第一次結婚時的東西還剩下很多,但是必須再購置一些新的,她從漢堡定制了很多東西,有一天甚至買了一件睡衣……自然囉,這次用以鑲邊的不是天鵝絨,而是普通的帶子。
這一年暮秋佩爾曼內德先生又回到孟街來;他們不預備再把這件事拖下去了。
說到這次婚禮,一切都是按照冬妮的願望進行的,和她想像中的一絲不差;這次婚禮並沒有大事鋪張。「咱們不用擺排場,」參議說,「你這是第二次結婚,很簡單,我們就好比你從來沒有離過婚似的。」只發出很少幾張通知書,但是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姑娘,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卻也得到了一張,這是格侖利希太太特意安排的。他們不想做蜜月旅行,因為佩爾曼內德先生不喜歡這種奔波,而冬妮也剛剛避暑回來,覺得到慕尼黑那次旅途也相當勞累了。此外這次婚禮不是在家裡圓柱大廳,而是在聖瑪利教堂舉行的,參加的也只有少數幾位家人和近親。冬妮頭上戴著橙花,不是桃金鑲,神態非常高貴,科靈牧師在祝禱詞裡仍然大談其戒酒,用的字眼也還是那麼厲害,只不過聲音沒有以前響亮了。
克利斯蒂安從漢堡趕了回來,他的衣著華美,氣色雖然有些病懨懨的,但是仍然滿臉含笑。他告訴人說,他和布爾梅斯特合營的生意一帆風順,克羅蒂爾德和他也許要在那邊結婚——當然是說:各自找各自的對象。他去教堂去得非常晚,因為他首先到俱樂部轉了一圈。尤斯圖斯舅舅對這件婚事非常感動,他又表現了往常那種慷慨的本色,送給新婚夫婦一件非常精美的、沉重的大銀盤……他和自己的老婆在家裡差不多快要挨餓了,因為這個稟性柔弱的母親仍然像往常一樣用生活費替她那位逐出家門的浪子亞寇伯還債。人們謠傳,亞寇伯現在正待在巴黎。——布來登街布登勃魯克家的幾位小姐發表她們的看法說:「看吧,希望這次不要再中途散夥了。」使人不愉快的是,大家都懷疑,她們是不是真心希望這樣……塞色密·衛希布洛特踮起腳尖來,在她的學生、如今是佩爾曼內德太太的前額嘖地吻了一下,又用她那由於滿心熱誠而特別加重的母音祝賀說:「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