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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以後,在布登勃魯克議員專用的辦公室裡,寫字檯旁邊的一張皮面轉椅上,坐著一個小老頭。這個人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雪白的頭髮一直垂到前額和太陽穴上。他弓著背,兩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彎柄上,兜翹的尖下巴擱在交疊著的兩手上,嘴唇不懷好意地抿得緊緊的,嘴角下垂,一雙眼睛又狡猾又討嫌地緊盯著議員。看了這幅景象,誰也會覺得奇怪,為什麼議員竟沒有設法避免和這樣一個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馬斯·布登勃魯克坐在椅子裡,仰靠著身子,神色卻安然自在,而且從他跟這陰險狡詐的老頭說話的語氣聽來,倒像是他在和一個普通的善良的市民談話一般……約翰·布登勃魯克公司的老闆和經紀人塞吉斯門德·高什兩個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價問題。
磋商花了很長的時間,因為高什先生出的價錢——兩萬八千泰勒,議員覺得太低了一些,而這位經紀人卻賭咒地說,再多加一個銅子兒只有瘋子才幹得出來。托馬斯·布登勃魯克誇讚這所房子地點適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則一面虛張聲勢地指手畫腳,一面咬牙切齒地擠著嗓門發表演說,表示他出這樣的價錢已經是在冒傾家蕩產的大風險了。他這場解釋性的演說,從其感染力和生動性來看,幾乎是在朗誦詩篇……哼!他要是把這所房子再脫手,那得等到幾時?誰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錢?需要這樣地皮的人一百年裡能遇得上幾個?他最尊貴的朋友和庇護人能不能向他擔保,明天從布痕來的車就載來一位在印度衣錦還鄉的人,準備在布登勃魯克家的老屋安家落戶?這所房子將要窩在他——塞吉斯門德·高什的手中……他將要弄到一個累贅,那時候他就什麼都完了,他沒有時間再爬起來了,因為他的時辰已經到了,他的墓穴已經挖好了,已經挖好了墓穴……因為忙很迷醉於最後的一句話,於是他又補充了幾句,什麼嗦嗦發抖的鬼魂啊,噗噗地落在棺材蓋上的土塊啊等等。
然而議員仍然不能表示滿意。他又談到這塊地皮具有種種可以分開的優點,談到他對自己的弟妹所負的責任,他堅持非要三萬泰勒的價款不可,以後他擺出一副煩躁和愉快交織的神色再一次傾聽高什先生針鋒相對的反駁。高什先生的話差不多說了兩個小時,在這兩小時裡,他把自己全套的作戰本領都使出來。他好像扮演一個兩面的角色,扮演一個假仁假義的壞蛋。「咱們就一言為定吧,議員先生,我的年輕的恩主,八萬四千馬克……這是我這個誠實的老頭兒能出的最高價錢了!」他甜言蜜語地說,頭歪在一邊,那張老是擠眉弄眼做慣鬼臉的面孔擺出一副天真老實的笑容,一隻白白的大手向前伸著,長長的指頭微微顫抖著。然而這隻不過是謊言和欺詐而已!即使是一個小孩子也看得透在這張虛偽的假面後面,這個開狡成性的無賴漢正在做什麼樣的醜笑……
最後托馬斯·布登勃魯克宣稱,關於價錢的問題他需要有一段時間考慮考慮,至少要跟他的弟妹們商量一下,才能決定是否接受兩萬八千泰勒這個房價,雖然看情況這個條件是很難成功的。他主動把談話轉到別的話題,他打聽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況來。
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勢優美地一甩胳臂,竭力否認他境況順利這種說法。他已經到了風燭殘年,正像他剛才所說的,他的墓穴都已經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熱酒的時候,在酒杯舉到嘴唇上以前,每次都要把一杯酒潑掉大半杯,真是見鬼,他的胳臂竟哆嗦得這樣厲害。可是咒罵又有什麼用?……他的意志已經不能發號施令了……可是這也隨它去吧!反正他這一輩子已經見識了不少東西了。世界上什麼大事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革命和戰爭的驚濤駭浪他都經歷過,而且,可以這樣說吧,他的心也受過這些波浪的衝擊……啊,想當年在那次有歷史意義的市民代表大會上,他和議員的父親約翰·布登勃魯克老參議並肩站在一起,鎮壓住暴亂的群眾,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啊!