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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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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朗哈爾斯博士像女人似的賣弄著媚眼說:「這是神經的毛病,議員先生,一切都是神經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環偶爾也有些不夠正常。能不能允許我給您個建議?今年您應該稍微休息休息!只靠夏天在海濱過這有限的幾個星期天當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現在是九月尾,特拉夫門德的熱鬧季節還沒有過,避暑的人還沒有走光。您到那裡去吧,議員先生,到海濱去坐坐。兩三個星期就能看出很大的效果……」

  托馬斯·布登勃魯克採納了這個建議。但是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自己家人的時候,克利斯蒂安說也要陪他去。

  「我也跟你去,托馬斯,」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想你不會反對吧。」雖然議員心裡著實非常反對,他對這個建議也還是同意了。

  克利斯蒂安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能支配自己的時間了。由於健康情況時好時壞,他不得不放棄了自己最後一項商務活動——香檳和白蘭地酒代理商的職務。在昏暗中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向他點頭的幻景幸而沒有再發生。但是左半身的週期性疼痛卻越來越厲害,同時,還增了一大堆別的毛病,克利斯蒂安專心一志地觀察著這些病症,皺著鼻子一一向人描述。跟從前一樣,有的時候他吃著飯忽然管吞咽的一部分肌肉不聽使喚了,他喉頭卡著一口飯坐在那兒,一雙深陷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來回轉動。跟從前一樣,有的時候他忽然陷入一陣說不出的、卻又無法擺脫的恐怖中,他害怕的是自己的舌頭、食道、四肢、或者甚至是思想器官突然麻痺失靈。當然,他的哪一部分器官也沒有麻痺過,可是這種時時襲來的恐怖不是比實際情況更壞嗎?他不厭其詳地告訴別人,有一天他在燒茶的時候怎樣把一根劃著了的火柴放在打開的酒精瓶上,而不是放在酒精爐上,這樣他不但差一點把自己燒死,而且差一點使全樓的房客、使附近幾座房子慘遭回祿……這件事自然說得有點過火,但是他說得格外詳細、格外繪聲繪色、格外努力使人領會的,是他最近在自己身上發現的一件精神反常的現象。那就是,在某些日子,也就是說,在某種氣候下和某種心情下,他一看見敞開的窗戶心中就產生一種可怕的無法解釋的衝動:他要從窗口跳出去……這是一種狂暴的、幾乎無法克制的衝動,一種瘋狂絕望的精神亢奮!一個星期日,一家人正在漁夫巷吃飯,他為大家描述他怎樣使出全身的力量,爬到打開的窗戶前邊去把它關上……講到這兒大家都喊起來了,誰也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這類故事他總是講得又有些可怕又帶有些自我滿足。但是另外有一件事他卻沒有注意到,沒有覺察到,他自己一直意識不到而別人卻越來越感到刺目,那就是,他特別不知道分寸,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這個缺點越來越厲害。他給家裡人講一些只有在俱樂部才說得出口的軼聞趣事,這已經很不像話了。但是此外還有一些明顯的徵象,好像他對身體的羞恥感已經變得麻木了。譬如說,他和他的嫂子蓋爾達一向感情還算融洽,為了給蓋爾達看他的英國短襪多麼耐穿,順便他還要讓蓋爾達看看他瘦得多麼厲害,他竟當著她的面把大方格褲子的褲腿輓起來,一直輓到膝蓋上面……「你看,我瘦得多麼厲害……是不是太奇怪了?」他憂心忡忡地說,一面皺著鼻子瞧著自己乾柴似的羅圈腿和支在白線襯褲底下瘦得可怕的膝蓋骨。

  前面已經提過,他現在什麼商務活動都放棄了,但是一天之中,當不在俱樂部消磨的那幾個鐘頭,他還是想盡各種辦法把它填滿。他喜歡對人強調說,雖然有種種病障,他仍然沒有完全停止工作。他在擴大自己的語言知識,不久以前,純粹為了科學,而不抱任何實用目標,他開始學習中文,辛辛苦苦地學了十四天。目前他正在「增補」一本他認為內容不夠完備的「英德辭典」。但是因為他需要換一換空氣,再說議員也要有個人陪伴,所以他並沒有讓他著手的工作把自己拴在城裡……

  兄弟倆坐著馬車向海濱駛去。一路上雨點一直敲著車篷,鄉間大道簡直成了爛泥塘。兩個人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克利斯蒂安轉動著眼睛,好像在傾聽著什麼可疑的聲音;托馬斯裡在大衣裡,嗦嗦地發抖,眼睛紅腫、疲憊,上鬚僵直地貼在蒼白的面頰上。就這樣他們的馬車下午駛進了旅館的花園,車輪咯吱吱地輾在積水的砂礫路上。老經紀人塞吉斯門德·高什這時正坐在主樓的玻璃陽台上喝甜酒。他從牙齒縫裡蘇蘇地說了句什麼,站起身來,接著新來的兩個人就跟他坐在一起,喝一點暖東西,這時,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運。

