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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敞開的屋門可以看到佩爾曼內德太太正在老參議夫人逝世的屋子裡祈禱。她一個人跪在床邊的一張椅子前,孝服的下擺鋪散在地上,兩手緊扣著,擺在椅墊上,頭低著,喃喃地叨念著什麼……她明明聽到她的兄嫂走進早餐室裡,聽到他們遲遲疑疑地在屋子中間站住,等待她把禱告做完,然而她卻並不因此而加快速度,直到祈禱詞念完,她還乾咳了兩聲,然後才莊嚴緩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她走路的姿勢雍容嫻雅,一點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馬斯,」她說,語調含著幾分嚴凜,「我看母親使喚塞維琳這個人,真是把一條毒蛇揣在懷裡。」
「怎麼?」
「這個人要把我氣死了。她簡直能把人氣得舉止失常……別人的心情正這麼哀痛,她卻做出這樣卑鄙的事,破壞別人哀傷的情緒,你說,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
「首先她這個人貪得無厭,到了使人難以容忍的地步。她打開衣櫥把母親的綢緞衣服拿出來,往胳臂底下一挾,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把衣服拿到哪裡去?’——‘老太太答應過把這些衣服給我!’——‘親愛的塞維琳!’我忍著一肚子氣,好言好語地說給她聽,她這種急躁的行為實在有失體統。你猜我的話有沒有用?她不但把綢緞衣服拿走了,而且還拿走一包襯衣襯褲。我不能跟她打起來,不是嗎?……而且不僅她一個人這樣……還有那些下女們……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這些人當著我的面就明目張膽地分贓,因為塞維琳手中拿著衣櫃的鑰匙。‘塞維琳小姐!’我說,‘請你把鑰匙給我好嗎!’你猜她怎麼回答我?她竟一點不害臊地對我說,我沒有權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鑰匙她要拿著,直到她離開那天!」
「盛銀器的櫃子鑰匙在你手裡沒有?——那就好了,別的事不要管了。一個家庭一旦解了體,這種事是免不了的,特別是最近這兩年,家中本來已經就沒有什麼規矩可言了。我現在不希望把這件事弄大。再說這些衣服也都糟壞了……我們倒是可以看看,還剩下些什麼。你有單冊嗎?在桌子上嗎?好。咱們立刻就看一看。」
他們走進寢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臉上的一塊白布揭開以後,他們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陣子。老參議夫人已經用緞子壽衣裝殮起來,當天下午就要在大廳裡入殮。這時離她咽氣已經過了二十八個小時了。因為假牙拿掉了,所以她的嘴和兩頰都陷下去,顯得特別衰老,而下巴則稜角畢現地向上翹著。當這三個人望著死者幽然緊閉的眼皮,他們幾乎認不出來這就是他們的母親。然而從老太太的一頂節日戴的女帽下,卻露出她那光滑的紅棕色的假髮,和生前一模一樣。這正是布來登街的三位小姐常常取笑的那副假髮……死人的被蓋上撒著花。
「最漂亮的花圈已經送來了,」佩爾曼內德太太低聲說,「每一家都有花圈送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們都擺在遊廊上;你們等一下一定得看一看,蓋爾達和湯姆。看著這些花圈又美麗又傷心。這麼寬的緞子飄帶……」
「大廳裡布置得怎麼樣了?」議員問道。
「就要好了,湯姆。差不多已經布置好了。室內裝飾匠雅可伯斯忙個不停。還有那……」她啜泣了一會兒,……「棺材剛才也來了,你們現在該脫脫衣服了,親愛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把那塊白布拉到原處,「這裡很冷,可是早餐室裡已經有點暖氣了……讓我來幫你,蓋爾達;這麼漂亮的斗篷一定得小心一點……我能吻你一下嗎?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你,雖然你老是討厭我……不會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會弄亂你的頭髮……你那美麗的頭髮!母親年輕的時候頭髮也跟你的一樣。當然她從來沒有像你這麼漂亮,可是有一陣子,我那時已經出世了,她真稱得起是個美人。但是現在呢……還不是像你們的格羅勃雷本常常說的那樣:到頭來什麼人都得回到土裡去——?這話還是像他這樣頭腦簡單的人說出來的……啊,湯姆,這兒是幾本最重要的冊子。」