真是令人驚心動魄啊……啊,他這一生是豐富的一生,他並沒有白活,就是他的內心也並不貧乏。該死,他是感覺到自己的力量的,有什麼樣的力量,就有什麼樣的理想——費爾巴哈這樣說過。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現在……他的靈魂也不是空虛貧乏的,他的心仍然是年輕的,他的心從來沒有失去、也永遠不會失去對偉大的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將永遠忠實地、熱烈地把持著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裡他也不會放棄這些理想,絕不放棄!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難道是為了人們能達到它們,實現它們嗎?絕對不是,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即……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應該是希望,而不是現實。不管希望多麼虛幻,至少它能帶領我們從一條愉快的道路走完人生的旅途。這是拉·羅什福考①說的話,這句話說得很俏皮,不是嗎?……是的,他那高貴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知道這類東西的!一個飛黃騰達、幸福顯露在眉宇間的人,用不著記這些話。但是一個孤獨地埋在生活底層,在黑暗中夢想的人,這些話卻很需要!……
「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說道,一面把一隻手放在議員的膝頭上,用淚水模糊的眼睛仰望著他,「……一點不錯!不要否認這一點,否則您就犯了瀆神的罪!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在胳臂裡!您出去作戰,用您的強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強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說「臂膀」,因為不願意連著說兩次「胳臂」。他沉默了一會,議員的謙讓推辭的話他並沒有聽進去,他只是帶著陰悒、夢幻的臉色直勾勾地望著議員的臉,過了一會,他突然站起身來。
「我們在說閒話了,」他說,「我們本來是談正經事的。時間寶貴,不要在躊躇不決中浪費時間吧!您聽我說……因為這是您……您懂得我的意思嗎?因為……」高什先生好像又要進行一次長篇大套的議論,然而他控制住自己,他激動地、熱情地把胳臂一揮,大聲說:「兩萬九千泰勒——八萬七千馬克作為令堂這座產業的房價!一言為定啦?……」
布登勃魯克議員接受了這個價錢。
不出所料,佩爾曼內德太太認為這個價錢低得不像話!除非有人能珍視她對這所老屋的種種追懷回憶,一次付清一百萬馬克的價款,她才能認為這是一件公平交易——要不是這樣,什麼她也不看在眼中。但是她很快也就習慣於她的哥哥告訴她的這個數目了,特別是她這時整個思想精力都被未來的種種計劃所占據了。
看到自己分到手的這麼多好傢具簡直使她心花怒放,雖然最初還沒有人想到把她從這所祖傳的老屋攆出去,她自己卻早已興致勃勃地到處奔走,忙著為自己和自己一家租賃新居了。離開老房子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這是一定的,一想到這件事就使她熱淚盈眶。但是另一方面將來的改換環境,的確也很有迷惑人的地方……這不簡直等於重新建一次家,第四次建家嗎?她再次審視新居,再次和室內裝飾匠雅可伯斯討論問題,又到店裡購買窗帷和地毯……她的心激烈地跳動著,這位飽經生活磨練的老婦人的心在這些日子裡的確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跳動得厲害!
這樣過了幾個星期,四個星期,五個星期,六個星期。這一年的頭一場雪已經降下來了,冬天來了,爐火劈劈啪啪地燃起來,布登勃魯克家的人開始憂愁地考慮著,這一年的聖誕節該怎麼過……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一件完全使大家愕然失措的很富戲劇性的事。事情的發展忽然引起一個值得每個人注意的轉折;出了這樣一件事……好像是平空降下來似的,弄得佩爾曼內德太太事情正做到一半就直僵僵地愣在那兒!