  高什先生正是一個晚走的避暑客人,跟他同樣情形的人為數不多:一家英國人,一個荷蘭老處女和一個漢堡單身漢,這些人在吃飯前大概都正在小睡片刻,因為四周除了淅瀝瀝的雨聲以外像死一般寂靜。讓他們睡去吧!高什先生白天可沒有睡覺的習慣。他能在夜裡昏迷兩三個鐘頭,就已經喜出望外了。他身體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濱住幾天治療他的顫抖症,他的四肢顫抖症……該死的毛病!他連酒杯幾乎都拿不住了,而且——可惡極了!——他還經常沒辦法寫字,弄得他羅貝·德·維加的全集翻譯工作也進行得緩慢不堪。他的情緒非常抑鬱,他愛說的詛咒話也失掉過去那種愉快的口氣了。「滾他的吧!」他說。這句話似乎成了他的口頭禪了,他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上,不管說的恰當不恰當。

  議員先生呢?身體怎麼樣?兩位先生預備在這兒呆多久?

  啊,托馬斯·布登勃魯克告訴他,他是因為神經衰弱的緣故被朗哈爾斯醫生打發來的。他當然只好聽命,儘管碰上這樣惡劣的天氣,只要醫生一開口,什麼事你敢不做?而且他真的也覺得自己身體有點不行了。他們要在這裡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復一些再走……

  「是的,再說我的身體也很壞。」克利斯蒂安因為托馬斯沒有提到他,又忌妒又惱恨,趕忙插口說。他正預備敘說那個向他頷首的人以及酒精瓶和開著窗戶的事,他哥哥掃興地站起來去看房間了。

  雨並沒有停,雨水衝刷著大地,雨點在海面上跳著舞,海水受著西南風吹捲,退離了海岸一大塊。一切都罩在灰濛濛的迷霧裡。汽船像鬼影一樣滑過去,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地平線外。

  幾位外地來的客人只有吃飯的時候才碰得上,議員跟經紀人高什披著雨衣,穿著膠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則坐在點心鋪裡跟賣酒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兩三個下午,看來太陽好像有露頭的意思,這時飯桌上也出現了幾位城裡來的熟人。他們都是暫時離開家人到這裡開開心的,像什麼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學議員吉塞克博士啊,彼得·多爾曼參議啊等等。後者因為沒有節制地喝苦礦水的緣故,面容憔悴不堪。這時這些位先生都穿著大衣坐在點心鋪的布棚下面,對著音樂台(那上面現在已經不演奏音樂了)喝咖啡,讓剛吃下的五道菜慢慢在肚子裡消化,一面眺望著花園的凄涼秋景,閒聊天。

  城中的種種新聞——最近這次大水,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進去了,沿著河的街道都行起船來;一次火警,碼頭上一座貨棚燒毀了,議會的選舉……這些都是談話的資料。……既做批發又做零售生意的史推爾曼·勞利岑海外土產公司的阿爾弗萊德·勞利岑上星期當選了,布登勃魯克議員對這件事很不以為然。他坐在那兒,一件闊領的大衣把身體裹得緊緊的,不斷地吸著紙煙,在談到這件事時才插嘴說了兩句。他說,他沒有投勞利岑先生的票,這一點無論如何是肯定的。勞利岑先生是個誠實無欺、手段高明的商人,這倒沒有問題,但他是中產階級的人,地道的中產階級,他父親還親身從木桶裡給廚娘拿醋漬鯡魚,包好遞過去……現在居然把這樣一個小鋪的掌櫃抬到議院裡來了。他的祖父——托馬斯·布登勃魯克的祖父,跟他的大兒子鬧翻了臉,原因還不是這位兒子跟一個小鋪的姑娘結了婚?當時社會的風氣就是這樣,「可是水準降低了,議院裡的社會身份的水準降低了,議院平民化了,親愛的,這不是件好事。商人的精明能幹並不能代替一切。根據我的淺見,我們的要求似乎還應該更高一點。一想到生著那麼一雙大腳,那麼一副牽夫的粗臉的阿爾弗萊德·勞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議院的大門,對我簡直是個侮辱……我不知道,我心裡是怎麼個想法。這不合乎體統,總而言之,是大煞風景的。」

  沒想到這一番話卻把吉塞克議員得罪了。歸根結底他也不過是個防火隊長的兒子……「不,應該量材任用。我們共和黨人就是這種意見。順便說一聲,您不應該抽這麼多煙,布登勃魯克,您一直也沒享受到海濱的空氣。」