這時他們已經回到旁邊的一間屋子裡,圍著圓桌坐下。議員把登記雜物的冊子拿到手裡,這些物件將來要分給幾個親屬子女……佩爾曼內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她哥哥的臉,她的神色又緊張又興奮。她心中正掛著一個礙難啟口的問題,她的全部思想都在驚懼不安地盤算著這個問題,幾小時以後這個問題一定得提出來討論。
「我想,」議員開口說,「我們應該按老規矩辦事,禮物應該歸還原主,這樣……」
他的妻子這時打斷了他說的話:「對不起,讓我插一句,托馬斯,我覺得……克利斯蒂安……他在什麼地方呢?」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爾曼內德太太喊道,「我們把他忘了!」
「對了。」議員說,把手裡的單冊放下來。
「沒有去叫他麼?」
於是佩爾曼內德太太走去拉鈴。但是就在這一剎那克利斯蒂安已經自己把門打開,走了進來。他的腳步相當急促,門也不輕巧關上。他皺著眉頭站在屋中,一雙深陷的小圓眼睛並不看某個人,只是從左邊轉到右邊,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紅色的鬍子下面不安地張開又閉上……他好像心氣不平,想要與人找麻煩的樣子。
「我聽說你們在這兒,」他有些氣惱地說,「如果你們是談這件事,至少也應該通知我一聲。」
「我們正要去通知你,」議員冷冷地說,「坐下吧。」
說話的時候,議員的目光卻緊緊盯住克利斯蒂安襯衫上的白領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憑誰也挑不出一處不合規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雪白的襯衫,領子上繫著黑色的大寬領結,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鈕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覺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為當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的時候,他用一隻手摸著自己的胸脯說:「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還沒騰出工夫去買黑的,或者更坦白地說,我有意疏忽過去。最近幾年來我常常為了買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個先令,上床的時候只好靠著火柴照亮……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過錯。再說,在這世界上要緊的也不是黑扣子。我不注意外表,我從來不認為外表有什麼重要。」
他說話的時候蓋爾達一直打量著他,聽到這兒不禁低聲笑了笑。議員卻說:「我倒要看一看你這最後的一句話能不能長久實行,親愛的。」
「是嗎?也許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馬斯。我只是說,我不看重這件事情。我過去經歷的事太多了,和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風俗習慣,我不能……再說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他忽然把聲音提高,「我已經43歲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許別人干涉我的私事。」
「我看你心裡有什麼事吧,朋友,」議員吃驚地說,「講到鈕扣,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我並沒有說一句話啊?你愛怎麼戴孝就怎麼戴孝;只是你不要認為用你這種合法的不拘小節就能把我打動了……」
