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似乎若有所感,張弛的視線與秦碩相撞,二人短暫地對視兩秒,都沒有對對方的出現表示驚訝。
兩秒鐘之後,二人臉上都掛上笑容。秦碩舉步走近,張弛起身而迎。
「張先生。」
「秦先生。」張弛對秦碩的稱呼起了變化,反而不是第一次見面時熟稔的『哥們兒』。
「你看上去不太好,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不了,抽根煙。」秦碩指了指外頭,「來一根?」
人來人往的街頭,張秦二人站在醫院門口的垃圾桶邊。上邊一層煙灰砂,早積攢不少煙頭,彷彿昭示著這所門之內,疾病,痛苦帶來的焦慮和疲憊。
二人看似關係和諧地一起抽煙,實際上各有所思。
「還麻煩你送他回來,路上辛苦了,按照之前的約定,有特殊需要我們會增加補貼。錢我之後會安排人打給你,張先生回去查收一下。」秦碩盯著張弛的神色,似乎想從這位他並無好感的同性身上挖出一些蛛絲馬跡,「你也看到了,覺明家裡出了事……之前說多住一個月的事,現在也不能兌現了。我這兩天就差人把他的東西拿回來,到時候還麻煩張先生幫幫忙。」
儘管張弛並不喜歡秦碩字裡行間對尹覺明的歸屬的口氣,甚至用了「家」這個字眼,但他夾煙的手頓了頓:「現在就要走?伯父身體嚴重都這種程度了?」
「嗯,一刻不停,這不連床都不肯離。」秦碩說著看了看上頭。
張弛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有那麼三五秒沒說話。
「也是應該,畢竟你父親也算他的貴人。」張弛自己沒注意,談話間已經把尹先生這三個字替換了,不自覺帶上一種親暱的意味。
秦碩當然第一時間意識到,他面上並沒有太大的神色,心中卻微微詫異——尹覺明連這樣的事都告訴他了?
秦碩上下打量張弛一遍,更確認他現在的狀態的確是在等人。至於等誰,不言而喻。
「你在等他?」
張弛看他一眼,將煙滅了:「嗯,他讓我等一下。」
秦碩冷著臉點了點頭:「我先上去了。」
「慢走,祝你父親身體早日康復。」
「謝謝。」
張弛舔了舔唇,等他走遠了再回頭看一眼,抄著手臂去尹覺明說的咖啡館了。
至於秦碩,剛開始還好從容,等從電梯出來後,整個人都很焦躁。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將門猛地拉開的。
尹覺明正坐在病床前發呆,被秦碩嚇了一跳,轉頭皺眉看著他:「你幹什麼?不知道這裡是哪兒嗎?出什麼事了?」
秦碩深呼吸一口氣,壓著說:「我剛在樓下看到張弛了。」
「嗯,我剛要下去一趟。」尹覺明用溫熱的毛巾小心翼翼擦著秦紀峰的脖子。
秦碩本來就壓著一股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火,不知為什麼看到尹覺明這幅完全沒反應的臉,那股邪火就像填了柴火,燒得更盛。
沒有解釋,沒有慌張,就好像是在正常不過的一件事。這樣微妙親密的關係,在外人看來已經足夠明顯。尹覺明向來是覺察且洞悉的,他若留心,又怎會不注意到這點?就連秦碩下樓撞見張弛,尹覺明看樣子也沒有要多說一句為什麼張弛會在樓下等他。
「你別下去了,我讓他走了。」秦碩走到一邊的空位坐下,嘴角耷拉下來,目光盯著空氣中的一點,沒有反應。
以尹覺明對秦碩的瞭解,他現在應當內心相當煩躁,再加上秦紀峰的病情,秦碩本來就心力憔悴,焦灼著,整個人的狀態現在顯得特別差。
「走了?」尹覺明挑了挑眉,「哦,那我下去看一眼。」
秦碩忽然站起身,一把捉住尹覺明的手:「我爸還在這,你卻急著要見他?」
