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五
一個讓人恨讓人痛,讓人怎生都忘不了的……妖孽。
狠辣霸道、不拘常理、置旁人喜怒於不顧、天地不懼、惟他獨尊……世間也就這一人,能狠狠擢了她的眼,又攏了她的心。
酒意熏人,眸間朦朧之意愈濃,任是何物,看在眼裡都帶了罩水之光。
英歡眼睫動了動,覺察出身側之人的怔愣之態,偏過頭去看她,見她手上動作已停,正緊緊攥著那方錦帕,眼中神色又是不解、又是遲疑。
英歡抬手,揉去睫前冰涼水霧,忽而又笑了起來,頭湊過去,貼著英儷芹的耳邊道:“朕先前是在同你說笑,莫要當真了。這世間……這世間哪裡會有妖孽一樣的人呢……”
她笑顏豔開一片,如初春桃瓣紛飛染紅,眸中清亮水光映著案上金燭之輝,堪堪是一副喜之不盡的神色。
只是這笑,笑到底也不過是一抹蒼白之灰,稀稀碎碎地掩在華服之下,藏著掖著,不讓人瞧見真象若何。
至難至死,也不能叫人窺覷到她的真心。
如若淚水無果,那便以笑賀君喜。
她說喜之不盡,那就一直笑,一直笑……縱是在流淚,也要笑。
縱是徒手親葬此生之幸,也要笑。
笑聲沉沉而啞,最後嗓間都略微發痛,如針尖撓人,刺癢不可耐。
英儷芹見狀不由心生怯意,慢慢收回手。輕聲道:“陛下醉了,容我喚人進來服侍陛下早些歇息。”
她起身要走,卻被英歡一把攥住手腕。
瘦長的指間帶了薄薄一層筆繭,磨得她腕間柔膚隱隱作痛。
英歡揚起下巴,望著她。臉上笑意盡彌,消瘦的面龐在燭光閃耀下愈顯清棱,“倘若他不喜歡你,你是否會傷心?”
英儷芹嘴唇動了動,小聲道:“陛下說地他……是鄴齊皇帝陛下?”
英歡點了下頭,眼簾一落,遮去眸中驀閃之光。
英儷芹頰側微紅,緩緩坐回位上。輕吐了口氣,低聲道:“陛下既是擇儷芹適鄴齊,儷芹自是知曉己責為何,又怎會因他而喜而悲……”
英歡掌間一鬆,嘴角微垂,面上帶了落寞之色,略略一曬道:“你倒是深明禮義之人,不愧是宣國公之女,也不枉費先帝待懷王一房的誠厚之心。“
英儷芹輕笑,手指卷了卷帕子。“身在天家,能夠為國盡力、為君分憂,便是至幸了。”
英歡看著她,這般年輕的容顏。面上卻無一絲不甘之色,心下不由一歎,抬手去撫了撫她的發,揚唇道:“朕果真沒選錯人。”
英儷芹淡淡一笑,唇側蕩起兩個小笑渦,嫵媚中存了天真之惑,“陛下可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英歡繞著她發梢地指一僵,撇過眼。“朕如何能知。”
英儷芹又笑笑,手指勾在一起,“我聽人說,鄴齊皇帝陛下雖是冷酷無方、霸道攝人,卻也是個英氣十足的男子。”
英歡心裡一陣彆扭,淺吸一口氣。胸口酸潮猛漲。不由扶案起身,“他後宮佳麗數眾。你也莫要早早論斷……”
英儷芹覺出她話中不滿之情,卻不知是自己哪裡說錯了,忙也起身,低了頭道:“陛下說得是。”
英歡自嘲一笑,嘴角顫了顫,揚袖輕擺,“今晚上朕說了些什麼自己都不清楚,你……心裡莫要怪朕。”
英儷芹搖搖頭,見她要走,忙上前去攙,“陛下可是要回去了?我去喚人來……”
英歡回眸,笑了笑,眼中漠然一片,“朕不用人來扶。”
說罷,用力推開她的手,自己往殿門走去。
腹中酒燒之感撩心焚髒,一陣陣火辣辣的熱意直沖頭頂,唇奇乾,眼極濕,腳下步伐踉蹌,人,是狼狽不堪。
撫掌推開殿門,外面寒風凜冽,裹雜著雪片呼嘯而過,擦得她頰側是刀割般的痛。
她踏上殿外廊間,瞧見遠處有燈籠影兒,卻不急著喚人,只是倚著那粗粗殿柱,手壓上柱上殘雪,拓出一個一個的冰晶之印。