「我一點也不想打動你……」
「湯姆……克利斯蒂安……」佩爾曼內德太太插進來說,「咱們說話語氣別這麼激動好不好?……今天……在這兒……旁邊屋子就……你繼續往下說吧,托馬斯。禮物各歸原主嗎?這樣做很對……」於是托馬斯接著說下去。他先從大的東西開始,把那些他的房子裡用得著的東西劃歸自己:餐廳裡的大蠟燭吊台和門道中撥著的鏤花的大衣箱等等。佩爾曼內德太太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特別熱心,只要是未來的物主對某件東西稍微有一點躊躇,她就帶著一副難以模擬的表情說:「好,我願意要這個……」從她臉上的神情來看,好像所有的人都應該感謝她這種慷慨的自我犧牲似的。大部分傢具卻被她這樣替自己,替她女兒和外孫女爭到手裡。
克利斯蒂安分到幾件傢具,一台座鐘,還有那架風琴,他的樣子顯得非常滿意。可是等到分配銀器、床單和食具的時候,他流露出來的熱心卻幾乎達到貪婪的程度,讓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我呢?我呢?」他慌忙地問著……「你們不應該把我拋在腦後啊……」
「誰把你拋在腦後了?我已經給你……你聽著啊,我已經把一整套茶具連同銀托盤分給你了。至於那套節日用的鍍金的食具只有我們家才用得著……」
「那套石榴子紋的家常用的我願意要。」佩爾曼內德太太說。
「我呢?」克利斯蒂安滿心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時也這樣怒火上撞,這時他的兩頰就陷得更深,臉上顯出一副難以形容的神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叉子?我看我簡直什麼東西也沒分到!……」
「親愛的,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啊?你拿去一點用也沒有……這些東西最好是留給有家的人用……」
「哪怕作為一項紀念品呢,使我也常常想到母親。」克利斯蒂安不服氣地說。
「親愛的朋友,」議員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我現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可是聽你剛才說的話,好像你為了紀念母親,很想把一個湯盆擺在五斗櫃上?你不要以為我們現在有意哄騙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點,日後在另外的事情上會彌補過來。那些被單襯衣也是同樣情形……」
「我不要錢,我要被單和食具。」
「可是,你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啊?」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話,這句話使得蓋爾達·布登勃魯克一下子把頭轉過來,用驚疑不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來,也使得議員很快地從鼻子上摘下夾鼻眼鏡,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而佩爾曼內德太太更是叉起兩手來。他說的是:「喏,簡單地說吧,我準備早晚要結婚。」
這句話他說得很快,聲音很低,隨著這句話把手一揮,好像隔著桌子向他哥哥扔過去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接著就向椅子後面一靠,臉色愁苦不堪,好像是受了欺侮,心神非常不寧的樣子,眼神也彷徨不定。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大家都沉默不語。最後議員開口說:「說真的,克利斯蒂安,你的這些計劃未免來得太晚了一些……當然,這是假定它們是切實可行的計劃,而不是像你過去向母親提出過的那種想入非非的計劃……」
「我的看法還是跟從前一樣。」克利斯蒂安說,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臉上的表情也沒有改變。
「這不可能吧。難道你有意等著母親去世,好……」
「我確實這麼想過,是的。你好像以為,世界上所有的圓滑周到都被你一個人包下來了。」
「我不懂,你說話為什麼用這種詞句。可是你這種用心和安排卻真是讓人佩服。母親剛去世一天,你就居然表露出你的叛逆行為了……」