「托馬斯,」她說,「是我神經失常了,還是高什在講夢話!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太荒謬了,太不可思議了,太……」她的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了,用兩隻手捂住太陽穴。可是議員只聳了聳肩膀。
「親愛的孩子,事情連什麼都沒有決定呢!只是這種想法,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你如果平心靜氣地思考一下,你就會覺得這並不是一點也不可思議的事了。當然,有一點出人意料之外。高什第一次對我說的時候,我自己也倒退了一步。可是要是說不可思議……難道這有什麼行不通的嗎?……」
「我死也不想看到這件事。」她說,在一張椅子裡坐下來,一動也不動地呆在那裡。
發生了什麼事呢?——只不過是房子已經找到了一個買主,或者也可以說,一個對這件事表示有興趣、希望仔細看一看這所產業以便進一步進行磋商的人而已。這個人就是大商人兼葡萄牙帝國參議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先生。
這個消息第一次傳到佩爾曼內德太太耳中時,她好像麻木了、癱瘓了,好像迎頭挨了一棒,不能相信,也沒有力量往深處想這個問題。但是現在這個問題已經越來越成為一件事實了,哈根施特羅姆已經站在孟街的門前,等著進來看房子了,她又振奮起來,好像靈魂又回到她的軀殼裡一樣。她抗議,她拼命反對。她尋找一些最激烈、最尖銳的話,像火把、像戰斧一樣左右揮舞。
「一定不能這麼辦,托馬斯,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不能這麼辦!就是賣一條狗,也要看看是誰來買。而我們要賣的是母親的房子!咱們家的房子!風景大廳!」……
「可是我倒要問問你,到底是什麼阻礙著這件事?」
「到底是什麼阻礙著這件事?老天爺,阻礙是什麼!阻礙他的、阻礙著這個胖傢伙的是幾座高山,托馬斯!是幾座高山!可是他就是看不見!他毫不注意!他連一點感覺也沒有,難道他是一個畜牲麼?自古以來哈根施特羅姆就是咱們家的仇人……老亨利希當年對咱們的祖父、咱們父親就玩弄過卑鄙的手段,如果說亥爾曼還沒有讓你吃過大虧,如果說他還沒有對你下過什麼毒手,那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機會……我們還小的時候,我在大街上曾經打過他耳光,我當時有十足的理由,他的那個寶貝妹妹玉爾新為了這件事差點把我抓個稀爛。當然,這都是小孩子打架……倒也罷了!可是每次咱們家遇見倒楣的事,他們總是幸災樂禍地看熱鬧,而我又差不多每次都是他們嘲弄的對象……也許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在生意上亥爾曼怎樣讓你吃虧,他怎樣厚顏無恥地排擠你,這只有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湯姆,我在這件事上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伊瑞卡配了一門好親事,也弄得他們寢食不安,一定要千方百計把威恩申克經理從世界上弄掉,把他關起來才甘心,這都是她哥哥一手乾的事,這隻野貓,這個魔鬼檢察官……現在他們竟有這麼厚的臉皮……竟異想天開要來……」
「你聽我說,冬妮,第一,咱們對這件事沒有說話的分了,咱們已經跟高什辦妥手續,他願意把房子賣給誰就賣給誰,這是他的權力。自然,我也同意你的意見,從這件事看來,命運好像有意在嘲弄咱們……」
「命運有意嘲弄咱們?湯姆,這是你的說法!我可把這看作是恥辱,是一記清脆的大耳光,正是這樣!……難道你就不想一想,這意味著什麼嗎?你是應該想一想的,托馬斯,這意味著:布登勃魯克家完蛋了,永遠也翻不了身了,他們搬了出去,讓哈根施特羅姆一家笑語喧嘩地搬進來……不成,托馬斯,我絕不演這齣戲!這件可恥的事,我一個手指頭也不沾,讓他來好了,要是他的臉皮真是那麼厚,他就來看房子吧。反正我不招待他!我跟我的女兒和孫女坐在一間房子裡,把門從裡一鎖,不準他進來,我一定這麼做。」
