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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爾曼內德太太匆匆從布來登街上走過來。她的神情和步履顯得有些萎靡頹唐,平日籠罩著她的那種驕矜神色,只有從她的肩膀和頭部還依稀能看出來一點。她在焦急、愁悶、極度匆匆忙中只能盡可能地把殘餘的一點驕矜擺出來,正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國王會集些殘兵敗將倉皇逃命一般……
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慘!她那圓圓的、微微噘起的上唇,平日本來是能增加她幾分俏麗的,今天卻抖動個不停,她的眼睛因為驚恐而瞪得很大,直勾勾地凝視著前方,好像也在急促地趕路……她的頭髮,蓬亂地從風帽底下披散出來,她的臉色焦黃,正像她每次害胃病時一樣。
可不是,最近一段時候她的胃病鬧得很厲害;在星期四團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來她又在鬧胃病。不論大家怎樣設法躲避這塊暗礁,談話最後還是要擱淺在胡果·威恩申克案這塊礁石上,佩爾曼內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談話引到這個方向去。每到這個時候她就非常激動地問,問天、問地、問一切人:莫利茨·哈根施特羅姆檢察官夜間怎麼居然能安穩睡覺!她不明白,她永遠也不會明白……她越說情緒就越激動。「謝謝,我不吃。」她說,把所有的東西都從眼前推開。她的肩膀聳著,揚著頭,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悶氣。這時除了啤酒以外,她什麼東西也不吃,這還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幾年養成的習慣,只是一個勁地把巴伐利亞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裡灌,可是她的胃神經卻公開叛變,對她痛加報復。這餐飯臨近尾聲的時候她總要站起來,走到花園或者院子裡,倚在伊達·永格曼或是李克新·塞維琳身上,大吐一陣。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納的東西都排除出去以後,就開始痛苦地抽搐起來,而且一抽搐就是好幾分鐘。這時她雖然吐不出來什麼東西,卻還要乾嘔、痛苦很長一段時間。
1月裡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時間大約在下午三點鐘左右。當走到漁夫巷口的時候,佩爾曼內德太太拐了進來,匆匆地走過一段下坡路,便走進她哥哥的院子。她急慌慌地把門敲開,從走廊闖進她哥哥的辦公室,她的目光掠過寫字檯一直射到窗戶前邊議員的老位子上,同時帶著一種乞求的神情晃了晃頭,托馬斯·布登勃魯克不由得馬上把手中的筆放下,迎著她走過來。
「什麼事?」他問,皺起眉頭……
「我要打攪你一下子,托馬斯……有點要緊事,一點也耽誤不得……」
他替她打開那扇通向他私人辦公室的門,等她妹妹走進來以後,隨手再把門關緊,然後帶著疑問的臉色望著她。
「湯姆,」她的聲音在發抖,一雙手在皮手筒裡絞來絞去,「你一定得幫我們這筆款子……暫時墊一下……保證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們繳……我們沒有……我們上哪去找這兩萬五千馬克現金去?……以後,你還可以全數拿回來……而且很快就會拿回來……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簡單地說,那件案子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要麼是交出兩萬五千馬克的保證金,要麼是哈根施特羅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譽向你擔保,他決不離開這個地方……」
「真到了這個地步了嗎?」議員說,搖了搖頭。
「不是到了這地步,硬被他們搞到這個地步的,這些壞蛋!……」佩爾曼內德太太氣得渾身無力,長嘆了一口氣,一歪身倒在一張漆布椅上,「而且他們還要往下搞呢,湯姆,非要搞到底不可……」
「冬妮,」議員說,他在桃花心木寫字檯前邊側身坐下,一條腿搭在另一條上,用手支著頭……「說真心話,你還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嗎?」
她嗚咽了幾聲,然後低低地、絕望地說:「哎,我也不相信,湯姆……我怎麼還能相信呢?我這人一生碰到過這麼多倒楣的事,我從一開始就不太相信,雖然我一直努力說服自己,讓我自己相信。你知道,生活已經給了我這麼多教訓,讓我再相信誰清白無罪真是一件非常困難、非常困難的事……咳,我從很早就懷疑他是不是真有良心,這種懷疑使我非常痛苦,還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懷疑他……她曾經流著眼淚把心中的話告訴我……由於他在家裡的行為而對他有所懷疑,自然這事我們誰也沒往外說……他的舉動越來越粗野……他老是讓伊瑞卡做出快樂的神情,替他驅愁解悶,越來越厲害,伊瑞卡稍微一不高興,他就摔傢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麼樣把自己關起來弄他那些帳單呢……誰在外面一敲門,就聽見他跳起來,大聲喊:‘是誰?是誰?’……」