「這是因為咱們把話說到這裡了。但是主要的是,因為我這樣做再不會惹她生氣了。現在反正她不會生氣了,今天也好,一年後也一樣……哎呀,上帝啊,母親當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對,那只是從她的觀點看問題,托馬斯。她活一天我就尊重一天她的看法。她是個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見解也與我們不同……」
「我要對你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見解完全一致。」
「那我就管不著了。」
「你應該管,朋友。」
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臉望去。
「不——!」他喊道,「我管不著!我就跟你說吧,我不能管!……我該怎樣做,我自己知道。我已經是大人了……」
「哎,你所說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而已!你一點也不知道,你該做什麼……」
「知道!……第一,我的行為是一個正派人的行為……你不知道這件事的真象,托馬斯!冬妮和蓋爾達都坐在這兒……這件事我們不能深入地談。可是我跟你說過,我有責任這麼做。那個最小的孩子,小吉塞拉……」
「我不知道有什麼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受人愚弄。不管怎麼說,對於這樣一個人,對於你心中的這個女人,除了像你過去履行的那種義務以外,你是沒有其他什麼義務的……」
「女人,托馬斯?女人?你把她想錯了!阿琳娜……」
「閉嘴!」布登勃魯克咆哮如雷地喊道。兄弟倆隔著一張桌子怒目相視,托馬斯氣得面色慘白,渾身發抖,克利斯蒂安那雙深陷的小眼睛瞪得滾圓,眼皮紅潤,嘴巴也因為憤怒而大大張開,雙頰比平日更加凹陷,同時兩邊顴骨也泛上紅斑……蓋爾達帶著譏笑的面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冬妮搓著兩手,哀求說:「湯姆……克利斯蒂安……母親還沒有入殮呢!」
「你簡直一點廉恥也沒有了,」議員接著說,「你怎麼能……哼,你根本沒有心肝,怎麼能在這個地方,在這種環境裡提這個名字!你的不識分寸簡直到了反常的地步,簡直是一種病態……」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提阿琳娜的名字!」克利斯蒂安氣得這樣厲害,惹得蓋爾達越來越注意地望著他。「我偏偏要提這個名字,要讓你聽一聽,托馬斯。我打算跟她結婚,因為我想有一個家,我渴望安寧和平靜。而且我不允許——你聽見我怎麼說了?我不允許你干涉這件事!我有我的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是傻瓜!等宣讀遺囑那一天你就會知道,你就是你自己的怎麼樣一個主人了!事情是這樣安排的,聽我告訴你,母親的遺產不能供你去揮霍,像你過去已經糟蹋掉三萬馬克那樣。你剩下的一部分財產由我來管,除了每月的生活費你多一個子兒也拿不到,——我向你發誓……」
「哼,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是誰挑撥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可是我奇怪的是,母親沒有把這個工作交給另外一個人,交給一個比你更對我親近些,更有點手足之情的人……」克利斯蒂安這時胸中已經充滿怒火;他把從來沒有說給人聽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俯在桌子上,不停地把食指圈起來,敲著桌面,他鬍鬚蓬亂,兩眼通紅地仰望著他的哥哥。而托馬斯則筆挺地坐在那兒,面色慘白,半閉著眼皮向他俯視著。