  「好,我不抽了。」托馬斯·布登勃魯克說,把煙蒂扔掉,閉上了眼睛。

  雨又沒完沒了地下起來,視界被雨霧遮住;大家有一搭無一搭地繼續談著。話題轉到城裡最近一件醜聞,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的大商人卡斯包姆偽造匯票的事,這個人現在已經在嘗鐵窗風味了。沒有誰感到憤怒,大家只不過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為叫做蠢事,冷笑了兩聲,聳了聳肩膀而已。吉塞克博士告訴大家,這位大商人一直沒有失掉好興致。遷入新居以後他還立刻要了一塊牢獄中缺少的穿衣鏡。「我在這裡不是一年,而是幾年的事,」他說,「無論如何必須有塊鏡子。」——他跟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魯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樣,也是已故的馬齊魯斯·施藤格的學生。這幾位先生又都板著臉從鼻子裡笑了兩聲。塞吉斯門德·高什要了杯熱甜酒,他那說話的腔調似乎在說:這可詛咒的生活,活著有什麼好處?……多爾曼參議要的是一瓶燒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議員給他和自己各要了一杯。沒有過多久,托馬斯·布登勃魯克就又抽起煙來。

  談話一直在一種懶洋洋的、懷疑的、無精打采的聲調中進行著,由於吃得過飽、醺然醉意以及濕雨綿綿,大家的話聲顯得更加遲重、冷淡。大家談到一般的商情和個人的商務活動,但是就是這個話題也沒有使任何人活躍起來。

  「哎,沒有什麼令人高興的事。」托馬斯·布登勃魯克心情沉重地說,厭惡地把頭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麼樣,多爾曼?」吉塞克議員說道,打了個呵欠……「我看您只顧喝燒酒了,是不是?」

  「沒有柴火,煙囪怎麼冒得起煙來,」多爾曼議員回答說,「我隔兩三天才到辦公室瞧一瞧。頭髮不長,梳著也省事。」

  「所有分量沉重的生意都叫施特倫克·哈根施特羅姆抓在手中了。」經紀人高什愁眉苦臉地說,他把一隻胳臂遠離若身子架在桌子上,一顆老惡漢的腦袋支在手心裡。

  「誰也不能跟糞堆比放臭味,」多爾曼參議故意用俗不可耐的聲調說,他的這種幾乎絕望的譏誚更使得在座的人愁悶不堪。「喏,您呢,布登勃魯克,您還做點什麼?」

  「沒有,」克利斯蒂安回答說,「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接著,沒有經過任何轉折,只由於他感覺到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覺到有加重這種情緒的必要,他就把帽子斜著往額頭上一拉,突如其來地談起他在瓦爾帕瑞索的辦公室和瓊尼·桑德施托姆來……「哼,這種熱天氣。我的老天爺!……做事?No, Sir,您看得見,Sir!」於是他們把煙噴在老闆的臉上。我的老天爺!……他的表情和姿態顯出一副傲慢無禮和善良的怠惰放蕩兼而有之的難以形容的神情。他的哥哥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高什先生試著把酒杯往嘴裡遞了一回,重新把它放在桌上,從牙縫裡嘶嘶詛咒著,在這隻不聽使喚的胳臂上打了幾拳。接著,又把酒杯舉到自己的薄嘴唇上,酒灑了大半,剩下來的他賭氣一口氣都吞了下去。

  「唉,您這顫抖症,高什!」多爾曼說,「您應該像我這樣。這該死的苦礦水……我每天要是不喝一公升,小命就活不成了——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樣把命送掉。吃了午飯,沒有一頓消化得了,你們猜猜這是個什麼滋味。食物就這樣存在胃裡……」於是他把這種使人厭惡的細節著實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魯克皺著鼻子,又害怕又有興味地聽著。然後他也把自己的病痛做了一番簡單而動人的描述作為回答。

  雨又大起來了。雨腳筆直地密匝匝地倒下來,一片凄涼、絕望、單調的淅淅唰唰把寂靜的花園填滿。

  「是啊,生活真是無聊啊。」吉塞克議員說,他的酒已經喝了很多了。

  「我簡直真不願意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說。

  「滾它的去吧!」高什先生說。

  「菲肯·達爾貝克來了。」吉塞克議員說。

  菲肯·達爾貝克是牛欄的女主人。她提著一桶牛奶走過來,向著這邊坐的人笑了笑。她將近40歲,肥胖、非常誘人。

  吉塞克議員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好一個胸脯!」他說;於是多爾曼參議說了一個非常猥褻的笑話,結果是:幾位先生從鼻子裡笑了幾聲。