她想他。
她真的很想他。
想得……都要瘋了。
冷風擦地而起,將她衣裙卷掃翻裹,寒意透過層層華服,與心中酸辣之意攪在一起,滿身陡生戰慄之感。
頭暈乎乎的,身子也是輕飄飄地,心中沉重之情隨風漸消,酒意越湧越多,有如臨風之火,風愈大,火愈盛,燒至最後,心智已被焚燒至燼。
遠處風雪中的宮燈之光越來越亮,透過重重雪霧朝她而來,暗夜一點明,昏黃青白,伴著皮靴踏雪之音,漸漸至她身前。
英歡攬著殿柱,悠悠轉身,抬眼去望,一望便望見那張清俊面龐。
她驀地笑了,抬手指著他道:“你……你怎麼來了……”
冷風竄入喉間,她猛地咳起來,半彎了腰,頭暈眼花幾要摔倒。
只是下一瞬人便跌進暖熱之懷,身後男人緊摟著她的腰,頭偏側下來,鼻翳抽動了兩下,低聲在她耳邊歎道:“陛下怎麼喝了這麼多?”
英歡低泣一聲,伸手去掰腰間大掌,費力從他懷中脫身而出,然後轉身對上他的目光,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他的目光中俱是憐惜之意,眸中籠霧,如雪在揚。她看他良久,眼角又濕,壓不住心間酒意,拾袖抬手,去壓他的肩,而後飛快地靠上他,勾下他的脖子,張口含住他的下唇。
溫潤柔軟,晶涼冷魄,引得她重重合齒將他咬下。
他微僵,吃痛卻不躲,雙手環過她的腰,將她圈入懷中,替她擋風遮雪。
由著她似小獸一般啃咬他的唇,聽她喉間發出壓抑地低泣聲,感到她在抖,卻不知還能做什麼。
到底是什麼人什麼事,能夠讓她變成這副模樣。
宮中殿外,毫不顧忌君威聖容,酒醉之行怕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她才鬆了口,頭一偏,偎在他肩頭。
他抬手撫唇,不消看也知,腫得慘不忍睹。
她溫熱的呼吸噴在他頸側,困鬥後竟似新生小貓一般柔軟無害。
她閉了眼睛,發梢蹭過他的肩,有淚自眼角滑落,抬手狠狠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哽咽道:“你好狠的心……”
他心口陣痛,不由皺眉,“陛下?”
她睜開眼,長睫濕漉漉地,瞳中微散,“為何要這般對我?你可知我的苦衷……”
他眉頭更緊,聽見她連尊謂都棄之不用,不覺生疑,抬手捧住她的臉,“陛下可清楚臣是何人?”
她卻不答,埋頭在他胸`前,任淚縱流,“為何要逼我……逼我替你擇后,逼我親將她送去給你……”
他聞言,身子暫態僵住,一雙手微顫了一下,隨即抱緊她,“陛下?”
她哭得更加厲害,在他懷中瑟瑟發抖,頭都抬不起來,“若非當日太學生伏闕,我又怎會下大婚之詔……你知是不知?”
他胸口暖意漸消漸滅,身周寒風陡嘯,雪片撲面而化,滲骨的冰,透心的涼。
他大掌撫過她的背,抬眼朝濛濛雪霧之際望去,低聲道:“臣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若是她能夠選擇,她又怎會真的願意與他一生相伴相依。
耳邊風嘯之聲越來越大,殿角冰棱被風撞裂,碎落一地,點點冰痕觸目驚心。
而他今夜也終於知道,那個被她藏於心底日夜相念之人,到底是誰。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原來如此。
想來這天下也只有那人敢這樣寫、敢這樣喚她。
只不過……
就算如此,將來立於她身側之人,還是他,只是他。
不論她心中有誰,他都不會放手。
絕不會放手。