「你的心對我只有冷淡、怨恨和蔑視,」克利斯蒂安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又沉濁又嘶啞……「在我的記憶裡,你對我永遠是一片冰冷。弄得我一看到你就從心眼中冒冷氣……是的,你也許覺得我用這個詞奇怪,可是我實際的感覺就是這樣!……你嫌棄我,你一看我就露出一臉的厭惡,可是就是看我一眼對你來說也是稀有的事。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你也是一個人,你也有你的缺點啊!不錯,在咱們兩位老人眼裡,你永遠是一個寵兒。不過如果你對他們真的有我這樣的孝心,你就會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基督徒的處世精神。即使你一點手足之情也沒有,至少你也應該有一點基督徒的博愛精神吧。可是你的心卻這麼一點也不友愛,你一次也沒有看過我……我在漢堡害風濕性關節炎病倒的時候,你一次也沒有到醫院來看我……」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再說我自己的健康……」
「你有什麼事,托馬斯?你的健康好極了!如果你的身體也跟我一樣,你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這兒……」
「也許我的病比你的更厲害呢。」
「你?……你這話未免太過火了。冬妮,蓋爾達!他說他的病比我更厲害!什麼?你也因為風濕性關節炎在漢堡病得死去活來嗎!你也因為一點小彆扭身體裡邊就痛得難忍難熬嗎!你身體左半邊的神經也太短了嗎!這是醫學界的權威給我斷定的!你是不是有時候在黃昏時回到屋子裡來,看見一個人坐在你的沙發上向你點頭,而實際上這個人卻根本不存在!……」
「克利斯蒂安!」佩爾曼內德太太失聲喊道,「你說些什麼……我的上帝,你們倆究竟為什麼吵嘴?聽你們說的,倒好像誰的病厲害誰就光榮似的!如果這樣,那麼蓋爾達和我也有些話要說呢!……母親還沒有入殮呢……」
「你難道不明白,你這糊塗鬼,」托馬斯·布登勃魯克激動地喊道,「所有這些聽起來令人作嘔的事不都是你的墮落的結果嗎?都是你遊手好閒、自己胡思亂想的結果嗎?工作吧!不要再姑息,再培養你這種反常的情緒了,不要再嘮叨你的病了!……如果你變成個瘋子,我老實跟你說,這不是不可能的,我一點眼淚也不會為你流,因為這是你自己的過錯,你一個人的過錯……」
「可不是,就是我死了,你也不會掉眼淚的。」
「你並沒有病得要死啊?」議員嫌惡地說。
「我並沒有病得要——?好,就算我沒有病得要死吧!咱們看看誰先死吧!……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做一件事呢?老天爺啊!我就是不能永遠做一件事,我膩得要死!如果你過去能這樣,現在也能這樣,那麼你就為自己高興吧,但是你可千萬別來判決別人,這不是什麼美德……上帝給了這個人力量,可是沒有給那個人……不過你就是這樣的人,托馬斯,」他繼續說下去,臉形比以前更加扭曲,身子越來越向前俯,手指敲桌子也越敲越急……「你總是自以為是……唉,看我說到哪去了,這不是我想說的話,不是我想用來責備你的……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而且即使我說得出來,那也不過是我一肚子委屈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你在生活裡已經有了地位,有一個受人尊敬的地位,於是你高踞人上,對於一切迷亂你精神、擾亂你的心境安寧的東西——哪怕僅僅是一剎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排拒,因為對你說來,最重要的就是心境安寧。可是我告訴你,托馬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這不是主要的事!你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一點不錯,你就是這樣的人!你罵人、發脾氣、大發雷霆的時候,我還是喜愛你的。最壞的是你的沉默,是當別人對你說一件什麼事以後,你忽然一聲不出,默然引退,又高傲又遙遠地把一切責任從自己身上推開,讓別人窘迫不堪地為自己的話去害臊……你就是這樣不懂得什麼叫同情,友愛和謙虛……咳!」他忽然喊了一聲,兩隻胳臂在頭後邊搖晃了一陣,接著又叉開向前邊伸去,好像把一切東西都推開似的……「我對這些東西是多麼厭膩啊,什麼周到啊,圓滑啊,心境安寧啊,什麼莊嚴啊,體統啊……厭膩透了!……」最後這一聲叫喊,感情是非常真實的,是一聲出自肺腑、含著那樣強烈的嫌惡和厭倦的聲音,因此,它確實也帶有一些震懾人的力量。托馬斯身子縮了一些,片刻啞然無言,神情疲倦地茫然向前俯視著。