「你認為怎麼合適一定就會怎麼做的,我親愛的,而且在未做以前,你也一定會考慮到,社會禮俗是不是還應該違守?也許你認為,哈根施特羅姆參議會被你的行為深深地刺痛了吧!不會的,我的孩子,這一點你可想錯了。他既不會因此高興,也不會為這個生氣,這隻不過會使他感到些驚訝,冷淡地、無所謂地感到些驚訝而已……問題在於,你把你對他的忌恨也硬要加到他身上,認為他對你,對我們也懷著同樣的嫉恨。這是個錯誤,冬妮!他並不恨你。為什麼他要恨你呢?他對誰也沒有仇恨,他現在正是一帆風順躊躇滿志的時候,因此他總是興高采烈,無論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你相信這一點吧。我已經對你說過不止十次了,如果你在街上遇見他的時候,能夠稍微克制自己一點,不那麼殺氣騰騰、目中無人地眼睛望著半空,他一定會非常殷勤客氣地向你招呼。他對你的態度感到驚奇,他心境平和地、或許帶著些嘲諷地驚訝上一兩分鐘,既然他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他心靈的安寧自然也就不會被你的行動擾亂——你責備他的是什麼呢?如果說他在生意上遠遠地跑在我前面,在社會活動方面有時候也把我排擠開,這也沒有什麼,這隻不過說明他是一個比我更能幹的商人,更有手腕的政治家而已……你這樣怒氣不平地冷笑是沒有道理的!回過來說到房子的事,那所老宅子對於咱們家早就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了,咱們家的重點已經逐漸地完全移到我這所房子來了……我說這個話,是為了多少使你心安一點。另一方面哈根施特羅姆為什麼轉這個念頭,這也是一清二楚的事。這家人是個暴發戶,人口比從前增多了,自從跟摩侖多爾夫家結了親,不論從金錢或是從聲望方面都比得上第一流人家了。但是他們還缺少點什麼,在外表上還缺少一點東西,直到現在他們由於自己的優越感、由於還沒有世俗偏見倒也不以為意……他們所缺少的就是所謂的光輝的歷史,就是地位的合法化……現在他們有胃口追求這個了,他們搬到這樣的一所房子裡來也就是為自己創造一點這一類的東西……你等著瞧吧,哈根施特羅姆參議會盡可能地保留著這兒的東西,對於任何一部分建築他都不會拆改,甚至房門上面的格言‘Dominus providebit’他也要保留著。雖然說一句公道話,施特倫克·哈根施特羅姆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這樣的興盛完全是他一手搞起來的,絕不是什麼天意……」
「說得好,湯姆!居然也從你嘴裡聽到幾句氣忿不平的話,真讓我覺得舒服!這正是我要說的!天啊,如果我有你這樣的腦筋,看我不給他個厲害看!可是你卻只是……」
「你要知道,我的腦子對我也並沒有幫什麼忙。」
「我剛才正要說,你卻只是這麼心平氣和地談這件事,跟我解釋哈根施特羅姆為什麼這麼行事,我簡直不能理解你的心情為什麼會這麼平靜……哎呀,不管你怎麼說,你身體內也還是跟我一樣有一顆心,我不能相信,你的內心也跟你做出來的這麼平靜!你為我的不平解釋開了……說不定也只是為了安慰自己罷了……」
「你太跋扈了,冬妮。對你來說,你應該注意的是我怎樣‘做’,其他一切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了。」
「湯姆,我只求你再告訴我一件事:這一切是不是像一個顛三倒四的幻境?」
「很像!」
「像不像一場噩夢?」
「誰說不是呢!」
「像一出使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劇?」
「夠了,夠了!」
哈根施特羅姆參議果然到孟街來了。他是和高什先生一起來的。高什先生拿著耶穌教徒的帽子,彎著腰,帶著一臉的險詐東張西望,跟在參議的後邊,從為他們遞進名片、打開玻璃門的使女身旁走過去,一直走進風景廳裡去……