尹覺明沒說話,就這麼盯住秦碩三五秒,直到看得秦碩都心虛,他才推開秦碩的手。
「秦碩,你到底怎麼了?一個張弛,讓你對他這麼大的敵意。是,就算我和他關係交好。人大老遠從有馬鎮把我送過來,連開了幾個小時的車,擔心我狀態不好,我下去找他,甚至安頓他,又有什麼不對?」
秦碩愣了愣:「我……」
「我很快就上來。」尹覺明沒再給秦碩多話的機會,直接轉身走了。
秦碩看著尹覺明走遠的背影,胸口感到更悶了。
再說尹覺明到了樓下咖啡館,果然看到張弛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
侍者剛為他上了一杯咖啡,張弛對侍者說著什麼,年輕英俊的眉眼暴露在午後的陽光中,有種和煦的暖意。
不一會兒侍者回來,給他帶了許多奶,張弛便很專心致志地往黑咖啡裡加了許多奶料,又抽出三包糖包,一齊撕開了倒進去。
某些方面看,意外地像個孩子呢。
站在窗外的尹覺明,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嘴角牽了牽。
他就這樣徑直走進去,坐在張弛對面。張弛放下杯子,忽然看到尹覺明,舔了舔唇,把奶沫子舔掉。
侍者再次走過來,尹覺明要了一杯黑咖啡。
「剛才還說在大廳等你……」
「嗯,聽秦碩說了。」
「我們還一起抽了煙。」
尹覺明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裡,對張弛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吃醋了?」
「這種時候,我吃什麼醋。」張弛擺了擺手,隨後看了尹覺明一眼,身體微微往後傾斜,「好吧,是有一點。」
侍者送上黑咖啡,尹覺明淡笑著拿起來喝了一口。
「不苦嗎?」
「不苦,弟弟。你下次試試,別放那麼多奶。」
張弛敏感地察覺出尹覺明的情緒,他雖嘴上跟他開著玩笑,甚至坐在窗邊,陽光灑在他身上,依舊將他鋪設得如此優雅得體,但看得出心情並不是很好。
「你……那邊沒事了?結果怎麼樣?」
「沒有事,只是我可能會留在醫院很長一段時間了。」
張弛試探著問:「很長一段時間,是指……」
咖啡送到嘴邊,尹覺明手停頓了一下,還是將咖啡放回杯子裡。他眼中的笑意也散了。尹覺明不笑的時候,幾乎有種不近人情的冷靜。
「對不起,我可能……放在有馬鎮的東西,我很快會帶走了。」
「你要走?」張弛好半天才艱難地問出一句,「這麼……突然嗎?」
他其實想問得太多了。關於兩人亂哄哄的關係,關於沒有理順的感情,關於以後的打算……但是這一切,當張弛看到尹覺明那雙眼時,忽然局問不出口了。
那雙眼中有淡淡的憂慮,有疲憊,唯獨沒有不捨和難過。
看起來,對他來說就好像結束任何一段旅途一樣……無關緊要。
張弛死死咬住壓根,臉頰兩側的肌肉都動了動。
尹覺明再次抿了一小口咖啡,抬眼看他。甚至對張弛這樣的反應,他都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像早就預料一樣。
「不過,我還有些事要跟你說。」尹覺明一邊說著,很緩慢地將鑰匙掏出來放在咖啡桌上,兩指推著推到張弛面前,「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可以先留在我家。」
尹覺明這話一出口,張弛就愣住了。
秦碩此刻已經忍不住下來抽第二根煙。
其實尹覺明說很快上來,是真的只有一杯咖啡的時間。
甚至秦碩走到咖啡店玻璃窗邊,看到他們二人時,尹覺明已經掏出錢壓在茶杯底下了。
好巧不巧,如果秦碩晚來一兩分鐘,也不至於撞上這一幕。
或者說,這一幕,本身也可以是不存在的。