「我已經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人了,」最後托馬斯開口說,聲音帶著感傷,「因為我不願意成為你這樣的人。如果我內心裡曾經躲避著你,這是因為我必須提防著你,因為你的本性,你的舉止對我是危險的……我說的是實話。」
停了一會,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語調接著說:「我們的話離題太遠了。你對我的性格發表了一篇演說……雖然是亂七八糟的一篇,可能也包含了一點真理。可是現在我們要談的不是我,而是你。你盤算著要結婚,讓我對你說,死了心吧,你的盤算是行不通的。首先,我以後能付給你的利息不會很多,一定會使你灰心……」
「阿琳娜有一點積蓄。」
議員咽了口口水,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哼……有一點積蓄。你想把母親的遺產跟這個女人的存款攪混起來麼……」
「不錯。我渴望一個家,渴望一個在病中能安慰我的人。再說我們兩個很相配。我們倆都是有點殘缺的人……」
「你也想把頭幾個孩子收養過來……也就是說,給他們繼承權嗎?」
「當然。」
「這樣在你死了以後,你的財產就要流入他們手中?」在議員說這些話的時候,佩爾曼內德太太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臂上,低聲懇求到:「托馬斯!……母親還沒有入殮呢?……」
「是的,」克利斯蒂安回答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喏?你不能這樣做!」議員喊道,跳了起來。克利斯蒂安也站起來,走到椅子後邊,用一隻手抓住椅子,下巴抵在胸脯上……又驚懼又氣惱地盯住他的哥哥。
「你不能這樣做……」托馬斯·布登勃魯克又喊了一聲,他憤怒得幾乎發狂,臉色慘白,全身發抖、顫抖著,「只要我還活著,這件事就不能發生……我向你發誓!……你小心點吧……注意點吧!……咱們的錢因為運氣不好,做事荒唐和被人要卑鄙手腕,損失得已經夠多的了,不允許你再把母親財產的四分之一扔在這個女人和她的幾個私生子身上!……特別是已經有四分之一被蒂布修斯哄騙去!……你已經給家裡丟夠了臉,你不能再讓咱們家跟一個婊子做親戚,讓她的孩子姓咱們的姓。我不許你這樣做,你聽見了沒有?我不准許你!」他的聲音震得屋子嗡嗡地響,佩爾曼內德太太嗚咽著蜷縮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裡。「而且我告訴你,你不要妄想破壞我的禁令!直到現在我還只是鄙視你,眼睛裡沒有你……但是如果你逼得我忍無可忍的時候,那咱們倒要看看,吃虧的是誰?我再對你說一遍,你要小心點,我沒有什麼顧忌!我要讓人宣布你神志不健全,讓人把你關起來,我要使你毀滅!毀滅!你懂不懂?……」
「我也告訴你……」克利斯蒂安也反唇相譏說,……於是這一切變成你一言我一語的口角,一場空洞、不連貫的、可憐的爭吵,既沒有一定的內容,又沒有什麼目的。每個人想到的都是怎樣傷害對方的感情,怎樣攻擊對方的痛處。克利斯蒂安又回到他哥哥的性格方面來,從遙遠的過去搜尋一些事例,一些不愉快的軼事來證明托馬斯的自私自利。這些小事都是克利斯蒂安所不能忘記的,相反地,他老是懷著莫大的激忿反覆地回想著。另一方面,議員也故意用一些過甚其詞的輕蔑和恐嚇的話來回答他,這些話說出十分鐘以後他自己也有些懊惱。蓋爾達輕輕地用手支著頭,用迷惘的目光望著他們兩人,從臉上的表情完全判斷不出她這時是什麼感覺。佩爾曼內德太太在悲痛絕望中不斷地說:「母親還沒有入殮呢……母親還沒有入殮呢……」
克利斯蒂安在答辯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已經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最後他退出了戰場。
「好吧!咱們走著瞧吧!」他喊了一句就氣衝衝地向門外走去。他的鬍鬚蓬亂,眼睛通紅,敞著外衣,手中攥著一塊手帕。一走出屋門就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議員在頓時變得寂靜的屋子裡,挺著身子繼續站了一會,向他兄弟走出去的那邊望著。以後他一語不發地坐下來,猛地一拉把冊子拿到手裡,用乾巴巴的話語繼續分配下去。當他把這件事做完以後,他仰靠在椅子上,捋著鬍子尖,陷入沉思。
佩爾曼內德太太因為驚恐心臟怦怦地跳著!那個問題,那個大問題不能再往後推了。一定要把它說出來,一定要讓他回答……可是以他現在的情緒,他是否還顧得到孝心和仁慈呢?