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穿著一件直垂到腳面的又厚又重的皮大衣,前襟敞著,露出裡面黃綠色英國料子的呢子冬服,樣子十足是一位大人物,一位聲勢顯赫的交易場所的要角。他胖得出奇,不但下巴是雙層的,而且整個下半部臉都已經變成兩個了。這一點就是他蓄著的金黃色的絡腮鬍也掩蓋不住。有時候他一聳上額或者一皺眉毛,他那頭髮剪得短短的頭蓋骨上的肉皮,便也聳起許多皺紋。他的鼻子比過去更扁更平地貼在上嘴唇上,鼻孔埋在上鬚裡,呼吸顯得特別吃力,不時地得求助於嘴,大吸一口氣。而且每吸一口氣,因為舌頭漸漸地脫離上顎和咽喉,總要發出一聲吧嗒的輕響。
佩爾曼內德太太一聽見這熟悉的咂舌頭的聲音,臉就變了顏色。她的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幅檸檬糕加松露腸子和鵝肝餅的幻景,剎那間她那冷如冰霜的傲慢神氣幾乎都保持不住了……她那光滑的頭髮上戴著一頂喪帽,黑色的衣服剪裁得恰合身腰,裙子上一道道的折邊一直圈到半腰。她叉著胳臂、聳著肩膀坐在沙發上,在兩位客人走進屋門來以後,她還故作冷靜地向她的哥哥,向議員(他不好意思讓她獨自應付這尷尬的局面,所以仍然來了)說一句什麼不相干的話。當議員向前迎了幾步,到屋子中間和經紀人高什熱烈地打招呼,又和哈根施特羅姆參議客氣矜持地互相問候的時候,佩爾曼內德太太仍然坐著不動。然後她才從容地站起來,向兩位來賓略微俯了一下身,非常矜持地跟她哥哥一起請客人入座。她的眼皮一直垂著,顯出一副無比冷漠的神情。
當主客都坐定以後,最初幾分鐘只是哈根施特羅姆參議和經紀人高什兩個人在輪流講話。高什先生裝出一副令人作嘔的虛假謙卑——誰都看得出來,在那謙卑的後面隱伏著什麼樣的詭譎!——請求主人原諒他們的打攪,說哈根施特羅姆參議先生有意購買這所房子,所以很想來看一看……接著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用另外的言詞又把這番意思重新說了一遍,他的聲音又一次使佩爾曼內德太太想起檸檬糕和鵝肝餅來。是的,能買下這所房子是參議的心願,不論為他自己,還是為他家的人,他都希望這個願望能夠實現。只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如果高什先生不打算把生意做得太狠的話,哈哈!……當然,他並不懷疑,這件事一定能辦得皆大歡喜。
他的談吐舉止自然而大方,無拘無束,顯示出他的交際手腕。這自然也不能不給佩爾曼內德太太某一種印象,特別是,他為了表示殷勤差不多每句話都是對著她說的。當他談到要購買房子的種種理由時,他的語調聽來甚至像在乞求對方諒解。「空間,需要更多的空間!」他說,「我們桑德街的那所房子——你們也許不相信,親愛的夫人和議員先生……對我們說現在實在太擠了,有時候簡直都擠得轉不過身。我可不是說請客,只是說我們自己家人,胡諾斯家、摩侖多爾夫家、我兄弟莫裡茨一家人……大夥兒就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似的。您看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想找個寬敞的房子!」
他的語調甚至好像有些氣惱,他的表情和手勢似乎都在說:您這還不明白……為什麼我要受這個罪……我也未免太傻了,我的經濟能力,感謝上帝,本來是足以解決這個問題的……
「本來我想等一等,」他接著說,「想等著蔡爾琳和波布需要房子的時候。那時候再把我那所讓給他們,自己再去物色一所大一點的,可是……您知道,」說到這兒他把語勢停了停,「我的女兒蔡爾琳和我那個當檢察官的兄弟的長子波布幾年前就訂婚了……婚禮不會再拖延很久,最遲也不出兩年……他們還很年輕——這倒也很好!總而言之,為什麼我非要等著他們,把一個最好的機會白白錯過呢?這實在太沒有意義,太不聰明了……」