因為角度關係,坐在尹覺明對面的張弛,第一瞬間看到了尹覺明玻璃窗外,側後方的秦碩。
緊接著他毫不猶豫,起身一把拽著尹覺明的領子,將他拉得湊過來。他發誓,此前他還從未對尹覺明如此粗魯。
當然,在床上的事那就另當別論。
張弛拉著尹覺明,隔著咖啡桌接了個吻。
他的唇舌依舊具備侵略欲,在這樣人聲鼎沸的咖啡館中,尹覺明本該拒接這個吻。
或許是午後暖融融的陽光,又或許張弛唇舌中,與之侵略性完全不同的濃濃的奶香咖啡味,也或許是這樣熱切的渴望與掠奪,是一直尹覺明所缺少的……總之,他在張弛的這樣一個吻中,慢慢地軟化了。
本是推拒而握著張弛手的手,也放鬆了下來。
那個吻不長,但也絕不是啄吻。那是個貨真價實的,情人間才有的吻。任誰看了,都應該明白這是怎樣一回事。
張弛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一朝夕之間,竟變得像個幼稚的中學生,做這種事。
等尹覺明退回去,擦了擦嘴起身離開時,玻璃窗外已經空空如也。
秦碩站在街角,親自確定尹覺明已經走進醫院大門後,握緊了拳頭渾身緊繃。
他放鬆不下來。
他感覺自己像一張繃緊的弓,從昨天秦紀峰出事到現在,一刻沒有放鬆下來。
在這樣極端異樣的痛苦和胸悶中,他終於明白一直以來、不曾被自己重視、或者說有意規避的是什麼……
他對尹覺明的感情,早就不知不覺地變了質。他其實是知道尹覺明喜歡男人,他看得出。但這些年,他始終保持著作為兄弟,作為朋友的底線。
恐懼和怯懦,以及對自我沒辦法接納的潛意識,始終排斥著他承認自己的想法,認識到自己的感情。
以至於等他幡然醒悟時,發現原來是自己,將尹覺明一步步親手送到了別人身邊!
其實以前,尹覺明身邊也並不是沒有人。
秦碩看見過,但他不在乎。不在乎,也就忽略了曾經尹覺明眼中的希望,隨他每一次地轉身逐漸黯淡。
尹覺明和誰在一起,並不是他該管的事。就算那些人再好,能在尹覺明身邊待多久?
尹覺明足夠優秀,這秦碩知道。他足夠好到吸引各種不同的人。但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像自己一樣和他有這樣深刻的羈絆。
尹覺明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但最後他一定還是回到他身邊。
因為自己,因為秦紀峰,就是尹覺明的家人。只要他還在尹覺明身邊,他就無可替代。
當時的秦碩並意識不到,以親情為誘餌的要挾,是多麼卑劣。
但這一次,秦碩感覺到不一樣。
因為這一次,他感覺到了尹覺明在變化。
秦碩站在牆角,也不知抽了多少根煙,等反應過來時,煙盒裡已經一根都沒有了。
他紅著眼,感覺太陽穴一抽抽地疼。
「喲,秦先生。」
秦碩回過頭,看到一張無暇的笑臉,是張弛。
「才沒十分鐘,又下來抽煙?這麼多……就算對您父親擔心,自己也該注意身體。」
「你是故意的。」秦碩到了這種時候,反而冷靜下來。
他陰鷙的的雙眼緊盯著張弛:「你剛才看到了我了。」
「是。」張弛承認得大方坦然,沒有一分退卻,同樣地逼視回去,「我想秦先生之前半天旁敲側擊,我大概知道在想什麼。與其我們互相猜來猜去,不如……讓你眼見為實。」
作者有話說
看到你們說張弛沒出現就變成竹馬竹馬了!哈哈哈,其實也不是,嚴格說秦尹是在大學後才認識。況且,不對的人即使有一百種發展的可能,最後都一定錯過;對的人即使能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再小,也一定不會錯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