「啊……湯姆——,」她先往自己的懷裡望望,又怯懦地看了一下他的臉色,然後才開始說……「那些傢具……你自然把什麼事都考慮到了……分給我們的東西,我是說,分給伊瑞卡、小東西和我的……都在這兒……在我們手下……可是這所屋子,這所屋子怎麼樣?」她一邊問,一邊偷偷地絞著手。
議員沒有立刻回答。他繼續捻了一會鬍子,愁慘地沉思了一會。接著他長嘆了一口氣,把身子坐直了。
「房子嗎?」他說,……「房子自然是咱們大家的,你、克利斯蒂安和我……真滑稽,蒂布修斯牧師也有一份,他拿的是克拉拉的那份遺產。我一個人不能做出什麼決定,需要你們大家的同意。可是事情非常清楚,越快賣掉越好。」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把肩膀一聳。可是他的臉色也變了一下,好像他對於自己說的話也感到害怕似的。
佩爾曼內德太太的頭低低地垂下來,她的兩手不再揉搓了,她的四肢都癱軟下來。
「我們同意!」沉默了一會她重複了一句,聲調很悲哀,甚至帶著幾分辛辣。「親愛的上帝,你知道得很清楚,湯姆,只要你認為對的,你一定要做,我們這些人遲早總得表示同意!……可是如果允許我們插一句嘴……向你提出個請求的話,」她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出,上嘴唇也開始抖動起來,「這所房子!母親的房子!咱們祖遺的產業?咱們那麼幸福地在裡面住過!如今卻要把它賣掉!」……
議員又聳了聳肩膀。
「請你相信我的話,孩子,所有你要跟我說的也正是我感到良心不安的地方……然而這並不是阻礙我們做這件事的理由,這隻不過是我們的情緒。該怎樣做,就得怎樣做。我們有這麼大的一塊地皮……用它幹什麼呢?多少年以來,從父親去世的時候起,整個後廂房就已經開始塌了。彈子房讓野貓搭了窩,走進房子,就有陷在地板中的危險……不錯,如果我沒有漁夫巷那座新宅子嘛……可是那座房子已經蓋起來了,你說,那所房子怎麼處置?難道把它賣了?你說說……賣給誰?房子一出手,我原來投進去的錢,大概要損失一半。哎呀,冬妮,咱們的地皮不少了,簡直多得用不完!那些堆棧,兩所大房子!地皮的價格和流動資金總要構成一定的比例啊!不,要賣掉,要賣掉!」
可是他的話,佩爾曼內德太太並沒有聽進去,她蜷縮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淚眼模糊地茫然向前望著。
「咱們的家!」她喃喃地說,……「我還記得,別人給咱們溫居的情形……咱們只不過這麼高。那時全家人都在。霍甫斯台德叔叔朗誦了一首詩……那首詩就在文件夾裡……我背得出……維納斯·阿娜喬敏尼……風景廳!餐廳!一批又一批的賀客!」……
「不錯,冬妮,祖父置這座產業的時候,那些搬出去的人一定也這麼想過。他們把錢花光了,必須搬出去,現在都死了,屍骨已化為塵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咱們家還沒有淪到過去拉登刊普家的地步,咱們向這所房子告別比他們的境況要好得多,這是咱們該引以為幸,該感謝上蒼的事……」
啜泣,悲痛的長聲啜泣,打斷了他的話。佩爾曼內德太太一任自己的悲傷發洩,甚至淚珠從面頰上淌下來也顧不得去擦,她的身子向前俯著,蜷縮成一團,一滴滴的熱淚落在她那疲軟地擱在膝頭的手上,她也不去管。
「湯姆,」最後她說,她那不時被嗚咽窒息的聲音帶著一些兒令人感動的堅定,「你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你不知道。你的妹妹一輩子沒有過過順心的日子,受盡命運的捉弄。一切難以想像的厄運都落在我的頭上……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麼孽。可是這一切我都忍受過來了,湯姆,我並沒有灰心喪志,不論是格侖利希那件事也好,是佩爾曼內德那件事也好,是威恩申克那件事也好。因為每一次老天爺讓我的生活遭到破滅的時候,我總也沒有走到絕路。我心中始終有一個地方,一個避風港,可以這麼說吧,我生在那裡,長在那裡,現在我依然可以逃到那裡躲避一切災害……甚至這次,一切都沒有希望了,他們已經把威恩申克打下監獄,我還是對母親說,‘我們可以搬回來嗎?’‘好吧,孩子,來吧。’……咱們小時候,湯姆,玩打仗遊戲的時候,也總是有一個家,也總要劃出一小塊地方來,誰危急了,就可以跑到那個地方去,安安靜靜地休息一會兒,別人不許向這個地方進攻。母親的房子,這所房子就是我生活中的‘家’,湯姆……可是現在……現在……要賣掉……」