大家都同意他這一番分析,談話暫時也就停留在這件家庭的私事上,停留在這場未來的婚禮上;因為從經濟觀點上看非常有利的叔伯兄妹結親在這個地方並不是什麼稀有的事,因此也就沒有人表示反對。大家打聽這對年輕人未來的計劃,甚至連蜜月旅行也問到了……他們打算到利維也拉去,到尼斯去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他們既然有興致去,就讓他們去好了,不是嗎?……更小的幾個孩子也成為話題,哈根施特羅姆參議談到他們的時候,一方面露出一往情深,非常得意的樣子,一方面又裝作不屑一提,不斷地聳肩膀。他自己有五個孩子,他的兄弟莫裡茨有四個,兒女雙全……可不是,這些孩子都很健壯,謝謝您。他們怎麼會不健壯呢,不是嗎?總之一句話,他們都又結實又活潑,接著他又談到家中不斷添丁進口,房子窄小的問題……「是啊,這兒的情況就不同了!」他說,「我從樓梯往上走的時候就看出來了。這所房子是一顆珍珠,的的確確是一顆珍珠,如果我拿這麼兩件大小懸殊的東西作的譬喻可以成立的話,哈哈!……就拿這些壁毯說吧……我坦白跟您說,親愛的夫人,我一直跟您談話,但我的眼睛可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些壁毯。真是一間可愛的屋子,一點不錯!我一想到……您的一生一直是在這兒度過的時候……」
「是的,但是中間也離開過幾次。」佩爾曼內德太太用一種奇怪的喉音說,她常常喜歡用這種喉音說話。
「離開幾次——不錯,」哈根施特羅姆參議重述她的話說,獻殷勤地賠了個笑臉。他望了一眼布登勃魯克議員和高什先生,看到這兩個人正在說話,於是把自己的椅子向著佩爾曼內德太太的沙發這邊移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探過來,以致他那咻咻的鼻息聲清清楚楚地傳進她的耳朵。為了禮貌的緣故她不能向後躲,無法避開他呼出來的熱氣,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著,盡量挺著腰板,垂著眼皮向下看著他。但是他卻絲毫也沒有覺察對方這種不自然、不舒適的姿勢。
「您看,親愛的夫人,」他說,「我記得,從前咱們好像也辦過一次交涉似的?當然,那次我們交涉的是……是什麼?是一點吃的,糖果,是嗎?……而現在卻是一整所房子……」
「我不記得了,」佩爾曼內德太太說,脖子比以前更加僵直了,因為他的臉湊得那麼近,簡直近得不成體統,不能令人忍受……
「您不記得了?」
「說確實點,我是不記得什麼糖果的事。我還有一點印象的大概是檸檬糕加肥腸子的事——一份讓人噁心的早點……我不記得,這份點心是我的還是您的……我們那時候還都是孩子……可是今天這件房子的事卻完全屬於高什先生的職業範圍……」
她向她的哥哥投去一個迅速的、感激的目光,因為這時布登勃魯克議員發現了她的窘境,已經替她解了圍。他提議是不是客人們可以先到各間房子轉一圈。客人們很願意這樣做,於是他們暫時向佩爾曼內德太太告了別,並且表示希望過一會還能夠再見到她……於是讓他領著兩位客人從餐廳裡走出去。
他帶著他們上樓,下樓,帶著他們看三樓上的屋子以及二樓裡靠著遊廊的屋子,帶著他們看樓下,連廚房和地下室也看了。辦公室他們沒有進去,因為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正是保險公司的辦公時間。他們議論了幾句保險公司新任的經理,哈根施特羅姆參議接連兩次誇讚他是一個非常誠實的人,議員對他的贊語則保持沉默。
接著他們穿過那積雪半溶的荒涼的花園,看了一眼園子裡的涼亭,又回到前院(洗衣房就在這個院子裡),從這裡他們順著夾在兩邊院墻中的一條窄窄的石板路走到後院的後廂房去。後院除了一棵櫟樹,一切都呈現出一片凋零破落的樣子。庭院裡石板縫中野草叢生,青苔侵階,房子裡樓梯已腐朽不堪,彈子房成了野貓的住宅,他們的拜訪使這些房客受了一場虛驚。他們只是開開門看了一眼,這兒的地板已經不牢靠了,他們並沒有走進去。
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話減少了,顯然他正在忙著做種種盤算和考慮。「好了,好了——,」他不停地說,顯得無所謂的樣子,神情似乎在說,他如果當了房主,這一切一定要一改舊觀。他又在和地面相平的硬灰地上站了一會,抬頭看了看上面空著的穀倉,臉上仍然是剛才那副神情。「好了,好了——,」他又念念叨叨地說,一面搖擺了一下屋子裡的一根沉重的絞繩,這副絞繩連同下面的長滿鐵鏽的鐵鉤子掛在房子中央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動過了。以後他就轉身走出去。