她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說下去,聲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算他做了那些事吧!他也不是為了裝入自己的私囊,而是為了公司;再說……哎呀,上帝呀,在我們生活裡總還有些事不能不考慮,湯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結了婚,就算是咱們家的人……就算是咱們自己人……咱們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人被人下到牢獄裡去呀,我的天!……」
他聳了聳肩膀。
「怎麼,你聳肩膀,湯姆?難道你就情願忍受著,這群惡棍這樣欺侮人不算,你還任憑他們騎到脖子上來?不成,一定要想點辦法才成!不能讓他們判刑!……市長不是一向把你當作他的一隻臂膀嗎?……上帝呀,難道議會不能立刻通過個赦免案嗎?……我坦白跟你說……在我來找你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打算不管怎樣求他插一把手,求他管管這件事……他是警察局長……」
「哎,孩子,你這才是異想天開呢。」
「異想天開,湯姆?——伊瑞卡怎麼辦?小孩怎麼辦?」她說著把手籠向上一舉,做個懇求的姿勢。接著她沉默了一陣子,重新把手臂垂下來;她的嘴撇開,下巴抽著,哆嗦起來,兩顆大淚珠從她低垂的眼皮底下滾出來。她又加了一句,聲音非常低:「我又怎麼辦呢?」
「噢,冬妮,勇敢一些!」她那種痛楚無望的樣子打動了他,他不禁把椅子移到她前面,摸著她的頭髮,安慰她說:「事情還沒有走到絕路。他還沒有被判罪。一切都可能好轉。我先把保證金替你交出來,我自然沒有拒絕你的意思。還有布列斯勞爾,他是個神通廣大的人……」
她流著眼淚,搖了搖頭。
「不會的,湯姆,事情不會有好結果的,我不相信會好轉。他們一定會判罪,把他關起來,那時候伊瑞卡、孩子和我的苦日子就要來了。她的陪嫁費已經都花完了,都用在辦嫁妝、傢具和油畫上了……如果再賣掉,連原價的四分之一也收不回來……薪水月月被我們用光……威恩申克一個子兒也沒存下。我們又得搬回母親家來,如果母親答應的話,等他出來……可是那個時候情形還要糟,我們能上哪兒去呢?……我們只好坐在石頭上。」她嗚嗚咽咽地說。
「坐在石頭上?」
「可不是,這是個典故……一個比喻……哎,不會好的。我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麼孽……可是這卻使我對一切都失去了希望。過去我跟格侖利希和佩爾曼內德結婚的那些遭遇,現在又輪到伊瑞卡身上了……可是這一次你什麼都能看到,就發生在你身旁,你可以自己判斷一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發生的,怎會落在一個人頭上!誰有辦法逃脫?湯姆,我求你回答一句,有沒有辦法逃脫!」她又重複了一句,眼淚汪汪地向著他點了點頭。「我做什麼事,什麼事不順利,最後要以災禍收場……上帝知道,我本來的存心是多麼好!……我一直真誠地希望,在這一生中能有點成就,為家庭增一點光……現在這一次又算完了。這最後一次……結局依然是這樣……」
她依在托馬斯溫柔地摟著她的一隻胳臂上,她哀哀地哭泣著,她哭她一生的坎坷困境,哭她最後的希望又終歸破滅。
一個星期後,胡果·威恩申克經理被判處了三年半的徒刑,而且立刻鋃鐺下獄。在兩方進行辯論的這一天,法庭旁聽席上擁擠不堪。從柏林來的律師布列斯勞爾博士這一天做了一次非常出色的辯護,人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口如利簧的人。幾個星期以後,經紀人塞吉斯門德·高什一談起布列斯勞爾的善用譏諷,一談起他的慷慨激昂和善於打動人心,還是讚不絕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魯克在聽了這一天的辯護之後,在俱樂部裡常常往桌子後邊一站,面前擺著一疊報紙當作卷宗,維肖維妙地模仿起這位辯護律師來。另外他在家裡還常常對人說,搞法律實在是一門非常好的工作,他真應該學法律……甚至連那本人就是一位鑒賞家的檢察官哈根施特羅姆私下也對人說,他非常欣賞布列斯勞爾的演說。只是這位名律師的才幹並沒有起什麼作用,他的那些本地的同行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和氣氣告訴他,他們是不容許他在這兒任意顛倒是非的……
經理被拘捕以後不得不進行一次拍賣,拍賣過後,本城的人逐漸把胡果·威恩申克這個人忘在腦後了。可是在星期四兩家團聚的這一天,布來登街的小姐一遇到機會總要表白一下:她們第一次見面就從這個人的眼神看出來,這個人不夠規矩,稟性有許多缺陷,將來一定得不到善果。只是由於種種顧慮,當時她們才將這些判斷悶在心裡沒有說出來,現在看來,這些顧慮真有些多餘了。
【注釋】
① 拉丁文:意即夢魘症。
② 巴勒斯特利那(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 1525-11594):意大利的教堂音樂作曲家。
③ 梅耶比爾(Giacomo Meyerbeer, 1791—1864):德國作曲家。
④ 格羅克(Karl Gerok, 1815—1890):德國詩人和神學家。
⑤ 赫貝爾(Johann Peter Hoebel, 1760—1826):德國作家。
⑥ 克魯馬赫爾(Friedrich Adolph Krummacher, 1767—1845):德國寓言詩作家。
⑦ 指法國著名哲學家及數學布雷斯·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哲學沉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