  然後僕役被叫過來。

  「這瓶我已經喝完了,施羅德爾,」多爾曼說,「咱們可以付錢了。遲早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會替您付帳的。」

  這時候布登勃魯克議員活動起來了。這半天他一直裹著一件高領大衣,揣著手,嘴角銜著根煙捲坐在那裡,差不多沒有說什麼話。這時他忽然站起身來,厲聲說:「你身上沒有帶錢嗎,克利斯蒂安?我來替你墊吧。」

  大家把雨傘撐起來,走出布棚,準備活動活動。

  佩爾曼內德太太偶爾來看過幾次她的哥哥。她每次來,兩人都要散步到「海鷗石」和「望海亭」去。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冬妮·布登勃魯克一走到這兒就特別興奮,甚至產生一種莫名的叛逆情緒。她翻來覆去地談論一切人應該自由平等的問題,堅決地斥責階級對峙,激烈地抨擊特權和專制,並且斷然要求人們都應該量材任用。接著,她就談起自己的生活來。她說得很好,替她哥哥排遣了不少愁悶。這個幸福的人,她生活在人世上這麼久,從來不會忍泣吞聲,從來不會默默地忍受屈辱。生活給她歡樂也好,凌辱也好,她都不會默默承受。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苦惱,她都用一串膚淺的、孩子氣煞有介事的話語講了出來。就她那愛說心事的癖好來說,這些話完全能滿足這種需要的。她的胃部不太好,但是她的心卻輕鬆愉快——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輕快到什麼程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折磨她,也沒有什麼隱痛壓在她的心靈上。過去的一切沒有一件對她是沉重的包袱。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她過去的經歷並沒有使她痛苦不堪,困頓疲憊,她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對於那些人人皆知的事,她就利用作為向人誇耀的話題,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面容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她懷著真誠的憤怒斥罵那些損傷了她的生活,也損傷了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人。時間轉移,這種人的名單越來越長了。「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她喊道,「格侖利希!佩爾曼內德!蒂布修斯!威恩申克!哈根施特羅姆!檢察官!塞維琳!這些流氓!上帝將來一定會罰他們的,這一點我一直堅信不疑,托馬斯!」

  當他們走上「望海亭」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的時候了。季節本來就已進入暮秋了。他們站在面對海灣的一間小屋子裡。裡面像海濱浴室一樣散發著一股木香,粗糙的墻壁上塗滿了題詞、詩句、人名和象徵愛情的心形。他們並排站著,從那濕漉漉的山坡和海濱一條狹窄的石岸望過去,注視著渾濁、動盪的海水。

  「這些巨浪……」托馬斯·布登勃魯克說,「看它們怎樣涌上來又撞碎,涌上來又撞碎,一個接著一個,無窮無盡,沒有目的,蒼茫而凄涼……然而它卻像一切簡單而不可避免的事物一樣,給人以鎮靜、慰撫的力量,我越來越感到大海的可愛了……從前我喜愛山,也許只是因為山是在遙遠的地方。現在我不再嚮往那些地方了。我感到山會使我恐怖、羞愧。山是一種太難以捉摸、太不規則、太複雜的東西……我知道我在山的前面會感到如何孱弱無力。喜愛大海的單調的是怎樣一種人呢?我想,大概是那些對於錯綜的精神世界觀察得太長、太深的人吧。他們希望至少能從外界得到一件東西,那就是‘單純’……在山嶺上,人們勇敢地攀登;在海濱,人們卻只是靜靜地在沙灘上休息,這隻不過是表面的區別。我看到的卻是人們用來觀賞山和用來觀察水的目光的差異。眺望高山峻嶺的目光是穩定、傲慢、幸福的,那目光中包含著奮發、堅定和蓬勃的朝氣。但是那遼闊的大海卻永恆地滾動著波濤,使人感到神秘、麻木和命運的無可逃避。眺望大海的目光也像在夢中似的迷濛、無望,好像它已經深深地看到悲慘和雜亂的生活內部,如今什麼事都已看透了……健康和病態,二者的差異就在這個地方。人們精神奕奕地爬到那犬牙交錯、峰巒巍峨的山嶺中,用來考驗自己的飽滿的生命力。但是也有些人被雜亂的精神世界弄得疲憊不堪,欲想從外界事物的無限的單純中得到休憩。」

  佩爾曼內德太太一語不發地聽著,她完全被這一番話震懾住了。她像那些單純善良的人一般,當別人跟他們說了一些嚴肅的真理時,他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人們平常是不說這類話的。」她想。為了不讓自己的眼光觸及她哥哥的眼光,她盡量向遠處凝視。她好像為他感到羞愧似的。為了默默地對他表示歉意,她把他的胳臂輓到自己的胳臂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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