「非常感謝,議員先生,真真麻煩您了,我看,我們大概都看完了。」他說。他匆匆地向回走去,一路上差不多沒有怎麼說話,甚至在兩位客人回到風景廳來跟佩爾曼內德夫人告別(這次他們並沒有坐下),以及後來托馬斯·布登勃魯克送他們走下樓梯,從走廊走向大門,他的話也一直是很少的。但是當主客分手以後,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腳剛剛邁到街上,他立刻跟經紀人高什談起來,看得出,兩人的談話異常熱烈……
議員回到風景廳裡,佩爾曼內德太太正挺著身子、板著面孔坐在她窗前的位子上,拿著兩根大竹針替她的孫女小伊麗莎白織一件黑毛線衣服。每織兩針她就斜著眼睛望一眼窗戶外面的反光鏡。托馬斯兩手叉在褲袋裡默默地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幾趟。
「好了,這件事我把它交給經紀人了,」過了一會他開口說,「結果如何,咱們就等著看吧。我看他是會把整所房子買下來的,前面住人,後邊另派別的用場……」
她並沒有看他,她一直保持那正襟危坐的姿勢,編織工作也沒有停;相反地,兩根竹針在她的手中穿來穿去,顯然比剛才更快了。
「啊,當然了,他一定會買的,他會買下整所房子來,」她說,她這次用的又是喉音,「他為什麼不買呢?要是不買,那才真是太不聰明、太沒有意義了呢!」
她揚起眉毛,從夾鼻眼鏡後邊——現在她每逢做女紅的時候,都要戴上眼鏡了,雖然她老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竹針。這副竹針令人心慌地繞來繞去,而且不斷地發出劈哩啪啦的清脆的敲擊聲。
聖誕節又來了,這是第一次沒有老參議夫人蔘加的聖誕節。12月24號的晚上是在議員的家中度過的。既沒有請布登勃魯克老小姐,也沒有請克羅格老夫婦。這時每周的「兒童日」例會已經停止了,托馬斯·布登勃魯克也就不願意再把當年參加老參議夫人的聖誕節的客人一一邀集來贈送禮物了。這次請來的人只有佩爾曼內德太太帶著伊瑞卡·威恩中克和小伊麗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贍養的克羅蒂爾德以及衛希布洛特小姐。衛希布洛特小姐現在仍像過去一樣,每年12月25日晚上要在自己家裡那間熱烘烘的小屋子裡贈送一些禮物,而且還是不多發生一些差錯。
過去到孟街來等候施捨鞋子和羊毛衣服的一些貧戶今年沒有了,教堂的鐘聲歌詠隊也沒有了。只是參加的人在客廳裡自己簡單地唱起《聖誕夜、平安夜》的歌子,接著就由苔瑞斯·衛希布洛特一字一板地讀起《聖經》中記述聖誕的一章。這本來是議員夫人的事,但是因為她不太喜歡這類的事,所以就由衛希布洛特代勞。然後,大家一邊低聲唱著《噢,樅樹》的第一段歌詞,一邊穿過一排房子向大廳走去。
沒有什麼特別使人歡樂的事情。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氣洋溢的,談話也進行得不很熱烈。有什麼可談的呢?世界上快樂的事情本來就不多。他們想到已經去世的母親,談到賣房子的事,談佩爾曼內德太太在霍爾斯登城門外菩提樹廣場對面一座漂亮的樓房裡租到的明亮的屋子,也談了談胡果·威恩申克重獲自由以後怎麼安排……這期間小約翰彈了幾段他跟費爾先生學來的鋼琴曲,又為他母親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鳴曲。他雖然彈錯了幾個地方,可是音響卻非常美,得到了大家的稱讚和親吻。但是不久伊達·永格曼就把他送上床去,因為這一天晚上他顯得又蒼白又疲憊,他害腸胃病還沒有完全復元。