她把身子往後一靠,用手帕掩著臉,放聲痛哭起來。
他把她的手拉過來,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知道,親愛的冬妮,你說的這些話我都明白!可是讓我們現在理智一點好不好?咱們那位善良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們再也不能把她叫回來。現在怎麼辦呢?留著這所房子,把它當作一筆無法周轉的資金,這是荒唐透頂的事……。要不,咱們把它零零碎碎地租出去?……我知道讓外人住進來,對你是一件很痛心的事;可是只要你看不見,那總比看著外人住在這兒好。你們一家人可以另外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或者租一層樓,譬如說,在城門外……或者,你還是寧願跟一大堆房客一起住在這兒?……而且家你也還是有的,蓋爾達和我,布來登街的本家,克羅格家,衛希布洛特小姐……我沒有提克羅蒂爾德,因為我不知道,她跟我們家來往是不是覺得方便,她既然已經當了修女,就應該和別人疏遠些……」
她嘆了一口氣,但那聲音已經隱含著笑意。她隨即把頭轉過去,用手帕緊緊地捂住眼睛。從她那噘著嘴的憤怒的神情看,活像一個發脾氣的孩子正在被大人逗弄得要破涕而笑的樣子。但是過了一會,她好像下了決心似的,一面把臉上的手帕拿開,把身體坐直,像平常每次想顯示自己的尊嚴和骨氣那樣,一面把頭向後揚著,一面又盡力把下巴抵在胸脯上。
「是的,湯姆,」她說,眨動著一雙淚水模糊的眼睛,堅定而嚴肅地望著窗戶,「我也願意理智一些……我現在已經很理智了。你一定要原諒我……你也要原諒我,蓋爾達……剛才我哭了這麼一番。人常常會這樣的……感情太脆弱了。但是這只是表面的現象,請你們相信我。你們知道得很清楚,生活總算把我磨練出來了……是的,湯姆,我很明白你說的固定資本,這點腦子我還有。我只能再重複一句,凡是你認為對的,你就必須去做。你一定要替我們打算,替我們做事,因為蓋爾達和我都是女人,而克利斯蒂安呢……咳,上帝保佑他吧!……我們不能反對你,因為我們提出來的根本不是反對的理由,只是我們的情緒,這一點誰都看得很清楚。你打算把它賣給誰呢,湯姆?你想,很快地就能脫手嗎?」
「啊,孩子,這我也很難說……早晚會賣出去……今天早晨我已經跟高什簡單地談了幾句,就是那個老經紀人高什,他好像也有意替我們辦這件事……」
「要是他肯出頭,那可好極了。當然,塞吉斯門德·高什也並不是沒有缺點……聽人說,他從西班牙文翻譯東西——我不記得那個詩人叫什麼名字了。真是個怪人,你說是不是,湯姆?可是早年間他和咱們的父親也是朋友。這個人很誠實,而且很通人情,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他一定能了解,咱們這回不是一項普通的買賣,不是隨便賣一所房子……你準備要多少錢,湯姆?最少需要十萬馬克,是不是?……」
「十萬馬克是最低的價錢了,湯姆!」當她的兄嫂已經走下台階,她握著門柄還補充了一句。以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靜靜地站在屋子中間,胳臂垂著,兩手在身前交疊著,掌心朝著地面。她瞪著眼睛向四周望了一圈,顯出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她那戴著一頂鑲著黑緞帶的軟帽的頭不住地輕輕搖擺著,因為思緒重重,漸漸地向一邊肩頭歪過去、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