克利斯蒂安從上一次在早餐室裡和托馬斯發生衝突,就沒有再談結婚的事,他和托馬斯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對自己說來不很光彩的關係。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說話,也沒有開玩笑。他只是軲轆著眼睛簡單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邊身子的酸痛,希望獲得大家的同情。然後,很早他就到俱樂部去了,直到按照傳統的習慣一家人團聚晚餐的時候才回來……這樣布登勃魯克一家人就算度過了今年的聖誕節了,聖誕節過去了,他們倒覺得很高興。
1872年剛一來,孟街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使女都辭退了,佩爾曼內德太太不住地讚美上帝,因為那個一向在家事上喧賓奪主、使她忍無可忍的塞維琳小姐,這次也拿著分到手的綢緞衣服、被單和內衣褲離開了。接著孟街門前就來了搬運傢具的馬車,已經開始騰房了。雕花櫃子,鍍金的大蠟燭台和別的議員夫婦分到手的東西一件件地都運到漁夫巷去,克利斯蒂安帶著自己的一份傢具搬到俱樂部附近一套三間屋子的單身漢的住宅,至於佩爾曼內德·威恩申克這一個小家庭則搬到菩提樹廣場那所整齊明亮的樓房裡去。這是一所很漂亮的小住宅,從布置上看甚至稱得上「華貴」二字,在佩爾曼內德太太住的這一層樓的門口掛著一個閃亮的銅牌,上面刻著花體字:阿·佩爾曼內德·布登勃魯克太太。
孟街的房子剛一騰空,就來了一隊工人開始拆除後廂房的工程,弄得灰塵彌漫,連天空都變得灰濛濛的……這塊地皮終於成為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產業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來,唯有置下這座產業他的野心才能夠滿足。布來梅有一個買主也向塞吉斯門德·高什開了價錢,但是哈根施特羅姆參議馬上就開出更高的價錢。現在他已經動腦筋打算從這塊產業上生利了,在這方面他的辦法很多,別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剛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邊的建築物中,一切布置陳設他都盡量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只是進行了一些小修繕,增添了一些新設備,比如說,把原來的拉鈴全部取消,整個住宅裝上電鈴之類……後廂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築,華麗而敞亮,門朝著麵包房巷,是一排寬大的店面。
佩爾曼內德太太好幾次跟她的哥哥托馬斯賭咒地說,從今以後,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能夠使得她再看到他們家的這所老房子了,她決定一眼也不看。可是她沒有辦法守住她的諾言,為了辦什麼事,她常常不得不從這所房子左右經過,不是從麵包房巷那些一蓋起來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櫥窗門前經過,就是從另一邊房屋正面高大威風的三角山墻下面走過。這兒,在原來的拉丁字「Dominus Providebit」下面如今寫的已經是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名字了。這時佩爾曼內德·布登勃魯克儘管是在街頭,在眾目睽睽下,也常常放聲哭出來。她把頭一揚,好像一隻小鳥要唱歌一樣,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來,哭聲既帶著抗議也帶著怨嘆。她不顧路人的注目和女兒的勸阻,一任自己的淚水滾滾落下來。
儘管她這一輩子已經經歷了不少次風暴,遭受過不少次沉船的危險,可是她的哭泣卻仍然保持著兒時那種天真無邪、發洩積郁的樣子。
【注釋】
① 拉·羅什福考(La Rochefoucauld, 1613-1680):法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